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革命伴侶上

49、革命伴侶上

聞慧來了。

站在出站口的通道上,空着雙手神態慵懶的聞慧停下腳步,一邊悠閑地撫着她軍帽下那燙過的披肩捲髮,一邊對拎着大包袱小袋子雙手不得閑的小羅,用她那極美也極有殺傷力的眸子,朝他推來的自行車瞥了一眼,那個意思似乎是在說,你就用這輛破車來接我這遠道而來的貴客?

站在這裏的聞慧有些鶴立雞群,對身旁川流而過人群中向她投來的好奇、欣賞、崇拜、嘆羨的各色目光,聞慧就似根本未看見。

小羅是第一次接觸聞慧,好在他還算有些眼色,他知道聞慧是對他的接站方式不滿意了,於是趕緊解釋說,從火車站到縣革委會大院不到一公里路程,走過去也要不了幾分鐘,秋魯打算安排她入住的做新房的糧食局倉庫那套小樓更近,就在火車站背面的公路旁,只有幾百米路程。

聞慧此行攜帶的行李太多,自行車確實無法馱運;同時,坐了一晚上的硬座,聞慧感覺身體很疲倦也很不舒適。聽了小羅的解釋,她只是淡淡地告知他,如果沒有車來,她只好返身乘坐最近抵達的火車,原路返回省城了。

聞慧說話時帶滬江味的國語,也似吳儂軟語般悅耳動聽,語氣也不太驕橫,但其中居高臨下頤指氣使的味道,是小羅平生第一次領受。他沒有接觸過真正的貴婦,不知如何應對,聞慧的這個要求讓小羅感覺十分為難。

周宇在辦公大樓內開會,委託他將聞慧接到后,直接送到糧食局倉庫的那套小樓安歇。

出發前,小羅考慮到縣裏車輛緊張,連秋魯平日工作出行,也極少動用革委會車隊的三台小車,上下班從來都是安步當車的,況且這兩天縣裏事兒多,需要用車的部門更多,三五步路程,步行也就幾分鐘的事情,何況自己也騎來自行車以備拉行李。因此,小羅出發時未提前要求後勤服務組做派車的安排。此刻讓他到哪裏臨時找台小車來!

聞慧這麼一鬧氣性,讓小羅既尷尬又緊張,頓時手足無措。

秋魯最近兩天,因金光路事件中他的失措行為而極不待見他,如果再因辦事不力得罪未來的主母,他這個機要員也就不用再幹下去了。好在他有些急智,放下聞慧的行李抱聲歉,轉身就朝站長辦公室跑,他打算利用火車站的那台鐵路專線電話,繞幾個彎輾轉接通縣革委會後勤組,讓他們趕緊派車來。

謝天謝地的是,今天縣裏所有的大人物都雲集在院裏開會,暫時還用不上車;下面各組各辦的工作人員,也沒人有膽子敢要車出去辦事,所以三台車中,除一台車押送犯人到黃集公社,其餘兩台都還暫時停在院裏待發。

後勤組何組長聽說是這事,考慮到從華屏嘴裏流傳出的秋魯馬上就要結婚的小道消息,所有籌備、安置、接待等等工作,估計少不了自己的事兒,趁此機會提前與聞慧接觸一下,徵求她的意見很有必要,所以乾脆自己跟着小車一塊來了。

聞慧上車后,不同意直接去糧食局倉庫那套小樓歇息,堅持要到秋魯工作戰鬥的地方觀摩一下,於是,小車就改變方向,駛往了縣革委會大院。

聞慧的到來,在縣革委會大院內,掀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波瀾。

一身合體草綠色軍裝的聞慧,軍帽下披肩短髮的發梢燙成了大波浪卷,額前的劉海還進行過電燙處理。滬江女子特有的風韻,知識女性舉手投足間自然顯露的優雅,讓院內所有代表着這個小城各方面最出眾的一群女孩子,感到了無形的震撼和深深的氣餒;再加上聞家遺傳的天生美貌,和良好家世培養出的貴族氣質,以及睥睨眾生、顧盼自若的眼神,使院內所有暗戀和傾心於秋魯的年輕女幹部,頓覺撕心裂肺般地痛苦和絕望。

華屏的小道消息流傳得還不太廣泛,僅有的幾個知情人,都是有一官半職的領導幹部,也都是成了家立了業的中年人。因此,不肯老老實實呆在秋魯辦公室休息的聞慧,在大樓內各辦公室之間,似宣示主權般洋洋自得地四下走動時,迎接她的是一片“嗡嗡”的交頭接耳聲,和無數雙嫉妒、不甘或挑釁交織的目光,不過更多的還是黯然、晦澀的眸光。

聞慧要的就是這種效果。她此行的目的,就是為示威而來的。

政宣組的丹丹,當聞慧離去后掩面失聲慟哭;壞脾氣且率直的孫紅梅,則對着聞慧離去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然後低低詛咒她,斷言她要不了多久必定會被秋魯拋棄;其餘的姑娘們則花容失色,低垂着頭顱一言不發,眼裏全部噙着淚水。

聞慧想到了示威和宣示主權之行的後果,但沒有預料到的是通過她此行,為這個小城市的未來,帶來了一股追求時尚的風潮。

秋魯一早就參加了常委會。

全體在家的七個常委,加上與聞慧同車返回,中途出席的王組長,八個常委就周宇事件的定性,以及秋魯拋出的在范城發動群眾參與審判工作、開展司法改革的動議進行了協商討論。

關於周宇案件,主講的大李按昨天五人小範圍內達成的一致,解說得很是含糊不清。通報了周宇的身份,但有意隱去了周宇參與副統帥政變的背景;述說了事件發生的經過,但根本未提及秋魯事前的授權。好在王組長是自家人,有的是機會常委會後再向他交底;陳副主任是農民大老粗,壓根聽不出其中的玄機,大家也不想讓他得知其中的玄機;王主任向來不多事,故意裝糊塗。於是常委會很快就按昨天商議的處理原則作出了正式決議。

做決議的過程,陳副主任還有些責怪大李小題大做,死個把壞分子,居然要上常委會討論處理善後。大李對此只是好脾氣地笑笑,未置一詞的多解釋。

議及司法改革,所有的常委全部預料之中地反響熱烈。除了昨天談到的內容,大家又集思廣益地補充了不少新建議。陳永福更是提議說,司法改革這個詞,很容易讓人聯想起遭到批判的康、梁的改良主義,和曾國藩、左宗棠等人的洋務運動,所以冠以司法革命是最響亮、最符合大革命運動潮流的,因此,建議文件中應使用司法革命一詞為好。

革命是什麼?老人家說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行動!秋魯心底鄙視陳永福的不學無術和胡亂套用典故,但臉面上笑吟吟地大讚着陳副主任的建議高明。他秋魯需要的只是通過決議,叫什麼名字有個屁關係。就比如陳永福改名成陳永貴,他就真能變成大寨的陳永貴?

從煙霧騰騰的會議室出來,秋魯捧着手裏裝茶水的罐頭瓶往自己辦公室走去時,所有路過的辦公室,不分男女的全體人員,都用一種怪異的眼色,躲躲閃閃地瞅着自己,這讓他感覺特別奇怪。

進到自己辦公室的外間,小羅一見他進門,就誠惶誠恐地接過他夾在腋下的筆記簿和手中的罐頭瓶茶杯,不等秋魯開口詢問,就用嘴朝內間擼擼,示意聞慧在裏間。

“山東,會議開完了嗎?我還等着你送我去你宿舍休息呢!我可是一天一晚上沒闔眼,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

聽到秋魯進屋的腳步聲,聞慧有些做作地迎出來,還誇張地彰顯着彼此的親昵。

秋魯眉頭不易覺察地蹙了蹙,但當著小羅的面他不好發作,勉強擠出一絲淡淡的笑容說:“那怎麼不直接回宿舍啊?是小羅沒將我上午要參加參加常委會的事情告訴你?”說著還側過臉,有些惱怒地瞪了小羅一眼。

冤枉啊!小羅心底哀嘆。

不是這個迷人的女軍官堅執不肯直接回宿舍,還非要到辦公室來顯擺一圈,引得全大樓的女孩子天怨人怒,自己哪裏敢將她帶到這裏來?自己簡直像竇娥一般冤屈,還不能出聲申辯。所以一張臉憋漲得通紅,神情極不自然。

秋魯何嘗不知道這是在冤枉小羅!他都能猜出滿大樓的人們,為啥會拿那種異樣的眼神瞅着自己了。不是聞慧招惹了大家才怪了!

“你不陪着,到了一個陌生的環境,我哪裏睡得着呀!”

見秋魯不滿意地用眼睛瞪着小羅,聞慧更來勁了,有意當著外人撒嬌。

“我送你過宿捨去吧。”

“謝謝呀,山東。還是你懂得體貼女人。”

說著聞慧還挽住了秋魯的一條胳膊。

秋魯無奈,老老實實拿起了她的手提袋,落荒而逃式轉身朝辦公室外疾走。

他可實在是怕了這個女人,太善於表演了。有時候入了戲,連明明知道她是在裝模作樣的自己,都情不自禁地隨着她的表演沉入劇情中,就似“聊齋”中半夜在荒郊野外破廟中苦讀的書生,見到摸進屋裏的來歷不明的美女,明知她是披着畫皮的狐狸精變的,但還是忍不住被吸引,甘願圍繞她的石榴裙轉悠,最後深陷其中難以自拔。

習慣睡午覺的秋魯,下午上班時哈欠連天。

將手裏已簽好字的結婚申請報告遞交給小羅時,秋魯臉色怪異、難堪極了。大中午和聞慧情不自禁地一度纏綿,折騰得他腿腳發軟,困的眼睛都睜不開了。

“你過江到地委去一趟,幫我將報告直接交給革委會馮主任。然後告訴他,我未婚妻聞慧來了,我們打算趁這個機會舉行一個簡樸的革命婚禮,懇請她的馮叔叔務必撥冗參加。”

小羅走後,秋魯躺到自己辦公室內的那張行軍床上,他想趁機補個瞌睡。他此刻實在有些堅持不住了,比加了一晚的班更睏倦。

迷迷糊糊中他還在想,在聞慧這個女人面前,自己的所謂革命堅定性,和在外人面前慣常具備的所有矜持、沉穩都破碎得乾乾淨淨。自己就是一叛徒蒲志高,只要她招招小指頭,自己就像叭兒狗似地匍匐在她面前,乖乖地、心甘情願地聽任她使喚和擺弄。

這個妖精似乎從小就有不同常人的勾人魅力,而且特別善以身體做武器,秋魯有限的幾次性經歷,都是和她在一起時偷偷嘗試的。而且次次都是自己情緒最低落、最不待見她的情況下。心底明明知道該拒絕的,可軀體完全不聽大腦指揮,最後總是灰溜溜敗下陣來。就像今天一樣,明底極不甘願結婚的,可經過她擺弄着衣扣**脫還休的一番搔首弄姿后,他不知不覺坐到了她的床頭,手也伸進了她的內衣中。最終,自己從她身上爬起身後,還乖乖地按她的意思寫下了結婚申請報告,並老老實實簽下了自己的大名。

剛沉入淺淺的夢中,電話鈴聲就將他吵醒了。是自己辦公桌上的那台紅色保密軍線,不是小羅辦公室的外線,他不得不有些惱火地爬起身接下了。

“山東,慧慧到了嗎?”是繼母聞蘭打過來的,秋魯有火沒地方發作,勉強按捺着將聞慧安全抵達和結婚的安排簡單述說了幾句。最後臨掛電話時,他還忍不住抱怨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中午必須休息的,否則整個下午就泡湯了,幹嘛非得這個時候打過來?”

“山東,整個早上都沒有接到你們報平安的電話,我有些不放心。”

“我看你和我一樣是不甘心。既然這樣,當初為什麼又那麼積極撮合我們呢!悔不當初了?”秋魯毫不留情地揭破她的心事。

“我。。。婚禮時我也想過你那兒,可以嗎?”聲音不像繼母,更像受氣的小媳婦。

“我的婚禮你這個當長輩兼當月老的,當然得到場了!提前把眉眉一起帶過來,到江對岸的隆中和襄陰古城遊覽一下,趁這個機會好好休息幾天吧!爸爸的事辦完后,我看你似乎還沒正正經經歇息過的。”

“山東。。。謝謝!”

這個女人的眼淚真多,就跟林黛玉似的淚腺發達。而且跟她那個侄女性格是兩個極端,一個永遠貪心不足,一個又太容易滿足。自己剛給她說了一句暖心窩子的的話,她就因感動哽咽着說不出話了。

剛掛了聞蘭的電話再次爬上床,桌上的電話又響起了。

“你還有完沒完?有話不一次說完,偏偏要分兩次講,你自己不嫌煩嗎?還沒到更年期,怎麼就變得這樣?里?嗦!”

以為是聞蘭再次打來電話,秋魯的壓抑的惱怒再也無法控制,他對着電話大吼着。他沒發現自己對聞蘭說話的口氣,與對其他人文質彬彬的態度完全不同。

“山東哥,這麼大的火,是聞阿姨招你惹你了啊?”

“哦,海南?大中午找我有啥急事呀?”秋魯聽見是賈海南的聲音,心情平復下來。

“沒急事就不能打你電話?你這個七品芝麻官架子還蠻大啊!看來我不用幹什麼人民審判員了,也得先去弄個縣令做做,也好體驗一下你的官威。。。”

賈海南從小就不怕秋魯,還常常故意撩撥着他,此刻同樣閉口不談一句正經話,雜七雜八亂開了一通玩笑。

“聞慧來了,搞得我午睡都沒睡成。我從小離家寄讀,被學校逼出了睡午覺的毛病,畢業后這些年也保持了這個習慣,哪怕就是一個中午沒睡午覺,整個下午就肯定打不起精神,什麼事也幹不了。”

秋魯捂着嘴裏不停湧上的哈欠和涎水,強撐着解釋道。

“你那毛病我當然知道!還記得小時候我和眉眉有一次趁你午睡時,往你鼻子裏擠牙膏的事兒嗎?半管子牙膏擠進你鼻孔,都沒能把你從夢中弄醒,這樣的事情我怎麼會忘記呢!”賈海南哈哈大笑起來。

“既然知道,你還故意中午打電話吵我的瞌睡?”

“那我可要掛了啊!你別後悔就行。”海南威脅道

最近兩天,秋魯為了及時掌握最高層的消息,他每天都與賈海南保持着熱線聯繫。賈司令畢竟是長輩,他膽子再大、關係再密切,也不可能像和賈海南這樣肆無忌憚亂打聽。

“有消息了嗎?”

“消息不少,你想聽哪一個?”賈海南調戲道。

“隨你便,正着講、反着講都行。反正瞌睡已被你吵沒了。。。哈欠。”

一句話沒說完秋魯忍不住又打了個哈欠,惹得聽筒對面傳來一陣刺耳的大笑聲。

“告訴你吧,我按照你的要求,昨天到市人保組報到上班了。因為單位暫時沒有安排我具體工作,閑極無聊,就將近期組裏已處決的死刑犯的審判記錄,和他們的家庭及社會關係檔案,全部搬出來一件件查閱。就像你說的那樣,通過閱讀審判案卷,可以學到不少有用的東西,為以後社會秩序恢復后,重新組建法院或者檢察院做些準備。東翻西撿的,終於讓我找到一件很感興趣的東西。”

“什麼東西啊?居然能讓你這公子哥感興趣。”秋魯想着與聞慧的事兒,心不在焉地順口接了一句,否則他會被賈海南無聊的廢話急死。

“我才不感興趣呢!是你感興趣。”

對面的賈海南說是不感興趣,語氣卻透着興奮。

“行了,再賣關子我就上床接着睡覺。我的時間金貴得很,下午還有一大堆事情等着辦的。”

“我找到你托我打聽的那個秋晨家的卷宗了,裏面還有那個小姑娘的相片。喂,山東哥,你可真敢下手呀,我看那照片上清純的摸樣,大概十五歲都沒到吧,就這樣的幼兒你都敢禍害?”

“秋晨?”

最近幾天諸事纏身,秋魯已將那個單薄的身影,從腦海中淡忘得一乾二淨。他感覺那個與自己有一夕之歡的女孩子,離現實中的自己距離太遙遠,就似隔着一個世紀的人,正在翻閱着書上前世紀的一張發黃的老照片。雖然當時有些感慨,有些隱忍不住的衝動,但闔上書本后,一切印跡就消逝得無影無蹤。

“是啊,正是秋晨。我今天上午還專門到她家住的街道去了一趟,想親眼見識一下你的小女朋友,可惜沒見着。”

賈海南興緻高昂,秋魯隔着千山萬水似乎都能看到他眉飛色舞的興奮樣子。

“她跟我沒關係,就是我們這裏插隊的一個知青,因為家裏的事情來找過我幫忙。而且我估計你壓根沒認真閱讀檔案,她今年十七歲了,不是什麼十四五歲。你看的照片應該是她幾年前照的。”

“鬼扯,那麼多人沒見你好心幫忙過,你有那份好心腸?我看你對即使不相干但擋你去路的人、或者招惹了你的人,恨不能打倒后再踩上一腳呢。”

儘管是開玩笑,但賈海南率直的話,仍讓秋魯難堪極了。好在是隔着電話,否則真有些無地自容。自己真是那樣的人嗎?秋魯想想周宇,想想肇家父子,他難以對電話對面的人說出硬氣抗辯的話,只得轉移話題。

“你能不能說些有意思的事情?我不想和你糾纏這事兒,你剛才說有好些事要告訴我,說些別的消息吧。”

“我非說說秋晨不可,你也必須老老實實聽完,不準中途岔開話題。”賈海南面對秋魯是少有地固執。

他確實被這個女孩子可憐的身世觸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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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號交響曲 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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