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含山

第7章 含山

秋煦堂

李媽媽將一丸藥化在了掌心,按在陶太太的太陽穴上輕揉。

陶太太胸口依然鬱郁不堪,緩緩吐出一口氣,對着卞氏道:“含山郡主既然是奔着二房來的,就先由二房接待着,我這裏病着不好招待郡主,你派個得力的去看看他們有什麼缺的,只管幫辦了就是了。”

卞氏點頭應下,剛出了房門就聽見內室一聲悶響,她不敢停留,疾步離去。

李媽媽推開慌手慌腳的小丫鬟,一把扶起歪坐在腳踏上的陶太太,對着那小丫鬟呵道:“去廚房盯着做一碗甜湯來,太太這幾日都沒吃好,乍一起身頭暈了。”

待那小丫鬟忙不迭的退出內室,李媽媽才撫着陶太太的胸口順氣,道:“太太都躺了兩三日了,就是想起身也不該這樣急性的。”

陶老太太急喘了兩口氣,心中又羞又惱又悔又冤屈,半晌才恨恨道:“我是個討嫌的,自然不及旁人家財萬貫還有王府的貴友,現在連你也不耐煩起來!”

李媽媽只陪笑道:“這陶府里,誰能有太太既有面子又有裡子,她年紀輕,且不懂事呢,怕是現在心裏也極悔的,您不願見她,可這幾日的藥材她一日不敢斷呢。”

陶太太哼了一聲,道:“那是做給人看得,怕落了個不孝名被人戳脊梁骨呢!”

李媽媽呔了一聲道:“太太這話不公道。”老太太斜眼看過來,李媽媽才道:“太太您不許她來請安,也不許她侍疾,她若不接二連三的表明心意,那才是不孝呢。”

說著,又拿起放在炕桌上的貂毛抹額來,展開在陶太太的眼前:“這可是二姑娘送來的針線,您看看這上面的南珠,若不是二奶奶許下的,她一個小姑娘哪兒有這樣品相的珠子。”

那貂毛抹額點翠鑲珠,既莊重又華貴,陶太太摸着那細密的針腳不語,李媽媽又道:“咱們家的二姑娘本不擅長女紅,這一針一線怕是做了許久。”陶太太終忍不住嘆道:“那丫頭是個可人意兒的,我這兩天不見她,心裏也怕是委屈了。”

李媽媽見她已鬆動,便加上一把火道:“可不是呢,她小丫頭兒知道什麼,我那天見她領着弟弟花園裏玩耍,看到我都怯生生的,想問您又不敢開口的小模樣,老奴的這心裏啊,就跟讓人揉了一把似得。”

陶太太一聽就急了,連聲道:“你也糊塗了,怎麼不好好跟她說說,就是把她領到我跟前來我又能怎麼著呢。”

李媽媽道:“太太這幾日心氣兒不順,老奴哪敢自作主張,只可憐她十來年沒見過祖父母,這才得了幾天疼愛.....”

陶太太豎起眉毛:“我這心病可跟她沒半點關係。”

李媽媽道:“母子連心,二奶奶在您這兒不得歡心,她怎能不戰戰兢兢,且別怪老奴多嘴,太太心善想照料那丹香,可牛不喝水強按頭,白白傷了母子情分,連帶着還傷了孫輩兒,可值得?”

老太太嘆了一聲:“罷了,三番兩次,我也算是對得起她母親了,二房的事兒就隨他們自己去吧。”想了想又對李媽媽道:“你讓人傳話,二房今日接待郡主辛苦了,明天就不必來請安了。”

明天不必來請安,那後天必定就能來了。

李媽媽一喜,對端來甜湯的小丫鬟道:“太太精神好了,胃口也開了,你再讓廚房準備些小菜配小米粥來。”又笑着對陶太太道:“不急呢,服侍着太太吃喝后,我再去傳話,對他們來說才是大好事兒呢。”

卻說卞氏離了秋煦堂,回了自個兒的院子看到陶文琳正駐足在走廊上,母女相攙着進了內院。

陶文琳窺了母親的臉色,小聲問道:“祖母可有話說?”

卞氏搖了搖頭,道:“她正託病呢,不去見郡主是有情可原。”心中暗道晦氣,若在平日,郡主駕到,太太必要出面的,到時候一家子都跟着拜見了郡主,哪裏像現在不上不下,尷尬得很。

陶文琳着急道:“可郡主駕到,母親一家主母不出來怎行。”

卞氏嘆道:“先派個機靈的去二房探探再說吧。”

陶文琳道:“我聽說郡主在二妹房裏擺了鍋子,怕是天寒郡主想打邊爐呢,咱們這裏還有些小黃瓜,再拿些果品,讓媽媽送過去,也是個意思。”

卞氏看着陶文琳,二八年歲,處事圓融妥當,千伶百俐的一個女孩兒又貼心又穩重,即使沒有那能手眼通天的父母,若有貴人賞識,也定能再上幾個台階。

她定下了主意,對陶文琳道:“也不必讓媽媽去了,你親帶了丫鬟端去。”

陶文琳皺了皺眉道:“娘.....二房未曾相邀,郡主也未傳喚,我去不得。”

卞氏擺擺手道:“到了致遠齋,他們若神色冷淡,你便回來,不必停留。文姜看着也是一個和樂的孩子,不像她娘那般眼高於頂,必不會為難你。形勢比人強,就連你祖母的病怕也會馬上好了。”說著拿帕子擦了擦眼睛:“我的兒,娘不是送你去貼別人的臉子,只不過且不要守着那些個陳詞濫調,像你父母這樣,空有個長房的身份,卻死死被壓在了下面。”

陶文琳見母親落淚,忙不迭道:“我懂娘親的意思,照顧二妹本就是身為長姐的應盡之事,我怎會覺得委屈。我馬上去二房看看,若二妹需要幫襯,我必照應的妥妥噹噹的。”

卞氏收了帕子,揮揮手道:“娘信你了,快去。”直到女兒呼奴喚婢,帶着幾人托着禮品走出去,她才吐出一口氣,她這輩子就是太端着了,出嫁前端着舉人家女兒的身份,嫁人後端着嫡長媳的身份,有了兒女后又端着管家奶奶身份,豈不知這些個在那些龍子鳳孫跟前本不夠看一眼的,不知在背後又被人家如何恥笑。她的女兒,必不能再重複她吃過的苦頭,必要掙出一番天地來,她女兒有這個志氣,也當得上這份志氣。

是以陶文琳帶着人到了致遠齋,一行人顯得有點匆忙,聽到小丫鬟傳話又覺着些難堪來,好在陶文姜和妝秀也正迎了出來,她定了定神,不自覺的抬高了頭,臉上掛些笑來,開口道:“母親還在祖母那裏侍急,知道你這兒有貴客,就讓我送了些東西來。”

青禾接了果盤,見是幾隻還水嫩的黃瓜,便笑道:“這個月莊子上還沒送來新鮮的,奴婢正愁給郡主小姐做什麼解膩呢。”

陶文琳笑笑:“能用得上就好。”

她笑容坦蕩,似忘了這些個冬日裏的瓜蔬正是二奶奶莊上的孝敬。

陶文姜招呼:“大姐進屋坐坐吧。”

陶文姜雖嘴上邀請,腳下未移動半分,一是覺得此時並不方便,而是覺得着這鮮來的大姐也必不會留下來與她把茶言歡,不想陶文琳一口應下,倒呆愣了一下。

還是庄秀反應過來,扯了文姜的袖子,把人引向正廳,道:“陶大姑娘這邊請。”

陶文琳輕移腳步,柔柔道:“你和我差不多年紀,我見二妹又稱呼你姐姐,那我們之間就不要如此客氣,直呼其名可好?”快眼看書www.kuaiyankanshu.org

庄秀自然從善如流。

三言兩語間,便走進了正廳,小丫鬟們上了茶,陶文琳贊了茶色茶香,三人又閑扯了幾句茶經,此時陶文姜早已恢復了常態,哪裏還不明白陶文琳的異動,不待人問,就開口笑道:“郡主今日走動的累了,午膳時又飲了兩杯,現正在我房內好睡。”

陶文琳捂着嘴,笑道:“郡主真是性情中人。”

這含山郡主傳聞中雖豪放了些,好歹是王府嫡長女,說是喝金飲玉也不為過,如今帶了幾個人就進了別人的府邸,隨意睡在他人房內,顯是與陶文姜極熟稔的。這正廳內桌子上擺放的物件都還未整理,油紙裹着的鵪鶉餶飿兒,帶着尾哨的百足蟲風箏,五彩攤面具,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攤在了桌子上,顯然是陶文姜正把玩着的。

庄秀注意到陶文琳的神色,便解釋道:“若不是郡主東西市逛了一個來回,淘換出來這些來,也不會兩杯酒就累得睡倒了。”

陶文琳心中更覺含山郡主待陶文姜非同尋常,面有慚色道:“我見祖父誇二妹妹書畫甚有章法,以為二妹妹酷愛筆墨,卻不知二妹妹原來也喜歡這些個市井玩意兒。”

陶文姜得意道:“我學得是琴棋書畫,修的是通今知古。”

庄秀忍俊不禁,呸了她一聲大言不慚,對着陶文琳道:“她是六月的天小孩的臉兒,沒個準頭,若不是姨媽盯着,怕是一件兒也不成的。”

陶文姜被人貶駁也不惱,只假意瞪了庄秀一眼。

陶文琳不禁羨慕道:“不虧是自小兒一起長大的,感情真是好,二妹妹性子活潑詼諧,妝秀你又穩當寬讓,真是個親姐妹的緣法。”

庄秀笑笑道:“你若與她也日夜相處個十日八日,便知這穩當寬讓是如何個受罪了。”

陶文姜見庄秀一味兒打趣她,氣鼓鼓一張臉:“大姐姐但見此時誰在口輕舌薄,便知我才是那個真正穩當寬讓的了。”

三人有意說笑,一時間倒是其樂融融,嬌聲笑語,盈充於室。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含山郡主整理着衣襟袍角從內室踱步出來,她揉着額角,抱怨道:“庄秀你用的什麼酒,怎的比燒白還要後勁兒大些。”說著就徑直走到文姜身旁,一撩袍角,大咧咧盤坐在羅漢榻上。

庄秀笑道:“桂花是我取得,這好酒卻是文姜弄來的,你可去問她吧。”

含山一邊揉着額角,一邊斜了眼看過來,文姜一臉好笑,道:“我將庄先生的九回春挖了出來。”

含山郡主哀叫一聲,掐住文姜的胳膊,將她摁翻在羅漢床上,喊着害苦我也,輕饒不得。

庄秀在一旁又笑彎了腰,半晌才將兩人拉開,喘息着笑道:“別鬧了,仔細一會兒頭更疼了。”又對一旁早已起身,卻呆愣在場的陶文琳道:“快叫青禾,紅裳進來。”

陶文琳哎了一聲,慌忙出去喚人,等她回來,含山郡主已然正襟危坐,雖是男兒裝扮,卻掩不住一副美姿儀,更有一絲英氣肅殺,讓人不敢直視,陶文琳才想起來屈膝行禮,陶文姜推了含山一下,不滿道:“你別嚇着我大姐姐。”

含山一笑,軟了脊背,歪在了榻上的大迎枕上,霎時煞氣全消,一派慵懶,她對陶文琳向一旁的椅子上指道:“坐吧,我和文姜是八拜的姐妹,你是她嫡親堂姐,咱們且用不上這些虛禮。”

陶文琳順着坐在羅漢椅上,她平時自詡端莊守禮,跟着母親掌家,頗覺能臨危不亂,此時方覺自己一葉障目,兩豆塞耳,不知晦朔春秋來,心裏暗暗打下要與陶文姜真心相交的主意來。

紅裳帶着小丫鬟們捧了熱巾,為含山郡主擦手潔面,又服侍着抹了香膏子后,含山郡主就不耐煩得揮揮手,文姜深知郡主不愛塗脂抹粉,對着紅裳點點頭,那捧着香粉,口脂的只好端着簇新的錦盒又退下。

用了熱巾熱茶,含山郡主才舒服的吐出一口氣,青禾見狀,又帶着小丫鬟們將小菜,稀粥擺上了炕桌,打眼一看,是被削得極薄的黃瓜卷着茄條,放在盤中,擺成了個牡丹花狀,上面淋着些蒜末醋汁兒,水嫩嫩清幽幽,又有白玉小碗兒盛着的熬出濃香的小米粥,吃上一口更覺神清氣爽。含山郡主讚不絕口:“紅裳和青禾,是你這兒的兩寶,有了她們,你才能在什麼地界兒都能活得有滋有味。”

紅裳和青禾得了誇獎,相視一笑,屈膝行禮退下。

含山郡主拿起切了半邊的鹹鴨蛋,將油汪汪的黃兒扒在了小碗中,邊吃邊道:“你別當我是玩笑話,改明兒我挑幾個機靈勤勉的小丫鬟,你讓她們幫帶着給我調教半年。”

文姜撇了撇嘴道:“若說好手藝,宮裏退下來的大宮女,老嬤嬤你哪個得不着,讓她們仔細教就是,還巴巴的送我這裏來?”

含山郡主嘖了一聲道:“什麼大宮女老嬤嬤的,嘴裏說著都是宮裏貴人也高看一眼的,哪個又不是花架子了,只道張嘴規矩閉口道理的,木瞪瞪的沒有半分靈氣,做出來的衣衫飯食也都是些死物,哪裏有你這裏的人舒暢。”

文姜奇道:“你怎的講究起這些來了?往日裏可不是說我懶怠,只曉得錦衣玉食,閨中消磨?”

含山郡主嘆口氣道:“春日看花,夏日觀荷,秋食蟹,冬賞雪,這京中閨秀們是但凡颳風下雨都能下個帖子來品味一番的,尚書家的小姐,侯爵府的縣主鄉君,一家緊跟一家,真比上馬打仗還累。你是趕到年底來的京城,等出了正月,怕是帖子雪片一般的,衣衫,首飾,禮品往來,哪一個都輕忽不得。”

文姜皺眉,看向陶文琳道:“大姐姐,可真是如此?”

陶文琳心中暗慚,那是含山郡主才能得如此豪門閨秀的青睞罷了,她一個六品官兒的小姐,哪裏有那許多應酬。但又不好駁了郡主,便笑答道:“我幫着母親管家,平時也只與家中姐妹往來,倒是鮮少出門的。”

庄秀卻點頭道:“郡主倒是提了醒,同在京中,先是家裏,族裏的姐妹,再是官宦家的小姐,一層層鋪展開,去了一家就不好不去另一家,再者宴會上又識得新友,更多了一層聯繫,卻是少不得應酬來着。”

含山郡主深有所感道:“這還是未出閣,若出嫁后做了掌家太太,奶奶,可不單是應付一家的吃喝開銷,親戚間的走動,相識的婚喪嫁娶,滿月洗三,隔了幾房的人家裏出了個秀才就能擺上三天宴席,你說煩不煩。”

文姜聽得害怕,耍賴道:“你以後只管將吃喝玩樂的帖子下給我,那些個枯坐寒暄的千萬莫記得我。”

含山恨鐵不成鋼,氣道:“真是個好逸惡勞的,黃姨以後可不得在你身上操碎了心!我且問你,最近家中可有拜帖?”

文姜回道:“送帖子的倒是多了起來,我知道的就有陳駙馬家,承恩候家的。”

含山道:“這就是了,這些個還是公卿之家的,待以後還有跟你父同朝為官的上寮下屬的帖子,都得小心應付。一件事兒做的不妥當就能在京中被恥笑半年,你不說為你娘分憂,倒還躲起懶來了。”說著還掐了她一把。

文姜揉着胳膊生氣,含山郡主又神神秘秘得壓低了聲音,道:“你父是大員,倒也不怵哪家的宴請,只是當今皇后的母家,武安侯家的宴請要格外慎重之。”

含山冷笑道:“他名聲不好,好女兒萬不能與他有半點打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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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飛三求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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