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談判(下)

36、談判(下)

“猴子”這兩天呆在醫院有些樂不思蜀。

起初剛動完手術,“猴子”嘴裏對胡勇信誓旦旦說著要堅持鬥爭,不達到病退回城目的誓不出院,但縣裏陳副主任帶着一幫民兵,面色不善地來醫院“探望”,再加上陳副主任的隨從辭別前故意暗示醫藥費金額巨大,再不妥協就拿這事拿捏他后,他又有些忐忑不安起來。

既害怕繳納不出醫藥費醫院轟他滾蛋,也害怕陳主任堅持站在老鄉一方,堅持將事情起因深挖下去,難免調查出他故意製造衝突背後的動機,所以他開始有些猶豫。但後來每天都有一幫子知青插友前來探望慰問,送吃送喝不說,還把“猴子”吹噓成了與愚昧落後的投機倒把份子英勇鬥爭而負傷的英雄,鼓勵他繼續戰鬥下去,外面光光等人也在發動全縣知青聲援,這類讚美和鼓動聽多了,最後連“猴子”自己的潛意識都忘記了到底是為什麼事才發生與村民衝突,而有些自得意滿起來。

老子就賴在這不走了,看你姓陳的敢讓我交醫藥費還是抓我!

當秋魯和李進等一大幫領導浩浩蕩蕩涌到他病房時,不明所以的他不知是該就坡下驢辦理出院,還是該像對待陳副主任一般繼續堅持鬥爭。拿不定主意,他乾脆閉上了眼睛裝起昏迷不醒來。

秋魯站在病床旁,一言不發地看着睫毛還在顫動,太陽穴緊張得突突亂跳的“猴子”,任他裝死表演了好久后,才嗤笑了一聲,吩咐陪同的醫院革委會負責人劉主任,讓他給自己準備一個安靜的房間,他要與小侯同志單獨談談,然後率先走出了病房。

。。。

胡勇給帶到了縣醫院辦公樓樓上一間僻靜的辦公室,帶他來的人敲敲門,聽到裏面有人答話后,帶他來的人將心中忐忑的他推進屋,然後順手掩上了門離去了。

胡勇是在給“猴子”送早餐的路上被直接傳喚到這裏的。

他在醫院已經陪伴“猴子”好幾天了,每天都有不少的縣裏的大小領導來慰問、探望和勸解,或是人保部門的人來調查、複核案情。剛才他出門給“猴子”買早餐,在返回醫院病房經過走廊時,已經發現了很多這兩天頻繁露面的縣裏的大小人物,他們都面沉似水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裏。胡勇不知自己離開這段時間醫院裏到底發生了什麼大情況,但知道他們肯定都是衝著“猴子”和自己來的。

看到胡勇到來,馬上就有人保組的工作人員出面攔下了他,落實過姓名后,然後很嚴肅地就直接將他送到了這裏。人保組的那人陰沉着一張驢臉,中途沒有開腔說過哪怕隻言片語,搞得胡勇因惶惶不安而胡亂猜疑。

是自己營救肇輒的事兒被察覺還是肇輒被捕咬出了自己?

出於對未知事物天然的警懼,胡勇的大腦在這由病房大樓到辦公樓的片刻時間內,不停地緊張思索起來。進屋的瞬間胡勇已想好了,不管事兒是怎樣,反正自己打死也不承認,他們還能咬下自己的?!實在大事不妙就動粗,強行走人,誰能攔得下自己?

現室內只有兩個領導模樣的男人,正品着茶一臉沉靜地凝視着他,胡勇心裏稍安。這不太像是審訊的架勢。於是他鼓起勇氣吞吞吐吐地詢問到:“不知領導找我是。。。”

“坐下說話吧。”

穿中山裝戴眼鏡的中年領導,口氣還算溫和地示意胡勇坐下后,指指身旁一身草綠軍裝的滿臉深沉的年輕男子介紹說:“這位是縣革委會的秋主任。我是縣裏政宣組的負責人,姓李。我們找你來是想和你交換一下意見。”

哦!不是肇輒的事兒發了。軍代表秋主任是縣裏實際上的一把手他是知道的,政宣組李組長的大名,凡是招工、參軍、上工農兵大學、病退返城等等,要到縣裏過人事上政審最後一關的也沒有不認識的,看來這兩位與最近兩天常來醫院的那些人的意圖是一樣,要麼是做政治思想工作勸“猴子”他們息事寧人的,要麼就是以查案子為由,威脅加恐嚇讓“猴子”他們放棄鬧事打算的,管他是什麼目的,反正自己絕不先開口,讓他們把那些又長又臭的革命理想、思想覺悟等等地宣揚夠,將所有意圖表達完全並交出談判底籌自己再做決斷。拿定主意后胡勇撫平忐忑的心情,安穩地坐好,用詢問的目光望向兩位縣裏的大領導。

“你是胡勇同志吧?”

見胡勇點頭認可,秋魯微笑着說:“我們今天來,原本是想與小侯同志交換一下看法的,但他自稱身體狀況不佳,或者說情緒上有些抵觸,所以他推薦你做他的代表,我想問一下你真能代表他,並做得了他的主嗎?”

胡勇不善於表達,但聽得出秋魯語氣中談判的味道十足,與那位來了幾次的陳副主任的意圖應該是一樣的,於是瓮聲瓮氣地頂撞說:“那要看是什麼事,怎麼個談法。”

“既然你不能做他的主,那麼你可以走了。”李進說

“你怎麼知道我不能替他做主!”

聽到胡勇的答話有些不識好歹,李進有些不耐煩地訓斥一句,胡勇也毫不客氣的頂撞一句,但秋魯擺手制止了口角的他倆,繼續溫言說道:“你是李村知青小侯同志的朋友吧?”

見胡勇點頭,秋魯又問道:“陳樓村的李明光、高進他倆也是嗎?”

胡勇以前也不知光光他倆的全名,聽秋魯這麼一說,估計應該是說的他倆,先點點頭,又搖搖頭。

見秋魯有些訝異,胡勇解釋道:“陳樓村的李明光他們,大家在知青聚會時見過幾次面,但不是太熟。他倆與猴子是朋友,前幾天到金光路集市也是猴子叫去的,和我無關。”

“哦!這樣呀。那麼咱們換一種說法,因為李明光他們正在為小侯的事情四處奔走,要替他出頭討還公道,而且動靜鬧得還不小,那麼,小侯同志的意思是不是可以代表他們的想法?”

胡勇點點頭接受了秋魯婉轉的說法。

“李明光他們四下聯絡發動那麼多的人,縣裏的各級領導多次出面說服都不肯罷休,總有些想達到的目的吧?既然他們是為小侯出頭,你又是小侯的代表,這個目的你應該清楚,也不算得什麼秘密,你現在可以告訴我們嗎?”

“就是三條。一是要賠償醫藥費;二是要確認傷殘。。。還有就是嚴懲兇手。”

“就這些嗎?沒有補充的?”

胡勇沒有留意秋魯嘴角流露出的一絲嘲諷,他低下頭開始很認真地思索着秋魯的話。

光光他們起初串聯知青鬧事,他知道是因為擔心陳副主任要抓他們,所謂的聲援“猴子”是假,將事情鬧大趁機解脫自己是真,那麼現在不正是個替光光他倆脫身,並通過談判解決問題的機會嗎?於是胡勇鼓起勇氣說道:“陳樓村的李明光他們沒有參加集市的衝突,憑什麼縣裏要抓他倆?就算他倆參與了鬥毆,縣裏也不能這樣吧。我們知青是整件事受害的一方,村民們搞投機倒把,猴子舉報他們還有錯了?”

“事情真是你說道這樣嗎?舉報人家村民?。。。嘿嘿。。。怎麼縣裏的調查說是那天早上有知青偷了人家村裏的東西,幾天以前還有人調戲村姑。。。”

秋魯冷笑着瞥了一眼胡勇,胡勇臉色唰地紅了,吶吶地辯白道:“明明是不相干的兩回事嘛,為什麼縣裏非要扯到一塊兒談?”

“不相干的兩回事?那當天去金光路集市交易的村民帶上沖擔、鋤頭幹什麼?不是你們先惹了人家老實巴交的村民,會有後來這場衝突嗎!”李組長惱怒地瞪着胡勇插了一句。

見胡勇難堪地低下頭不再接話,秋魯對着胡勇語重心長地說:“事情的起因誰是誰非的問題,縣裏不想再追究下去了。小侯和李明光他們是不是先偷了人家的東西才遭致報復,我們也可以暫且不去管他,現在咱們心平氣和地商討一下解決問題的辦法,胡勇同志覺得好嗎?”

“那我剛才說的三條。。。”

“小侯同志看病住院,縣裏向他收取任何費用了嗎?”

“沒有。”

“這第一條,事實上縣裏已經同意了,也辦到了。小侯同志出院時,我也可以向你擔保醫院絕不會向他再收取醫療費用。當然,病養好了還故意賴在醫院以此要挾組織,我也可以收回這句保證;至於第二條,評定傷殘是由醫療機構負責的,縣革委會可不能替他們做主。如果小侯真是傷殘了,該賠償、撫恤的,我做主替你們討要;至於你說的嚴懲兇手的事兒。。。”秋魯望着胡勇意味深長地笑笑,頓一頓接著說到:“傷人的那個陳三娃已經歸案,其他的人嘛,我的意思是教育一番後放了,小胡的意見如何?”

胡勇心底清楚在這事的起因上知青不佔理,內情更經不起推敲,頷首同意了秋魯的意見,但又很強硬地補充道:“那猴子和李明光他們也不能抓。”

“當然。”秋魯微笑點頭

“猴子受了傷,不適合在這裏再待下去,縣裏得給他辦病退回城。”

“小侯確實不適合再呆在這裏,地區醫院會給他出證明的。”

秋魯與李進交換個眼色後點頭同意了,接着詢問胡勇道:“你還有什麼條件?”

見胡勇扭扭捏捏**言又止的樣子,秋魯着笑眯眯地說:“莫非你也傷殘了不適合再呆在農村了?”

胡勇尷尬地點點頭,將自己少了一根指頭的手伸到秋魯和李組長的眼皮下,紅着臉說:

“我這是在村裡鍘草時負的傷,生產隊可以為我證明。”

“小衚衕志,你為廣闊天地的繁榮富強和貧下中農的革命事業,負了這麼嚴重的傷,我是很同情的,但算不算得上是傷殘了,我秋魯可不敢做決定。還是那句話,你那得到地、市一級的醫院進行傷殘鑒定才行。”

秋魯的話揶揄意味十足,但其中的善意胡勇能感覺到。

“我這就是傷殘了。而且我這次到縣裏,就是準備回省城做傷殘鑒定的。”

“行,只要你能拿到省里大醫院的傷殘證明,讓別人無話可說,我擔保縣裏各級機構絕不故意卡你。不過。。。”

今天替“猴子”出面進行的談判,實在順利得讓胡勇有些找不着北,而且自己本人還有意外的收穫,當聽到秋魯說完“不過”后停頓下來**言又止,胡勇想,終於還是有附加條件的,但願這些條件自己能滿足秋主任,於是他有些擔憂又有些緊張地望着秋魯,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組織上為了你們的事兒,做了大量工作你應該都看見了,那麼,你和小侯是否也該出面為組織承擔一些責任,分擔一些困難呢!”

“請領導放心,只要我們能辦到的,一定按您的指示去辦。”

“既然要抓捕李明光、高進他們的事兒只是謠言,你們是否該出面為組織闢謠,讓那些為此上下奔走呼號的知青同志們,儘快了解事情的真相,早日安心於革命工作呢?”

“保證完成組織交辦的任務。”

胡勇吁了口氣,秋魯開出的條件低的可以忽略不計,他可以拍胸脯擔保能夠做到。至於陳副主任揚言要抓捕光光他倆的事是不是謠言,那只是個小事情,有秋主任撐着,他一個鄉巴佬副主任敢如何?

“小胡呀,你可以告訴李明光、高進,包括全縣其他的知青朋友們,只要他們因身體原因不適合在農村繼續生活下去,又有正當理由的,我們縣裏各位領導都不會為難他們;同時,如果他們能安心勞動,不與貧下中農發生摩擦,各方面表現良好的,只要今後有參軍、上學、招工的機會,我都會為他們優先爭取推薦機會的,我的意思你能懂嗎?”

對秋魯語重心長暗示意味十足的一番臨行告別話,胡勇和李進都有些不解其中深意,但無論理解還是不理解,胡勇聽后終歸是欣喜若狂,這對全體知青來說是天大的好消息,他得將這個消息趕緊通知大家,也好藉此機會完成秋主任佈置的任務,於是他顧不得在領導面前要表現得穩重了,喜滋滋地一溜煙跑出辦公室。

。。。

“秋主任的意思是?。。。”李組長望着飛跑而去的胡勇的背影,似理解了又似有些還未能徹底通透地問道。

“要保持人口的平衡,堵不如疏。採取堵的辦法,不讓知青下來,就是與黨的方針政策作對;但我們可以讓他們來了之後早些離開,多一些渠道離開,這就是疏。大規模走了第一批后,其他的人也會不安心留下了。但留下的要想走,如果我們以他鬧事還是不鬧事作為能不能離開的條件,他們就會徹底安穩下來。這就是我想交給你的工作,也是基本的工作思路,你現在明白我的苦衷了嗎?”

“高,實在是高!”

李組長舉起一根大拇指,學了一句電影《地道戰》中廣為人知的台詞。

心意相通的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秋魯將處理知青與老鄉留學衝突的事兒全權委託給李進,讓他儘快配合胡勇安撫好串聯的知青,撤回陳樓、李村和縣城周邊警戒的基幹民兵后,剛一回到縣革委會辦公大樓的辦公室,機要員小羅就跑到他身邊對他耳語到:“主任,肇輒被攔下了,現正關在縣農村工作組。他要求審問之前見見你,說你要是不去那兒,他也許會說出些不該說的話。”

秋魯有些惱火地盯着小羅看了一眼,見小羅一臉的無辜,才皺眉緩緩問道:“不說讓你親自負責指揮人保組抓捕的嗎,怎麼搞到老陳那裏去了?”

“秋主任,肇輒不是被抓捕,是被陳主任派出去攔截的民兵當做返城的知青,在火車站給攔下來,盤詰身份、來歷和去向時,因不肯交代問題才帶到縣農村工作組的。現在他還沒開口,我是怕他胡亂說話。。。”

“摟草打了兔子?”秋魯自嘲地笑了起來。

“嗯,是這樣,”

小羅安排樊二柱帶領黃集公社民兵營近百的民兵,從昨天早晨開始對樊村周邊悄悄實行拉網式搜捕,忙碌了一整天沒有任何效果,連肇輒從北山公路上跳車逃逸后,到底回過樊村沒有這個最簡單的問題都沒能搞清楚,沒想到陳副主任攔截知青的行動,居然陰差陽錯將這個少年誤當做知青攔下了。

“你先趕過去把他單獨隔離起來,不得讓其他人和他接觸。審訊他的事兒不急,我處理完手頭的工作再過去。”

所有待處理的文件、報告、請示等,小羅都預先分門別類按輕重緩急做好了整理工作。秋魯坐下后,習慣性地將桌面右手邊的一疊標示為急件或要件的卷宗翻開,喝着茶,將卷宗由上而下地快速瀏覽了一遍。

紅頭文件他統統只看了標題。這時代,每天都有海量的最新指示精神下達,老人家的思維跳躍性很大,所以傳達老人家最新指示精神的紅頭文件也特別多。常人一般難以適應,也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去揣摩文件中老人家短短的一段話甚至幾個字中蘊藏的深意,但這些對秋魯來說根本就不算是個事兒。他有來自最高層最及時準確的信息,只看看文件標題,他就能與某個特定事件或人物聯繫起來,因此他不想再多浪費時間。

請示報告中有一份文教組上呈的報告引起了他的興趣。縣文教組報告的內容,是反映今年縣裏第一次推薦的工農兵大學學員中,有兩人因家庭成員的歷史問題,被已經錄取他們的大學政審複審刷下,併發函要求退回原推薦地范城縣。縣文教組的初步處理意見是另外推薦新的工農兵學員,或者是對發函大學的退錄決定提出異議。秋魯心想,政宣組老李陪同胡勇去陳樓和李村與知青談判,如果碰到難纏的刺頭進展不順利,這倆憑空得到的推薦指標,正好可以作為談判籌碼和利誘的武器。於是他信手批下了:“同意另行推薦工農兵學員。指標暫留,待與政宣組協商后再處理。“

其他的報告,除後勤服務組關於縣委成立,和第一次大會籌備工作進展的彙報情況他認真看了並做了批示外,其餘的,他覺得沒有什麼必須當天就處理的急事。處理完這些日常工作,小羅也恰巧從農村工作組趕回,於是秋魯興緻不錯地對小羅說:

“咱們就去耐心聽聽那少年有些什麼不知天高地厚的話要說吧。”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第五號交響曲 命運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第五號交響曲 命運
上一章下一章

36、談判(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