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構陷上

24、構陷上

肇輒沒有胡亂地在辦公大樓內亂串,而是很老練地向一個路遇的、面像和善的阿姨乖巧地問了聲好,說要找他叔叔秋魯。肇輒小時候到父親的辦公室,每次都是這樣乾的,從來就沒有遇到過障礙,所以這次也如法炮製。果然,那阿姨很熱心地拉着他的手,一直護送到了二樓秋魯辦公室,還幫他敲開門。

“小羅主任,這孩子是秋軍代表的晚輩,特意來找他的。”

面像和善的阿姨,看見開門的秋魯機要員羅前進后,帶些賣乖的口氣介紹了肇輒,又把肇輒推到自己身前。

羅前進瞥了肇輒一眼,立刻露出了很警惕的目光。

秋主任家的親戚,他不說全部認識,但大致的情況還是清楚的。秋魯父親秋司令員家裏的老親,在他參加革命後幾乎都被還鄉團殺害光了,只余他父親一根獨苗;秋魯兄妹兩個,他本人未婚,妹妹更是小孩子一個,秋魯父系親戚這邊幾乎可以排除。至於秋魯母親這邊,從沒聽說有什麼親戚;繼母可能親屬較多,但都住在江浙那邊的滬江附近,也少有來往。更重要的是,從他跟隨秋魯當機要員以來,幾乎就未曾見過秋魯與家裏人來往過。眼前這個小孩,雖然看上去象那麼回事,但羅前進可以肯定絕非秋魯親戚之類的家裏人,很有可能是假冒身份求上門來辦事的。

“小朋友,你是誰?秋主任今天很忙,馬上就要啟程到省里去,沒時間接待你。”

羅前進語氣還算溫和,但眸子裏冷冰冰拒人千里的味道十足。

帶肇輒過來的阿姨聽到羅前進的話后,沒想到拍馬拍到了馬蹄子,非常尷尬地將身體扭來扭去,吶吶地想解釋什麼,但又說不出口,於是也有些羞惱地看着肇輒。肇輒歉意地對她笑笑,把她推出了辦公室,又轉身鎖上了門。

“羅主任是吧?我叫肇輒,今天來是有很重要的事找秋主任的,麻煩你帶我進去。”

“小朋友,我已經和你說了,秋主任今天不見客,而且馬上要走。”

羅前進開始不耐煩了。剛才自己臨時出去一趟,已經有一個不速之客溜了進去,雖然秋主任沒有怪罪自己,但自己工作失職了是肯定的,如果再讓一個不相干的人或不相干的事情,去打擾今天心情特差的主任大人,或影響干擾到秋主任人生最重要的行程,他這個機要員就不用當了。

“叔叔,我真有重要事兒要當面與秋主任談。”

“去去,哪裏好玩哪裏去,誰家的孩子這麼不懂事啊!”

羅前進以為面前這半大的少年,一定是秋主任某個下屬家的孩子,其父母有什麼事情不好意思直接出面,故意讓孩子來開口相求的,所以儘管很不耐煩了,但顧忌到言語太過分的話,有可能無意得罪同僚,所以勉強按捺着,沒有直接打電話叫人保組的人。

“您要怎麼才能相信,我是真有正經事來見秋主任的?”

肇輒很乾脆地掏出來周宇給他的空35軍抬頭的介紹信,以很成人化的口吻說道:“您可以將介紹信轉交秋主任,如果他看了以後還不肯見我,我馬上轉身就走,絕不廢話!”

羅前進接過肇輒遞過來的介紹信掃了一眼,看到空35軍的抬頭,也看到了上面肇輒的名字,點點頭很無奈地說:“你在這兒等着,不要亂跑,我先進去問問。”

肇輒把握十足地頷了頷首,那眼神中完全就是嘲諷羅前進多此一舉的的意思。

肇輒進裏屋時,自己的那份介紹信正攤放在辦公桌的桌面上,秋魯仰着頭靠在辦公椅的靠背上,目光有些散漫失神,魂魄似正在漫遊太虛幻境。

見秋魯既沒有與自己打招呼,也似沒看見自己似的,肇輒稍等了片刻后,無奈地在桌面上用指頭輕輕“砰、砰”敲擊了兩聲。

“關上門吧!”

秋魯收斂思緒,端坐好身體后,以命令式的語氣,不像對小孩而是在對下屬吩咐交代事項似的,冷淡地讓肇輒關上門。肇輒插上門銷后,沒有先開口說話,只是用他清澈坦然的眸光凝視着秋魯,等待着他率先發問。

“周宇給你的?”

秋魯揚揚手中的介紹信詢問。

肇輒輕點頭顱表示確實如此。

“書法很漂亮,但不是周宇的筆跡。你寫的?”

秋魯沒有進入正題,問了一句漫無邊際的閑話。

肇輒再次點頭表示認可秋魯的稱讚。

“小朋友,不簡單啊!小小年紀,寫得一筆好字,跟誰學的?”

“字寫得一般般吧。從小跟爺爺練習,以後又跟爸爸學着玩的。”

見秋魯終於露出一絲笑容,肇輒也對他笑笑,口氣輕飄飄地回答了他的問題。

“來,過來,給叔叔寫幾個字,讓叔叔好好欣賞一下你的書法。”

秋魯抬手招呼少年朝桌子走近些,拿出口袋裏的金筆,又將一疊空白信箋推到他跟前,示意他隨便寫些什麼。少年拿起桌上的金筆好奇地端詳了片刻,抬起頭來,以問詢的目光望着秋魯,意似詢問該寫些什麼。

“就抄寫牆上的那幅領袖詩詞吧。那是外面那個小羅叔叔寫的,你看看與你寫的比比怎麼樣。”

秋魯指指少年身後牆上懸挂的那幅中堂,又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勵。

“。。。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嗯,寫得確實不錯!再練習幾年我估計能趕上羅叔叔寫字的水平了。”

秋魯欣賞完少年的鋼筆書法,又用“難得”、“不可限量”這類的詞讚揚了少年幾句,然後將笑臉收斂起來,示意少年坐下后,嚴肅地問到:“周宇讓你來的?”

呵,考驗終於完了!你也沉不住氣啊。肇輒心底不屑地撇着嘴,但臉上未露聲色。

“是周叔叔讓我來的。”

“拿來吧!”

秋魯向少年伸出一隻手,將手掌心攤在少年的眼皮子底下,示意他將周宇託付轉交的東西拿出來。

“您怎麼知道周叔叔托我來是送東西的呀?”

少年有些疑惑的詢問着,但還是將貼身收藏的信件交給了秋魯。

“他人不來,電話也不來,專門託人上門,不是有東西交給我,那你說還會是幹什麼呢?”

秋魯拿着緘口敞開的信件反覆端詳着,並沒有急於拆開它。過了一會兒,他問少年:“你看過了?”

“看過了。”

“為什麼?”

秋魯問話的用詞意思含混,既可以理解為少年為什麼要偷看,也可以猜測為周宇為什麼要讓少年看它,肇輒是按照第一層意思理解的,於是他解釋道:“我不是偷看的。周宇叔叔說信件中的內容很重要,如果送信的中途遇到特殊情況必須提前銷毀,所以讓我事先背誦下來,以防萬一。”

肇輒也不再賣關子,老老實實將周宇拜託他送信的事兒簡單述說了一遍,然後提醒秋魯趕緊閱讀信中的內容,以免耽誤了大事。

秋魯低頭閱讀信件的過程,肇輒偷偷地仔細觀察着他臉上表情的變化,但他發覺秋魯的神情一直很平靜,如同一潭死水般波瀾不興。事涉其父生死的大問題,他居然能做到表面上一絲漣漪也不起,這個人的心要麼真是鐵做的,毫不關心父親的生死存亡;要麼就是已經提前知道了信的內容,預先做好了一切行動上和思想上的準備,足以應對可能發生的一切劇變。可周宇叔叔還在土寨子那裏獃著,他又是從哪裏得來的消息呢?肇輒邊分析邊等待着。

“嗯,信件送來得很及時。謝謝你,小朋友。”

“不用了。我就是幫周叔叔一個小忙而已。”

“你是叫肇輒吧?”

秋魯瞥了一眼介紹信上的姓名,又將介紹信交還給肇輒,親切地摸摸他的頭髮,讓他小心收藏好,然後口氣極為溫柔地說:“肇輒同學,叔叔可以問你幾個私人的問題嗎?”

肇輒用他那清澈透底的目光看着秋魯,沒有表示同意,也沒有拒絕。

“你這樣,叔叔就當你同意了。可以告訴叔叔你是怎樣認識周宇的嗎?”

“前些日子在路上認識的。他的車從大白山下來,回部隊的中途壞在路中間,我幫他修好了車,就這麼認識的。”

肇輒三言兩語扼要的講了認識周宇的過程。他不覺得這些東西是什麼秘密,應該可以告訴秋魯,於是他就說了。

“這封信件的重要性你懂得嗎?”

“懂的。”

“你的周宇叔叔,能將這麼重要的東西交給你代辦,那麼一定是他覺得你這個人值得信賴,才會讓你去辦的。秋叔叔我也能信賴你嗎?”

“當然能。”

肇輒的話語斬釘截鐵。但他心底嘀咕着,就憑你對待父親生死都無動於衷的樣兒,我還信不過你呢!

“那你告訴我,你周宇叔叔是躲在你家嗎?”

秋魯的話里用了一個“躲”字,敏感的少年馬上意識到周宇參與的大事兒已經泄漏了。對面這人看來確實事先得到了消息,並做了恰當的安排。

自己這趟危險的旅行真是白來了!盲目參與了一個危險的遊戲,冒了風險但還不能得到參與冒險遊戲應得的獎賞。肇輒有些後悔了!

見肇輒不回答自己的問題,且一臉沮喪的摸樣,秋魯拍拍他的腦袋,安慰地說道:“你一個人來的吧,也不怕路上出危險?待會秋叔叔讓人專門送你回去。”

肇輒剛想說自己不是一個人來的,但下意識地又將**吐出的話咽回了肚子裏。他輕輕點點頭,表示自己確實是一個人來的。

秋魯又問了一些與周宇以及送信有關的問題,肇輒覺得他似乎是在擔憂自己行事不穩重泄了密。於是拍拍胸口保證說:“叔叔放心,我知道這事兒不能對外人說的,所以對姐姐和爸爸都沒說!”

秋魯聽了少年的保證,似乎一下子就將心底的隱憂拋棄得乾乾淨淨。他走到少年身邊,很親熱地擁抱了少年一下,又以很真誠的語氣,代表他父親老秋表達了對少年的謝意,說他的父親如果知道少年為了其安全,不惜冒險援手幫助,肯定會很感激很開心的。然後就隨意地與肇輒聊起了家常。

“叔叔你不是急着要到省城嗎?”肇輒提醒道

“喔,不急的,火車還得一會才到。叔叔的父親也回省城開會了,叔叔正好借這次回家的機會,將你所做的一切轉告他老人家,讓他以後有機會也好報答你。”

“不用了。我沒想過這些。”肇輒謙遜的表示着拒絕。

“肇輒同學,家裏還有些什麼人呀?”

“就我和爸爸,家裏其他人都不在了。”

“哦,好可憐的孩子!現在住哪兒啊?”

“黃集公社,小樊村生產隊。”

嗯,與剛才來的那個樊二柱居然是一個村的,很有意思!看來這樊二柱這一趟來得還真是時候,也派得上用場了,看來這傢伙又得走狗屎運。秋魯心裏想着樊村與樊二柱,臉上平靜如水,語氣依舊平和地與少年閑扯着。

“來,肇輒,把你爸爸的名字、單位、職業什麼的都寫在這兒。你爸爸是插隊的幹部吧?叔叔說幾句話在這范城縣還算管用,有機會叔叔也好幫幫他。”

看到肇輒在紙上龍飛蛇舞地寫下“肇飛”兩個字,秋魯的神經一下粗大起來,心底念叨着:“這人還真是陰魂不散啊,最近走哪兒都能聽見人提起!”這個少年居然是他的兒子,看來與自己秋家確實有緣。這是否就是俗話所說的不是冤家不聚頭呢?

恰當其時,機要員羅前進敲響了房門,在外面提示火車快到站了,秋魯還得回住處清點旅行要攜帶的東西,催促其加快談話進度。於是秋魯將房門拉開,喚進小羅,對他吩咐道:

“早上小樊不是過來了嗎,這個小朋友你中午給我一併招待了。他與小樊是同村的,走的時候也好有個伴檔。”

“叔叔,我與樊二柱可不是朋友!”肇輒有些不滿意。

“不是朋友?那更好,不打不相識嘛!叔叔給你們創造一個密切聯繫的機會。”

秋魯哈哈大笑。

“不用的,秋叔叔!”

“聽話,既然你喚我叔叔,就按叔叔的要求辦。”

秋魯責備地瞪了肇輒一眼,然後將他推給了羅前進。

目送肇輒和羅前進的身影消逝在辦公室門外,秋魯似要把在胸腹內憋悶了好久的濁氣全部排遣出去,悠長地吐了一口氣,然後將自己放倒在沙發上。

這個周宇真不是個東西,自己上了賊船下不來,臨死還想拉上個墊背的!幸虧父親走得及時、去得乾淨,沒給自己的仕途帶來不可預見的隱患和障礙。**小組和中辦的唁電,起碼證明了父親沒有被輕易拉下水,或者沾染上一零一事件的晦氣。可領袖會不會秋後算賬呢?秋魯想起黨史上歷次路線鬥爭的殘酷性,想到領袖各個時期政治對手如張國燾、王明、等人的凄慘下場,又不由得惶恐不安起來。

“要把父親與這件事情徹底地割裂開去,把所有的屁股擦乾淨,做好一切善後工作。”

秋魯一邊划著火柴點燃了周宇的信件,一邊盤算着還有哪些善後事宜要處理。想了一會之後,他推開裏屋的門,從外間羅前進的文件櫃中找出了自己上次已批閱、交羅前進存檔的那封檢舉信件,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刷刷地在信封上籤署了一行處理意見:急件!交縣人保組並商黃集公社革委會及知青工作組斟酌辦理。又在舉報信箋的落款人後的留白處,補簽了一行意見:不能放任任何右派份子和一切階級敵人,通過破壞上山下鄉運動等類似的無恥行徑,損毀我們偉大文化革命運動的勝利成果。要嚴厲打擊,絕不手軟!

做完這件事後,他拿起桌上肇輒抄寫的那首領袖詩詞和寫有肇飛簡歷的信箋,與檢舉信夾在一起,小心地放置到羅前進桌上待處理的那疊文件的最上面,然後,下樓到了大院門口的值班室前,喚過中年男門衛,告知他一旦見着自己的機要員返回,要立刻不容耽擱地通知他去糧食局的宿舍見自己。交待完這件事兒,他又如同往昔一樣,邁着沉穩安詳的步伐,向郊外那幢西洋式小樓的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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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號交響曲 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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