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郡主

第6章 郡主

致遠齋正房,陶文姜正對着手中的繡花棚子懶懶下針,旁邊坐着穿藕色對襟比甲的庄秀,青色蓮花紋的袖口漏出一截皓腕,也執着一隻繡花棚子,卻是素手婉轉,飛針走線。她們對面的羅漢床上,黃氏斜靠在錦面絨花的大迎枕上,正翻着陶國安不知哪裏淘換出來的古籍本子,小炕桌上有白玉蓮花香爐,裊裊冉冉帶出陣陣清香,似是蘇合與鮮花的混香。

房中無人服侍,陶文姜放下繡花棚子,自顧自斟了一杯茶慢慢喝,抬起眼來偷偷打量着母親黃氏,自那日大伯母惱羞而去,祖母便鬧了病,不延醫,不吃藥,只說懶怠不願見人也有兩三日了,去探病時看到大伯母和大姐陶文琳,笑不及眼底,怎麼都感覺淡淡的,下面也漸漸有了不好的聲音。

黃氏安之若素,到時辰了就去問安,不見也不尷尬,也不像大伯母一樣門外苦求,點卯一樣隨即回房,但各式各樣的名貴藥材,全裝入描金的黑漆匣子裏,流水一樣送入秋煦堂,分外的耀武揚威。

陶文姜想得出神,蓋碗碰在青花瓷杯上發出叮叮的聲響。黃氏長身而起,平攤在身上的蔥黃色雲紋襕裙猶如月瀉一室的光華俱都攏起,還不待陶文姜反應過來,她放在梅花桌上的花棚已被拿起,上面是一處寶相花,針腳算不上粗陋,相對於庄秀的蝶戀花卻是不夠細密了。

文姜先發制人,撲上去粘纏:“娘,我想給含山下帖子,或者她來,或者我去。”

黃氏瞪了她一眼,道:“你當我們現在是獨府別居,郡主什麼身份,說來就來?”

文姜仰了脖子道:“那您准我和庄秀姐姐出府,含山看到我定當倒履相迎!”

黃氏恨不得擰她兩下:“你祖母可還病着呢,這個時候玩鬧,看不讓唾沫星子淹死!”

文姜嘟囔着:“那祖母什麼時候痊癒?”

黃氏一哼,道:“你祖母的病好治,可再神的葯也缺你爹這味藥引子,你可捨得?”

文姜吃吃笑道:“捨不得,爹爹在我們家千金不換呢!”

庄秀也笑了起來,黃氏又正色訓道:“你爹罰了人,下了你祖母和大伯母的面子,到底不是什麼值得炫耀的,你且守好本分,別作怪。”

文姜很識時務的討好道:“庄秀姐姐瞧着我,再作怪,娘罰我。”

黃氏點點頭,對二人道:“雖不能許你們出去耍,但是在自己個屋裏卻是不妨礙的,只別弄出大動靜來打人眼便是,待過了這一陣,咱們去郊外莊子上散散。”

因文姜新得了一個溫泉莊子,便立時大包大攬起來,那莊子她還一次沒去過,既然是黃家祖上的莊子,黃氏定是熟悉的,便向母親打聽莊上景色物致,黃氏打起精神同二人說起那溫泉的來歷來。

正說的熱鬧,又聽到一陣有些急促的腳步聲,黃氏身邊的人都是精心調理過的老人,腳步躁些露了急相便是失態了,更何況打頭的是黃氏身邊的管事郭媽媽。

郭媽媽喘了一下,才道:“奶奶,含山郡主來了,門房不識得給攔住了,得虧置辦物事的王興家的認出來了,讓小丫鬟報了我,現在王大家的正領着郡主奔這兒來了。”

三人俱都站了起來,這人真經不得念叨,話影子還在,含山郡主就上門了。

眾人到了二門不多時便看到一俊面少年郎,頭戴小金冠,身着月白暗紋錦袍,腰上緊緊束着條兩寸寬的白玉帶,生的是面白皮嫩,長眉風目,一路行來端的是姿儀款款,風流俊俏。

陶文姜驚呼了聲,忍不住跳出去跟那小郎君執手挈闊起來,看得黃氏眉毛一陣亂跳,那小郎君不是含山郡主還能是誰,她這番風流浪蕩的公子模樣,也難怪門房不敢放人進來。

含山郡主幾步向前,做公子樣給黃氏行了拱手禮道:“半年未見,黃姨安好?”

黃氏一旁哭笑不得,只側了身子,扶起含山郡主,又親昵又氣惱道:“郡主又來與我頑笑,怎的不讓人提前通傳,倒讓小人們慢待了郡主。”

含山郡主笑嘻嘻的直起身子:“今兒個也是逛街一路逛到這裏,臨時起意來着,黃姨勿怪。”

黃氏拉着她的手,嗔道:“只是怕招待不周。”

眾人一路行至致遠齋東小院,熱熱鬧鬧引得別房的僕婦們引首相看,不到半個時辰,含山郡主大駕光臨,且向黃氏行晚輩禮的話音兒就傳遍了陶府。

黃氏生怕她們小姐妹說話不自在,陪坐了片刻也就離去了。

含山郡主背着手似模似樣在屋裏轉悠,翹了唇笑道:“你們可知道這幾房幾代人擠在一處的滋味了?”

陶文姜扯了她的一邊袖子,將她引到羅漢榻邊,含山順勢坐下,道:“我真是擔心你這個嬌姐兒住的憋悶。”

庄秀將幾顆溜圓的香丸扔進了暖爐,聞言道:“長安米貴,居大本不易。我們住進了東跨院,一應佈置都是上好的,再要說憋悶,那旁人可就沒處說理去了。”

含山自然不會認為陶文姜在用度上會受什麼委屈,她皺着眉抓起文姜一雙嫩手,細細打量。

含山郡主一身倜儻男兒裝束,長眉入鬢,鳳目微挑,此時捏着小女兒的手又摸又看,庄秀一旁看着頗覺好笑,道:“怎跟個惡衙內似的。”

含山一愣,文姜卻開口駁道:“分明是我今生難得的有情郎。”

庄秀呸了一聲唱道:“夫人她治家嚴謹,姐兒飽讀聖書應有分寸,自古來男女授受不能親,還不快撒了手去!”

文姜一手拿了帕子蓋住眼睛,樂得跟她做戲:“定是前世燒了斷頭香,今生才讓姐姐棒打鴛鴦。”火滅小說網www.huomiexsw.com

含山本笑着看她們耍花槍,聽了兩句戲詞便沉下臉來,甩了文姜的手,恨恨道:“我只怕你被逼着捉針拿線傷了指頭,不想你們倒有時間看這些誤了女孩兒性情的話本兒,看來還是寬溺,少了你們的功課!”

文姜看她真有幾分薄怒,吐了吐舌頭,庄秀一旁也有些訕訕的。

文姜陪笑道:“只是在茶館錯聽了幾段戲詞,我看那些戲也沒甚趣味兒,只是這戲詞倒還押韻入耳,不知怎的就記下了,我哪敢看什麼話本兒,哥哥從五叔那裏拿了一本遊俠記可都挨了十板子。”

含山恨鐵不成鋼:“你五叔心志堅定,自然不怕那消磨意志的靡靡之音,你哥哥正在苦學造詣的時候,十板子也是輕了”看了一眼文姜小心翼翼的模樣,繼續道:“自司馬相如相了卓文君始,多少文不成武不就的半吊子文人就編了這些上不得檯面的戲碼來,恨不得也有個心智懵懂的大家小姐能以身相許,自此飛黃騰達,不愁生計呢,你不說規避唾棄,竟跟着唱誦起來!”

含山郡主是王府嫡長女,不愛紅裝,拳腳棍棒卻師從名師,有幾次還喬裝跟着老王爺上了戰場,在帥帳中看老王爺揮斥方遒,三軍調配得心應手,因而最是看不得手無縛雞之力,空有大志胸無溝壑的軟腳男兒,她長了文姜四歲,又在杭州府時與陶府比鄰而居,待文姜亦親亦友,看着少女長成的文姜,便忍不住操心起來。

文姜細長白嫩的手指糾結在一起,一副可憐受教的模樣兒,只管垂頭聆聽。

含山果然不忍再斥責,只對着庄秀道:“你比文姜長了兩歲,怎能縱着她胡來!”

庄秀淡淡一笑,道:“郡主只管放心,文姜年紀雖小也能拿捏住分寸,算起來,在杭州跟着郡主郊外跑馬已是京中閨秀眼中最出格的事兒了,旁的更不會沾。”

含山眉毛一挑,還未說什麼,文姜大聲道:“她們被父兄管住了腳,哪知道放馬馳騁,擊鼓飲酒的趣味兒。”拉着含山賣乖:“年末我娘的莊子上送來了兩對小山羊,那可是喝溪水,吃嫩草餵養大的,肉質鮮嫩,不比你獵的野鹿差,讓廚房將羊肉片得薄薄的,配着各色丸子,我們吃熱鍋子。”

又對着庄秀討好道:“庄秀姐姐做的桂花酒正好拿來就鍋子吃,其香沁肺,溫潤戒躁,年下雖送出去兩壇,吃了兩壇,可還剩下兩罈子呢。”

庄秀氣道:“我統共就這麼點好東西,你都記着!罷了,今天就都壞在這裏,省得你惦念,再要吃可等明年了!”

文姜早已跳起來讓青禾準備鍋子,又要紅裳拿出波斯琥珀杯來盛桂花酒,一陣陣呵呼喧鬧,等丫頭們擺上碗筷酒具退下,三人坐下來對着熱鍋涮起小羊羔肉時,一場口舌之爭已消邇於無聲之中。

含山郡主雖然頗有些男兒豪氣,吃飯的禮儀倒絲毫不差,只不過比旁人吃的略快些,她夾了一塊涮羊肉,沾了油醬碟,放進口中細細品味,果然如文姜所說,肉質肥嫩,不膳且有羊肉的鮮香味,待嚼咽盡了方開口問道:“真的不必探望府上老太太?”

文姜輕抿了一口桂花酒,道:“你若去,祖母豈不是還要行禮?況祖母正在養病,我和我娘都輕易不得見呢。”

后宅爭鋒之事,含山哪還不懂,只覺得不妥:“你們才剛進京,陶叔叔又是朝廷大員,多少隻眼睛死盯着,別被人鑽了空子。”

文姜咬着筷頭,歪頭看着含山郡主道:“旁人不知,你還不曉得?我爹在外要鎮得着衙門,娘親在內就要守得住宅門,這兩個有一門破了,我們家也不必別人鑽空子,早便散了。”

含山聽出了幾分意思,心有所感,將放在手邊的桂花酒一飲而盡,又自行斟了一杯仰頭倒入口中。

庄秀皺了眉頭,關上房門喝酒取樂是小事兒,將一個郡主灌得醉醺醺出門卻又是一回事,忙阻攔道:“這酒雖是甜口兒,後勁大着呢,郡主小酌,不可痛飲。”

含山放下酒杯,唇角帶笑:“我是高興,本覺得只有父王那直腸子的武夫才會一心只護妻兒,文人多是滿口仁義卻幃薄不修的繡花枕頭,不想還有陶叔叔這般表裏如一的大丈夫。”

橙色的酒液在琥珀杯中流光溢彩,含山拿在手中輕嗅,半晌道:“我和馬侍郎府的大公子,只待過了三書六禮,便是他馬家人了。”

文姜知道她心思,忙安慰道:“您是郡主娘娘,即使大婚也可以住進郡主府,仍是一人當家做主,興許比在閨中還自由些。”

庄秀也打趣道:“馬侍郎書香門第,他家公子想必也是文質彬彬的才子,你們一文一武倒是好般配。”

含山冷笑一聲:“馬家自說累世書香,卻只有馬侍郎一人出仕,根基尚淺,更莫說那馬敬元連個舉人都未中,算哪門子的才子,我聽聞他房中倒是有四位侍候筆墨的佳人,平日裏喝酒作畫,是個浪花叢中的狀元!”

文姜和庄秀對視一眼,都沒有想到這馬敬元居然是這樣胡混的公子哥兒,文姜問道:“既然知道馬家不好,老王爺當初怎會應下這樣的婚事。”

含山郡主嘆氣道:“你當父王情願?自他應下這門親,就難過的起不得床了,當今太后做的大媒,我父不能駁回,就怕是......當今聖上也覺得我嫁給一個無甚權柄的文人勝過嫁進哪家將軍府要妥當,畢竟是......”她壓低了聲音,緩緩吐字:“敵國滅,功臣亡!”

文姜心中猛地一跳,史書中多有飛鳥盡,弓箭藏的道理,卻不想這淺顯的道理擺在眼前竟是如此驚心。

含山郡主揚起脖子又滿飲一杯,接着道:“莫說我含山王府,就是正經國舅武安侯爺華明瀾不也要縮着脖子過日子?”說到這裏卻又吃吃笑了起來,對着二人講道:“這華明瀾生的面若美玉卻勇冠三軍,我父王生前就贊他一等一的良將奇才,且尚未婚配。”見她二人無動於衷,便指着文姜笑道:“我知你的姻緣早就牽在了學士府,我不鬧你。”又轉向庄秀道:“你怎就像個道姑似得暮色沉沉,自家的事兒不見半點上心。”

庄秀白了她一眼。

含山郡主也不介意,接着道:“你別當是醉人亂語,我句句出自肺腑,命再大,大不過天,人再強,強不過權。惟願你們二人凡事多多打算,韶華亦逝,且莫自誤。”說罷,便將酒杯倒扣在桌,起身離席,進了內室,鞋也不脫得仰躺在文姜的軟塌之上,閉目而憩。

文姜忙喚丫鬟們進來,給她脫靴蓋被,看含山郡主轉了個身,睡得熟了,方才安心離了內室,庄秀呆愣愣的仍坐在桌旁,文姜輕輕握住她的雙手,輕聲道:“含山心中不快,胡說了幾句,醒來怕是要悔的。”

庄秀反握住文姜,咬着唇道:“咱們來京時日不多,卻常聽得華明瀾那些荒唐事兒,這樣一個無法無天,手握兵權的皇親如今都要小心過活,可見上面那一位當真不是好相與的,我心中實在不安,母......母親她不日來京,此次倒不如和她一起暢遊山水,趁早也離了這地兒。”

文姜輕聲道:“聖上不好惹,武安侯不好惹,這文武百官哪個又不是千般肚腸的,你且落不到他們眼裏,此時可不是杞人憂天,自己嚇自己呢。”

兩人正在嘀咕,又聽青禾來報,大姑娘帶着人來送果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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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飛三求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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