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談判(上)

35、談判(上)

羅前進是在滿腹的忐忑中趕來接站的。

辦完喪事預備乘火車連夜趕回范城的秋魯,直至臨上車前才掛了個電話給他,將自己搭乘的車次通知他后,一個多餘字也不再說就直接掛斷了電話。

前天縣革委會常委擴大會議后,人保組王抗生組長與小羅達成坐視局勢發展,放任陳副主任自由折騰的默契后,王組長當天就不客氣地撂下金光路集市知青與村民的衝突案件,撤出了全部人保組的力量,轉而趕赴黃集公社親自處理肇飛姦汙女知青案件去了。昨天一早,王組長取了呂繼紅和陸一凡證詞,摸清肇飛逃逸的去向,又帶領倆隨從連夜趕赴省城外調和抓捕,完全坐視了金光路事件的逐步升級和擴大化。

小羅原先也打算坐在城樓觀山景,放任金光路集市衝突案件鬧大、升級,與王組長一起看陳主任笑話,好讓他跌個大跟頭的。將常委擴大會的情況和此後人保組的處理措施彙報給秋魯,秋主任卻為此雷霆震怒,小羅還未放下電話就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大大的錯事傻事,而且錯得非常離譜,傻的自己都無法理解。

秘書是幹啥的?那就是領導的左膀右臂,是領導肚子裏的蛔蟲。秘書不關心所服務領導的前程,未能將領導的憂思擺放在第一要位考慮,工作分不清主次,只是憑自己的直覺和情緒去辦事兒,縱容人保組王組長撇下天大的事不管,轉而去糾纏細枝末節的小問題,不說領導肯定不喜,就是自己換個角度去想想也同樣難以理解。這顯然就是沒有大局感,分不清工作的主次,不懂得解決矛盾要抓主要方面了。

放下秋魯電話的那一刻,羅前進恨不能猛甩自己幾嘴巴。他是真搞不懂為什麼當時自己就鬼迷心竅光想着坐山觀虎鬥了。

他哀哀的想,以後為此受憋屈或遭冷藏看來是難免的了。

王組長抽身而去,其他縣裏的常委找不着。昨天一上班,惶惶不安急於補救的羅前進,本想按照秋魯的要求直接代表秋魯去與知青談判,但將意思和陳副主任一說,卻遭到了陳副主任的嚴詞拒絕。

別的常委這兩天都躲着不露頭,陳副主任現在暫時在縣裏當家做主人,意氣風發下,不但不準備與知青妥協,還要採取更進一步的強硬措施,打算壓服正在越聚越多且蠢蠢**動的知青,這讓羅前進頓感束手無策。想向上彙報吧,卻一整天始終聯繫不上秋主任;想採取些什麼補救措施吧,自己只是個秘書,人保組的王組長不在家,他又調動不了人保組的公安和其他人員。實在不知該做什麼好,所以他只能焦急萬分地待在辦公室,一邊四下打電話收集信息,一邊繞着圈子苦苦等待秋魯返家。他想,辦完喪事返回家中的秋魯總應該會給他再打來電話,並做些進一步明確的指示吧。沒想到秋魯葬禮完成後沒有回電話,而是馬不停歇地連夜直接乘火車趕回了。

。。。

范城只是鄂渝鐵路上的一個小站,整個車站就只一幢長方形、與鐵路平行的一層建築物。建築物的正中間是候車室,候車室的左邊是行包房,右邊是辦公用房和盥洗間。候車室正中的大門做了入站口,側面的小門就作為了出站口,所以旅客進站出站都得經過寬敞的候車室。

秋魯下車時,到站下車的旅客寥寥可數,登車西行的旅客更少得可憐,彰顯得站在月台上接站的小羅更加突兀。

秋魯的腳步踩上月台地面時天已經快亮了。只瞥了一眼,秋魯就感覺到了小羅心中的忐忑不安。但秋魯將手中的行包交給小羅后,未停下腳步,只是臉色淡淡地點點頭,就繼續朝候車室走去。

一個不懂得大局的秘書,哪怕水平再高又如何?那都是些雕蟲小技。

看來其今後仕途的前程也有限的很。

這是秋魯給自己的秘書在最近幾天自己離開范城,赴省城奔喪期間總體表現的客觀評價。

穿過候車室出站時,隔着候車室分開進出旅客的鐵柵欄,秋魯看見兩個帶紅袖標持槍的基幹民兵,正面朝外把守着候車室的大門,並對寥落的幾個進站年青旅客,用審視犯人的目光觀察着;候車大廳中還有幾個民兵,也在對候客廳內相貌看似城裏人模樣的倆年輕旅客進行盤詰。

秋魯的身影還未離開候車室,身後已傳來倆年青旅客與盤查民兵越來越大的爭吵聲。

“你們憑什麼盤查我們啊?”

“這是縣裏的命令。所有知青出門,沒有公社以上的外出證明不準放行。”

。。。

秋魯皺眉壓低聲音問小羅道:“金光路的事兒還沒撫平嗎?”

“沒有。昨天我一上班就將您的意思轉告了陳主任,但陳主任只同意儘快平息事端,但不同意與知青開展正式談判。領頭鬧事的知青,昨天與陳主任和其他領導談了幾輪,沒有得到縣裏的滿意答覆,此後到陳樓和李村一帶參與聚會的知青就越來越多,情緒也越來越激烈。陳主任擔心他們將串聯的範圍擴散到外縣,或去地區和省城告狀,就把攔截範圍從陳樓和李村附近擴大到整個城關鎮周邊。”

“來硬的?攔截有效果嗎?”秋魯輕蔑地一撇嘴。

“效果怎樣不好說。昨天一整天,攔下了好幾批想去陳樓和李村串聯的男知青,也在火車站和長途汽車站擋下了一些準備回省城的知青,男男女女都有。這其中有可能包括準備回省城告狀的,也可能只是正常回家辦事的。總之,攔下的人怨聲載道,但沒有一個承認是回家告狀的。”

“人家都是傻子,把出門的意圖都老老實實主動向組織坦白?”

秋魯冷哼了一聲。

“是有些一廂情願。”

“不說這個了,還有什麼什麼事兒嗎?”

“人保組王組長那邊,昨天已完成了肇飛案的初步調查取證,拿到了那個被姦汙的女知青和舉報人陸一凡的證詞,搞清楚了肇飛是跑回省城找一個叫牛鳳的女演員,所以昨天晚上就連夜趕往省城外調和抓捕;肇輒那邊,我昨天打電話到黃集的大李大隊通知了樊二柱,樊二柱安排民兵拉網搜查,自己悄悄在村裡守候了一整天後,晚上回話說沒發現肇輒回樊村,估計是跳車后直接逃回了省城。。。所有相關的幾件事,我準備了一套資料放在您辦公室,方便您待會到辦公室后能更詳細、更深入了解。”

秋魯思考了片刻,果斷地對小羅說:“肇飛父子的兩件案子,你都暫時撒手不去管它了。即刻通知政宣組老李到我辦公室來,我們先集中精力解決金光路集市的流血衝突案子。”

“不需要通知人保組的同志嗎?”小羅有些不安地補充道。

秋魯朝着小羅嘲諷地笑着反問道:“你不是告訴我人保組王組長已經放任不管了嗎?”

小羅聽了秋魯的嘲諷,尷尬得無地自容。他臉頰抽搐着,心情也沉重無比。

一邊急急往革委會大樓一樓的政宣組走去,一邊哀嘆秋魯終究未能解開心結,小羅感到四周一片天昏地暗。

。。。

趁政宣組李進組長未到,秋魯在辦公室將前天金光路衝突事件的會議記錄,以及其他幾個案子的卷宗都瀏覽了一遍。之所以前天衝突事件只有會議記錄而沒有紀要,是因為會議上各方就問題處理的意見未達成一致,所以沒能形成紀要。等小羅陪同政宣組李組長一起進門時,秋魯指着會議記錄上的一個名字對小羅說:“你把這個人給我找來,讓他來時帶上派出所的案件調查記錄。”

小羅看了看秋魯手指敲點之處,是出席當天會議的派出所當事民警孫幹事,點頭轉身離去了。

“老李,你對這事怎麼看?”

“秋主任,前天我有事未參加會議,具體情況不太了解。但既然大家都認為是個偶然事件,也許真是偶然吧?”

政宣組李進組長戴黑框眼鏡,頭髮梳理得很整齊,衣服乾乾淨淨整潔筆挺,保留着這時代不多的文人形象。見秋魯直接發話徵求他的意見,他很慎重地斟酌着詞彙,出言謹慎地回答道。

“老李,你真這麼看?”

見秋魯逼視着自己,目光有些閃爍的李進反問道:“秋主任難道有什麼不同想法?”

“我有什麼想法?你是常委,當時有事沒能參加會議,會後總看過會議記錄吧?就算會議記錄也來不及看,各種流言蜚語、小道消息,你這兩天內也總該有所耳聞吧?村民傷人也許是偶然,但參與黑市交易的那麼多的村民,到集市時都帶着可以傷人的各種器具,有人一聲令下就集體行動也是偶然嗎?”

秋魯目光犀利地一下就抓住了事件的本質。

“秋主任,我也的確聽到過一些傳言,說這次事件確實是有人預先進行了串聯和鼓動,這樣看來偶然事件中也許蘊藏着必然。以往類似的衝突,多半是因為知青小偷小摸等偶然的因素引起的,但這次應該是有預謀的行動。無論那個知青小侯是故意挑釁,或是真的是想要檢舉他們搞投機倒把,總之這類事兒可能早晚都會發生。”

秋魯讚許地點點頭。

“確實如此。老李,你分析一下為什麼會這樣呢?”

“知青和農民之間一直就存在着各種各樣的矛盾。並不像大家認為的那樣彼此團結和睦,知青也不像上邊所想的、所宣傳的那樣受農民歡迎。部分知青因行為不檢點,導致農民對待這整個群體都抱有不好的看法和怨氣,加之平日裏的小矛盾長期未得到及時解決,所以才會最終釀成大事故。秋主任認為我的分析有些道理嗎?”

“不愧是搞政治宣傳工作出身的,老李你看問題很準確,抓住了本質。但我想再問你一句,為什麼知青滿懷熱情,按老人家指示到廣闊天地接受再教育,卻不受貧下中農們歡迎與喜愛,甚至可以說厭棄呢?”

“也許是兩個群體之間本身文化上、觀念上,或許還有勞動能力上的差異導致了這種結果?”

李進按按眼睛框,望着秋魯猶疑半晌方才語氣不太肯定地反問道。

“這些都不是矛盾的主要方面。”秋魯搖頭否定了老李的分析。

“哦,這些都不是矛盾的主要方面?”

“老李,你不是管經濟工作的,但我說一組數據你就會明白矛盾產生最深層次的原因。”

秋魯將所掌握的范城縣現有可耕地面積、最近幾年土地年總收成、全縣人口總數列舉了一遍,又對樊城的土地與人口的關係,以及人均糧食佔有數量進行了分析,得出的結論是:樊城現有耕地資源與全縣人口維持着脆弱的平衡,在現有生產力水平下,糧食出產每年基本上為一定量,增加了知青這些額外的外來人口,必然減少每個農民的口糧,生存的衝突才是知青與農民矛盾形成最直接、最根本的原因。

“這個道理既簡單又直白,擺在這裏這麼明顯,為什麼大家都沒意識到呢?”老李似牙痛地深吸一口涼氣,似自問又似問秋魯。

“不是沒有意識到,有些人想到了,但不願意說出來或者表達不出來;多數人是壓根不敢往這方面去想,因為那樣似乎就會往上山下鄉政策的對錯這方面去聯繫。咱們不是外人,你覺得是不是這樣呢?”

“確實如此!而且按照這種思路,隨着今後更多知青的到來,估計矛盾還會更加激化。”

“我擔心的就是這個。”秋魯心情很沉重地嘆息道。

“既然我們能抓住矛盾的主要方面,難道我們就沒辦法解決它嗎?”

“很難!當然我指的是現階段。”秋魯無奈地搖搖頭。“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案從長期來看,有兩個根本的途徑:一是增加糧食的產出;另一個是減少人口。但現階段這兩種措施都難辦到。增加糧食的產出,就是要提高農業生產的效率,方式方法不是沒有,而是很多,但是在當前的政治氣候下,不突出政治,不去搞階級鬥爭,反而去搞批判了多年的經濟挂帥,你認為可以辦得到嗎?減少人口,最直接、最簡單的辦法就是不讓知青從城裏下來,但是現在誰有這種膽量與黨**的政策對着干!”

“難道我們這些人,能發現矛盾反而不能妥善解決這些矛盾?”

“這件事的處理,我建議你們政宣組先接過來。老陳那樣不顧立場、地位的硬來是會出大事的。”

“感謝組織對我們政宣組的信任。不過秋主任,人保組老王不在,別的人還可以出來牽頭負責,為什麼讓我們政宣組出面接過這棘手的事情呢?”

李進有些猶豫。他不怕事,也有信心解決好整件事,但接受案子就意味着既得罪分管的人保組,也得罪了當前已插手的陳副主任。

“老李,這不是簡單的刑事案件,說白了是經濟利益的衝突。經濟利益的衝突,一要依靠思想工作去化解調和;二是要採取具有針對性的經濟上、組織上的有力措施。你們政宣組既管人事工作也抓政治思想宣傳工作,這件案子的背後與這兩樣都有關,正是你的分管範圍,你就當仁不讓接手吧。不是還有我在後面給你撐腰嘛。”

秋魯說著還用力攥緊一隻拳頭,做了一個給李進撐腰的動作。

“難道那個村民拿沖擔傷人,不是刑事案還變成了經濟案?”

李組長也調侃地笑道。

“老李,這樣說吧,對那個村民拿沖擔傷人的事情的處理是必須的,但僅就事論事就落得下乘了。像老陳那樣一味地站在農民的立場,採取蔣介石圍剿紅軍的辦法圍追堵截想鬧事的知青,肯定只會越搞讓事情越複雜,雙方的對立情緒越來越激烈。你今天堵住了上訪告狀的,明天和後天呢?你總不能天天什麼事兒也不做去干這些吧?”

“那秋主任的意思,到底準備怎麼解決呢。。。”

秋魯看到小羅將穿了一身白制服夏裝的孫幹事帶進了辦公室,他揮手制止了李組長的盤根問底,神秘地對他笑笑說:“咱們一起去醫院慰問一下那個受傷的知青,到時候再說。”

到醫院探望“猴子”之前,秋魯決定先去城關所民警小張的病房,他要以縣革委會領導的身份去慰問因押送犯罪份子而負傷的一線幹警。跟隨在他身旁的孫幹事,已經利用這段路途上的短短時間,將事發當天的情況原汁原味完整地敘述了一遍。秋魯心底對那個廢物民警小張是一肚子的怨憤,但作為領導他不能顯現出來,還得裝作很大度地對其破獲反動信件案,並因押送案犯中途不幸負傷表示關切。喜怒不形於色才是為官之道,這是秋魯對自己的基本要求。

人保組、公安局,包括城關鎮、城關派出所的一幫負責人,從小羅打電話到所里找孫幹事時,就憑藉靈敏的嗅覺猜測到秋主任可能會到醫院來,於是都聞訊提前等候在病房裏,心情既因未能處理好案子緊張不安,但又為能見到領導親臨而憧憬。秋主任是大忙人,能下基層的機會屈指可數,除了直接分管部門的領導,其他人平日很難一睹尊容。

秋魯進屋后,面對所有滿臉掛着諂笑和恭謹,與自己熱情打招呼的下屬們,只矜持地頷首示意了一下,直接就大步來到小張的病床前,握住他因激動而顫動個不停的手,語氣親切地說道:“小張同志你受苦了,我代表縣革委會全體同志來看望你。你要安心修養,爭取早日恢復重返崗位,還有更多的重要革命工作等着你來完成。”

“秋。。。主任,我沒有完成好組織佈置的任務,讓犯人跑了。。。當時我只是想早些趕回來。。。”

替領導背了黑鍋的小張既慚愧又緊張,還有些委屈。結結巴巴想解釋,也想自辯兩句,但秋魯有力地揮揮手截斷了他的話題,側身環視着身旁縣人民保衛系統的一乾乾部,用昂揚的語氣大聲說道:

“我們用老人家思想武裝起來的人民警察和保衛幹部,為了與企圖越獄的壞分子英勇搏鬥而負傷,完全不用感到愧疚。這件意外的發生,更能說明階級鬥爭是殘酷的,一切反動派都是不會甘於自動退出歷史舞台的。”

秋魯的話讓滿屋的人面面相覷,都以為自己聽錯了。

城關所的彙報是車禍后被押犯藉機脫逃,秋主任的說法卻是犯人逃跑才發生的車禍,這不是滿擰嗎?讓部下幫着背了黑鍋的城關所長尷尬地湊到秋魯身前,用只有兩人才能聽清的小聲提醒道:“秋主任,小張是自己翻車受傷的。。。”

“如果不是壞分子故意破壞和搗亂,小張同志會因為與他搏鬥而翻車,並光榮受傷嗎?”

秋魯似乎有些耳背,沒有接他的話茬,並再次強調了小張同志是因為與壞分子搏鬥而翻車受傷的。

這不光是小張民警個人的臉面問題,而是涉及全范城人民保衛系統榮譽的大事,他為小張民警開脫,等於也是在為自己和一干責任人開脫。

病床上的小張聽到秋主任的讚揚差點感動得哭了,但他滿腹的感激還未來得及表達,秋主任已陰沉着臉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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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號交響曲 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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