50、革命伴侶下

50、革命伴侶下

上午他按照人保組檔案記載的秋晨家的地址,以工作回訪的名義找到了她家居住的那條小巷子。

這是京廣鐵路外臨近郊區后湖的一片叫“板子橋”的板皮棚戶區,幾萬戶人家都居住在以各種不同建築材料搭建的、雜亂無序完全沒有規劃的臨時建築中。雖然叫着街道,但在這裏賈海南沒有見着一條正式的街巷,幾萬戶人家的破屋子,為了省下一面牆壁的費用,都是一家挨着一家的牆壁搭設建造的。蓋屋子所使用的建材,轉頭瓦塊、鐵皮木板、油氈篾席什麼都有;前後兩排房屋之間的距離,也容不下一輛三輪車通行。賈海南當時就想,如果點上一把火,只怕會一口氣燒毀上千戶人家,死他個幾百口人吧!

當他在居委會的老大媽帶領下,踩着污水橫流的地面上做落腳點的半截磚塊,從不到一個肩膀寬窄的所謂巷子裏,捂着鼻子,忍着周邊難嗅的腐臭氣味,好不容易找到秋晨的家時,他被眼前的慘狀震懾了。

可能是沒有地下排水系統的緣故吧,陰暗狹窄的這間黑屋子裏,前半截稍低的地面上,流淌着齊腳脖子深倒灌進來的污水,上面還漂浮着糞便、爛菜葉子、死貓死耗子等小動物的腐屍。一張木板床,一張看不出顏色的五斗櫃,再加一張油膩膩缺了一條腿,暫時用木棍支撐着的飯桌,這就是秋晨家全部的家當。

賈海南難以置信地問帶路的大媽,這真是秋晨的家嗎?手臂上戴着紅袖標的大媽,很肯定地說這裏就是已被槍決的壞分子余忠東的家,她掌管着周圍幾百戶人家的管理權,沒有一戶人家的基本情況她不清楚的。

她告訴這個人保組的後生說:余忠東是區里電鍍廠的電鍍工人,早年死了老婆,的第二年,大姑娘秋幕也在武鬥時也被人打死了,他當時也受了重傷,還留下了一點殘疾,走路時,腿一瘸一瘸的。去年市裡抓捕份子,他這個小學文化、畢生未出過省的造反派小頭目,不知是有什麼對頭惦記上他了,居然被人告發,當做京都的份子抓進去了。他家已經下放插隊的小女兒秋晨趕回來,想疏通關係搭救他,但跑了幾天後,活人沒見着,反而被公安押着去為她爹收了屍。

最近幾天,街道人保組逼着戶口已轉到農村的她,趕緊離開城裏返鄉,但居委會發覺她的神經似乎受刺激後有些不太正常,家裏髒兮兮的不打掃,還常常一個人跑到附近工廠排污水的后湖邊,整天地發著獃氣,也不知是不是想不開打算投湖自盡,所以居委會暫時拖着沒有執行上頭的命令。

賈海南與戴着紅袖標的大媽聊着的時候,有個二十來歲,一看就不是什麼好貨色的那類人,賊頭賊腦地探頭朝屋裏偷窺,賈海南以為是小偷,朝他吼了一聲,那傢伙飛快地溜走了。

大媽笑着解釋道,跑走的那個青年也不是什麼壞人,只是居委會內一個好吃懶做,死了爹媽的二流子。高中畢業后沒有下鄉,城裏不給安排工作,拿着一點街道發放的生活補貼,成天遊手好閒亂竄悠,還經常有些小偷小摸的行為。他死去的爹以前當過街道的副主任,要論根底也勉強算是幹部子弟,還是呼喊着她們阿姨伯母長大的,只是因為他老夫少妻的爹,由於老來得子過分寵溺,才落得今天這個凡事瞧不上眼,但又事事做不來的窩囊像,所以大家也都睜隻眼閉隻眼不計較。

賈海南問居委會的大媽,說秋晨家窮到這份上,還有東西可以讓他偷嗎?大媽說或許是他二十五六的人想媳婦了,八成是看上了秋晨,所以常常上門騷擾或者獻殷勤。

等了好久也沒有見着秋晨返回,賈海南無奈告辭的時候,居委會的大媽還告訴他一件更讓他震驚的事兒,說就是這樣的破房子,還是電鍍廠出錢搭建的,目前秋晨的爹死了,還是作為反革命份子被槍決的,工廠研究后決定要收回房屋,另行安排給其他廠里的人家居住。

感到揪心難受的賈海南拉下臉問大媽道:你們居委會就不能幫幫她一個孤女?剛才還為秋晨家裏的事兒唏噓感慨,泛着些同情話的大媽,立刻警覺地說賈海南立場有問題,並且懷疑起他的真實身份來,讓他出示外調的介紹信,否則就要扭送他到人保組。

賈海南是一時衝動才到這裏來的,哪裏會帶着這玩意。最終還是由大媽陪着到街道,給市裏的人保組打電話落實身份來歷后才得以脫身。

“我明天還要去的!這小丫頭太可憐,看得讓人心酸,我總想為她做些什麼心底才踏實,晚上才能睡得着。而且聽那個老大媽的意思,她還有自殺的傾向,我擔心她想不開跳進了后湖。”

賈海南是蜜罐子裏長大的,畢業后又直接去了部隊,不似秋魯這樣,因特殊的家庭原因和支左,早早就與社會最底層有過接觸,因此,對於上午的經歷念念不忘。秋魯能理解他這種少見多怪的同情心,於是淡淡地說道:

“我原來也是因為同情心泛濫才想着幫她一把的,但事情一忙,就把幫他父親疏通的那事兒忘記了。我如今在范城,一年難得回幾次省城,想幫她也鞭長莫及,你能順便幫她一把也好。不過我要提醒你,凡事別違背現行政策,也別逆潮流而動,否則,衝動之下不僅僅會影響到你本人,還會影響到你的全家,懂不懂?”

“我就不信對她這種特殊情況的處理,國家沒有相關文件和政策,我待會就去查閱,非給她辦個留城不可。而且要是廠里敢將房子收回,我一定要讓他再乖乖退回來,要不然我就不姓賈了。”賈海南斬釘截鐵地發著誓言。

秋魯對賈海南的承諾,當然沒有絲毫懷疑。有賈司令做後台,在鄂北地面上誰有膽子不給這個第一衙內面子,那就是自己找死。不過他認為賈海南的話,終究是衝動下的誓言,經不得時間檢驗的。也許過上幾天,不需要任何人提醒敲打,他就會為自己的幼稚感到後悔。

“媽的,這個深挖運動,居然成了某些人任意陷害仇人的工具了。要讓老子查出是誰幹的,非找個機會搞死他不可。”

“藉著某場運動搞死對手,連你剛參加工作第一天的新人都有這種想法,別人為什麼就不能這樣想、這樣辦?政治是什麼?不就是人與人斗嘛!。。。透別的消息吧!這個話題太沉重,你我脆弱的精神此刻都背負不起。”

秋魯實在聽不下去了,他幾乎是求着海南換話題了。

海南如果由同情秋晨,轉變成政治上不理智的亂衝動,這要是讓老賈知道一切的起因,都是因為自己讓海南幫了個小忙,那還了得?自己豈非成了老賈眼中的罪人了。

同時,秋晨的事,只是自己急**掩埋的一段灰色晦暗的記憶,賈海南卻偏偏非要活生生再把它挖掘出來曝光,讓自己的靈魂重新背負無情無義的惡名,這讓他秋魯情何以堪!

“第二件事,尤和尚要回鄂西探親,我家老爺子找不到合適的人選全程陪同,所以我推薦了你。”

尤和尚和自家老爺子的淵源,秋魯是清楚的,不僅是老鄉,也曾經做過多年的搭檔。尤和尚是今上眼前的紅人,自己今後要在仕途上發展,少不得他的提攜和幫忙。賈海南幫自己爭取到這個機會,確實是動了腦筋的。一來可以讓自己與尤和尚趁機加深感情,二來也是給自己一個回老家看看的機會。

“沒問題。大概是什麼時間?”

“估計國慶節左右吧!”

陪聞慧回滬江探親和補辦婚宴酒席,以及主持縣裏的國慶慶典都是小事,就怕與縣黨委的成立慶典相衝突。秋魯為此有些猶豫。

“會不會因此影響縣黨委的成立慶典呀?我還特意請了你家老爺子等省里和地區一大幫人的,如果我這個主人都不在,那。。。”

“你傻啊?你不曉得把尤和尚也趁機拉去給你抬庄!”

“是啊,真是忙糊塗了!一打兩就的好事,怎麼連這也沒想到。”

適才談及秋晨時的灰暗心情頓時一掃而去,秋魯笑呵呵地問道:“還有什麼好消息?”

“你想要的好消息沒有,壞消息還有幾條。”

“別閑扯,我就快上班了。沒時間和你這個閑人磨牙。”

“山東哥,你們范城的知青和農民干仗的事兒,有人捅到省里了,你要小心些啊!”

秋魯的臉色陰鬱下來。

這是***誰吃飽了撐着,沒事找事將一樁已經順利平息的事兒,故意往上捅呢?回頭非讓人保組查查。找出了那個傢伙,自己絕不手軟。秋魯片刻間就拿定了主意,下次開常委時,必須強調一下保密的問題了。

“很嚴重嗎?”

“談不上,只是聽見省革委會機關這邊有人議論,老爺子他們在軍區那邊都還沒聽說。我這也是提前給你提個醒,讓你早做準備。”

“謝謝!向你致以革命戰友般的敬禮。”秋魯是真心感謝海南的及時提醒,不過話說得有些誇張風趣罷了。

“去去,少來了。你是我哥,老爺子說過的,這輩子我得跟着你混,我這也是為自己今後着想。”

“我感覺你家老爺子真是英明神武啊!他那叫慧眼識人,現在就料定我秋魯日後一定成器,早早就把你託付給我照看了。”

秋魯說著心情格外暢快地哈哈大笑起來,此刻他才徹底擺脫了聞慧也好,秋晨也罷,包括周宇在內所有最近一切事情抹在他心頭的陰影。有賈老爺子、尤和尚等一幫子父親的老朋友在身後頂着,什麼風浪和溝坎自己過不去?

“還剩最後一件事,我說以前,山東哥你最好找枝筆準備記錄一下。”

“上頭的文件下來了?”秋魯對此特別敏感,最近的所有的熱線電話,都是為了能在第一時間了解這件事情。

“嗯!只在省部級傳達,暫時不對外公佈。上頭擔心一旦將事件傳達下去,會引起全國震蕩。”

“好。你稍微等一下,我把筆記本拿來你再說。”

秋魯掛了海南的電話,看看手腕上的表,已經是兩點一刻都過了。與賈海南的一通電話,居然佔用了差不多一個鐘頭。

他給自己到了一杯茶水,潤潤喉嚨后,這才開始認真閱讀剛才匆匆記載的,字跡潦草不堪的**關於副統帥叛國出逃的通知。這是賈海南趁賈老爺子午休,照着他的筆記本念的,應該是絕對真實和完整的文件精神。

“通知”總共六條。

第一條是講述事件經過的。9月13日凌晨,副統帥攜妻和子,全家三口從山海關登機,向外蒙、蘇聯方向飛去。飛機跨越國境線后,於蒙古境內溫都爾汗附近墜毀。同日,其死黨兩人,挾持直升機一架向境外飛越,但為空軍戰鬥機迫降。迫降后,機上人員自殺,從直升飛機上查獲大批絕密文件,膠捲、錄音帶,並有大量外幣。

第二條是一半定性一半敘事。說副帥是野心家、陰謀家,一貫反黨反領袖,從黨的九屆二中全會以來活動不斷。本次起事陰謀的暴露,是其女兒舉報的。

第三條是定性。將副統帥叛逃定性為黨內的第十次重大路線鬥爭;第四條是佈置當前和今後一段時間任務的;第五條是提示。副統帥叛逃暫不對外公佈,一切外表保持不變;第六條是要求舉報告密的。有相關消息要直接密保**。

秋魯看了幾遍后,掩上筆記簿靜靜思索了一會。他感覺這個第五條和第六條,為自己把握關鍵時機,並以最妥當的方式上報周宇事件的處理,創造了極為有利的條件。

原來還說改日再召開常委會,研究知青與農民衝突事件的保密問題,現在他感覺有些坐不住了,得找幾個穩妥的常委們議議,趕緊把上報材料搞出來,否則自己一個人把秘密悶在心裏瞎琢磨,遲早會憋成瘋子的。於是他走到外間小羅的辦公室,拿起了外線電話,給人民武裝部和政宣組分別打了電話。

也許是他從來不直接和下屬辦公室聯繫的緣故,也許是電話的傳音效果太差,接電話的兩個辦公室都沒聽出他的聲音,只告知大李部長和李進組長不在辦公室,但肯定沒有出院子,也許一會兒就會回來。

秋魯撂下電話后,有些心神不定或者是興奮過頭,他當即決定去下面親自走一趟。

走進政宣組辦公室的時候,秋魯發現上次見到的幾個漂亮女孩子,除了丹丹外,其餘全部都在辦公室內。只是她們見到秋魯后,沒有了上次的興高采烈和神采飛揚,倒是個個都有些無精打采地沉默着。

秋魯對她們的心事心知肚明,但也不說破,只是對那個叫孫紅梅的女孩,若無其事地詢問道:“你們李進組長呢?我找他有些事兒要談。”

“在華主任辦公室。她們在商量黃集公社群眾審判的宣傳工作。”

“哦,這樣啊!”

秋魯退出了辦公室。

既然知道了李進的下落,他決定先回辦公室,再往華屏那裏打電話。既然老李、老王、華屏這些人近兩天都是忙着司法改革的事兒,大李估計也差不多。

“秋主任。。。”

秋魯回到辦公室才發現身後多了一個尾巴。

政宣組的孫紅梅站在自己身後,低垂着頭,臉色蠟黃表情也是訕訕的的,沒有了上次的潑辣和飛揚跳脫。

“小孫,這是怎麼了,我秋魯得罪你們了嗎?個個都給我臉色看。”秋魯為了調節氣氛,裝作什麼也沒意識到地開着玩笑。

“秋主任,丹丹病了。”

“丹丹病了?上午我還見着她的,怎麼這會兒就病了?病得嚴重嗎?”秋魯有些詫異。

“很嚴重。”孫紅梅點點頭說。

“告訴李組長了嗎?”

“沒有。”

“為什麼不通知領導?小孫呀,我得批評你了。你這叫不關心同志,也是目無組織紀律的現象。通知組織,一是工作紀律的規定,另外也是對同志的關心愛護。讓領導們知道丹丹生病了,領導們可以去探望她,送去組織上的關心和黨的溫暖;也可以幫助她及時解決一些個人難以解決的困難,所以你應該趕緊和李進同志彙報一下。”

“沒用的。”

“為什麼這麼說?”

“丹丹是心病。跟李組長一個大男人說了沒有用處的。”孫紅梅苦澀地搖搖頭。

“那和誰說了才有用?”

秋魯心底已經感到有些不妙了,但仍裝作啥也不明白。

“和您說了也許能管用。您如果能去一趟,也許丹丹就會好起來。”

“我?我又不是大夫,能治好她的病?再說她是個未婚女孩子,我這個男領導怎麼合適去。”

秋魯的頭搖得似撥浪鼓,他還在勉力強支撐着,他實在不敢?這趟渾水。

聞慧上午到這裏來幹什麼?嘴裏說的動聽,是來參觀自己工作和戰鬥的地方,但稍用心去品味,就知道她明明就是來敲打自己和那些女孩的。她要向那些存着心事攀高枝的女孩子們提醒,秋魯已是有主的了,你們給我收斂些,也把不安分的心死了!同時也是警告秋魯,快把你的花花腸子收起來,我會時不時過來檢查的。

“您的話是說李組長不是男人?”

孫紅梅又變得伶牙俐齒起來。她對秋魯的退縮有些不滿意,下意思就譏諷了一句。

“小孫,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因為。。。”秋魯覺得有些解釋的話,讓他這大老爺們實在難以啟齒,只能結結巴巴地打住。

“你想看到丹丹死嗎?她說過的,今天見不到您,她就去死。去不去您自己三思。”

孫紅梅說完這話,自己也眼噙熱淚,轉身就朝辦公室外走。

秋魯大唬,一把拉住孫紅梅的手腕將她拖回辦公室,隨即意識到這個動作有些曖昧不合適,又趕緊鬆開自己的手。吶吶地央求道:“你能不能代表我去探望一趟丹丹?既然她將什麼心事都能告訴你,那麼你們肯定是最親密的朋友了。你要勸她想開些,不能隨便就將生命拋棄了。我們的身體都是屬於黨、屬於人民,不是自己可以隨便糟蹋的。”

“那我以什麼名義去呢?”孫紅梅凝視着秋魯的眸子,狡黠地問道。

“。。。”

這個問題秋魯實在沒膽子接上,只能發出陣陣苦笑。

孫紅梅伸出一支手來,在秋魯的臉上輕輕撫摸着。然後,趁着秋魯尷尬地左支右絀的機會,她另一隻手摟住秋魯的脖子,用紅唇飛快地在他臉上吻了一下。

“我就說是你的革命伴侶行不行?”

“啊!你這樣哪裏是去做思想工作的,完全就是去謀殺了。”

“放心,是革命同志!我剛才說錯了。”

一串清脆的笑聲,從孫紅梅跑出去的走道上傳來,讓秋魯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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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號交響曲 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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