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家經

第4章 家經

陶文姜隨着母親進了內室,黃氏脫了大襖,問:“出了什麼事兒?”

郭媽媽看了一眼陶文姜,見她老神在在仿若沒有看到自己的眼風,便吞吐起來:“是丹香姑娘......”

陶文姜撇了撇嘴巴,羅丹香是祖母賜給父親的通房,母親不僅笑納還承諾若有孕便抬做姨娘,可這羅丹香從碧玉年華至徐娘半老,終究沒有生下一男半女,以至於梳着婦人頭還被人稱作“姑娘”。

郭媽媽見黃氏沒有讓陶文姜退避的意思,只能一五一十道:“今兒奶奶剛剛出門,丹香姑娘就去了太太那裏求見,太太本拒了她,她卻在門外長跪不起。”頓了頓才道:“太太許是覺得人來人往不好看相,招了她進去說話,大概有小半個時辰。”

黃氏聽了也不惱,單指着一旁聽得有勁的陶文姜:“可聽夠了沒?”

陶文姜訕訕的說了句:“祖母也太好性了。”

黃氏美目一瞪:“越發能耐,竟議論起長輩了,趁早離了我眼前,仔細我當著郭媽媽的面捶你。”

陶文姜本以為能聽到什麼奇聞,卻是這芝麻綠豆一樣的瑣事,憑白挨了一頓吃噠,更覺得沒意思,便起身告退。走到垂花門,羅丹香正孤身一人窈窕而來,梳了斜髻戴了一支鑲珠銀釵,團花紋的褙子裹得她身姿豐潤,抬眼看到陶文姜還有些慌張,陶文姜目不斜視得帶着紅裳揚長而去。

羅丹香咬了牙,看着陶文姜的身影暗暗發狠,她即使身份低微也是侍候過陶國安的,沒有子女也是陶文姜的庶母,在其面前卻連大丫鬟的半分體面也無。黃氏奸詐妒忌,將陶國安把持的沒一絲兒空檔,她若再不吭氣這輩子就孤苦無依老死在後院了,勉力一試或許還能闖出一線生機,現在就盼着陶太太能念着上一輩兒的情義,給她主持公道,不敢想能一舉扳倒黃氏,哪怕訓誡一頓給她撐腰,從黃氏手指縫裏漏出一星半點兒寵愛來,

便心滿意足,左不過來日方長,慢慢計較。

陶太太害了頭疼,坐在羅漢床上對着手裏的骨牌唉聲嘆氣。

李媽媽打發了屋裏的小丫鬟,將小炕桌上的茶碗拿起遞了上去,道:“太太別怪我多嘴,這二房羅丫頭的事,且隨她去吧。”

陶太太接了茶,送到嘴邊卻又放下,嘆了口氣:“可想想她娘,我終是狠不下心放任不管。”

李媽媽哎喲一聲:“我的太太,且不管丹香話里話外的意思,您可覺得二爺真是懼內的主兒?牛不喝水強按頭,這事兒它就沒法兒管。”

羅太太有些生氣:“丹香雖不及黃氏,也是平頭正臉的好丫頭,比大房的周姨娘還齊整,可這周姨娘現如今都已經一子一女啦!”

李媽媽心裏暗嘆,周姨娘和羅丹香是太太給的丫頭,周姨娘眼見着出息可不戳着大奶奶的心窩子?羅丹香卻在二奶奶面前挺不起腰子,可見大奶奶是真老實,只不過天天看着庶子庶女,心裏就對太太一點兒怨沒有?她是不信的。

李媽媽又道:“太太憐惜丹香是她的福氣,若是二奶**嗣不豐我們倒還有個話頭子,可二奶奶兩子一女,個頂個的出挑乖巧,咱說不響嘴啊。二爺和二奶奶也都是孝順孩子,別到時再傷了母子感情,再者說,當年的事兒,太太對丹香稱得上仁至義盡,是她非要一條道兒走到黑罷了。”

陶太太按了按額角,終是不稱心:“我也不是別家那刁鑽的婆婆,兒子媳婦感情好我也樂見其成,可這人收了房,一擱十年算哪門子事兒!”她看向李媽媽,問道:“你說我讓老大媳婦去勸勸怎麼樣?”

李媽媽真心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嫂子怎麼管小叔房裏的事兒,二奶奶可還有着二品誥命呢,妯娌間也好給她存點臉面。”更何況長房只是六品。

陶太太卻不以為然:“她就是一品誥命,也要尊兄敬嫂,我又不是讓大媳婦去訓誡她,不過是探探意思,他們若真容不下,我做主就給放了出去,現在丹香還不到三十,雖錯過了花期也不至於抱憾終身。”若黃氏由此想到大房的周姨娘,能順着台階下,這見賢思齊,稍稍抬舉一下丹香,自然皆大歡喜,陶太太有這個心思,更覺得讓卞氏出面再好不過。

李媽媽見太太主意已定,也只能作罷,丈夫敬愛尊重,子女孝順出息,太太一生順遂如意,行事便任性起來。大房式微,大奶奶就不算捻酸掐尖之人也怕是意難平,好在二房行事忠厚,兩房倒也沒有衝突,對外對內稱得上其樂融融,這遭怕是讓大奶奶為難了。

出乎意料,卞氏僅是猶豫了一下,當日傍晚便去了致遠居做說客,黃氏有些開眼界,她好茶好果子的招待這位長嫂,卻不想引來這樣一頓語重心長的謬言,忍了忍才沒有掛臉,眼神中的一抹冷笑多少讓卞氏臉紅:“你別怪嫂子多事兒,橫豎都已是你房中的人,這樣讓她沒着沒落,太太那裏也煩心,咱們為人子女,以孝為先。”

黃氏聽她搬出來太太,嘴角挑起:“累得老太太因為一個丫頭憂心,還勞煩大嫂親來一趟,的確是我們夫妻的不是。”她輕笑一聲,對卞氏道:“等二爺回來,我便問問,怎樣才能讓丹香稱心,也好讓太太和大嫂放心。”

卞氏聽出黃氏既在暗諷她們不顧身份為了一個通房奔走,又搬出二爺陶國安做筏子,可她一向不是牙尖嘴利,反應機敏的人,一時找不到話反駁,只能喃喃道:“這外頭是爺們,房裏頭卻是咱們女人安排。”

黃氏笑得淡淡:“話是沒錯,可也得爺們配合不是。”

卞氏覺得訕訕:“那丫頭是太太自小看大的,她那娘又有救主的功,現如今清鍋冷灶說得可憐,何不好生安排下,太太安心,二弟也能承情。”

黃氏本知道大嫂是有些迂的,雖心中不舒服,也強忍着虛與委蛇,總還給妯娌留着幾分顏面,但越說越不成樣,什麼叫做“二弟也能承情”,聽着倒像她這個惡婦妒婦拆散了一對苦命鴛鴦似的,冷笑一聲道:“如果我們家二爺能像大伯體貼嫂子一樣體貼我,不肖安排,說不準這屋裏人就能給我再添幾男幾女。”

卞氏臉色驟變,有心甩帕子離開,覺得落了面子,正幾番臉色變換中,聽門外一聲聲道安,陶國安正疾步邁入屋裏,他打眼看到卞氏卻並未詫異,打了招呼便由着黃氏為他解開了厚毛大氅,黃氏餘光瞥到寶珠低眉順眼也自門外進來,伸手接了大氅,主僕二人一對眼旋即錯過。

黃氏笑道:“二爺今日倒是下衙早,灶上溫着什錦雞湯,二爺稍後喝一碗。”陶國安欣慰的拍了拍黃氏的手,黃氏莞爾一笑,對卞氏道:“大嫂也喝上一碗暖暖身子。”

卞氏本就有些局促不安,此時更覺尷尬,忙起身道:“時候也不早了,我也還有事去娘那裏......”

陶國安聞言道:“大嫂不着忙,說來慚愧,為了我房中那不安分的倒是讓母親大嫂來回操勞。”16k中文www.16kzw.com

卞氏聽話聽音,就覺得有些不好,便扯了笑有心為羅丹香辯解幾句。

陶國安卻對寶珠道:“傳我的話,讓羅丹香即刻到上房來。”又轉身對呆立着的卞氏道:“大嫂請安坐。”

卞氏惴惴得坐在一旁的羅漢椅,只堪堪坐了小半邊椅面,因神色有異,不復往日端正,反顯拘謹起來。

好在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寶珠就掀簾進來,身後亦步亦趨跟着的正是羅丹香,穿着粉色碎花長身褙子,腦後挽了斜髻,墜着米珠簪子,珠子低垂在她臉側,細白的肌膚更顯光潤。卞氏心中暗嘆,這羅丹香雖不若黃氏姿容,卻也是難得的風韻,比起周姨娘更強些許,怎的就半點不入二爺的眼?可見黃氏可惡!

羅丹香深知此次若得老太太援手,成則如十年前一般得償所願,敗也不會比現在的情況更糟,被叫到上房來雖不安更有一絲期待,與她來講總是打破這沉沉死水的唯一出路。

羅丹香給眾人屈膝行禮,因無人賜座,只捏了帕子立在一旁。

陶國安放下手中的細瓷茶碗,冷問道:“說吧,你今日為何在太太處歪纏?”

羅丹香瞪大了眼睛,叫冤道:“奴婢只是去給太太請安說話,不敢有半點放肆!”

“啪”得一聲,陶國安一掌打在桌邊,震得茶具相撞叮鈴作響,“太太不願見你,你就跪在門外不起,秋煦堂是什麼地方?!來往僕婦進進出出,那麼多人都看在眼裏,你還說沒有半點放肆?!”

羅丹香自知今日所為必半點不漏的被稟報了陶國安,她看了一眼上位處正襟危坐的黃氏,一副目無下塵的樣子卻比誰都心機縝密,像一張金絲玉線的蜘蛛網,十幾年來將陶國安早包裹的嚴絲合縫,她半點機會也無,將將把一顆熱碳一般的心熬成了死灰。

羅丹香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擠出一行清淚來:“奴婢自幼服侍太太,雖身份低微卻視太太親娘一般,好不容易跟着二爺返京,心中念極才未經通傳就去給太太請安,奴婢不敢打擾,本想在門外多磕幾個頭全了孝心即可,太太卻正好醒來,招了奴婢進屋說話。

陶國安“哈”了一聲,道:“這樣說來,你是一片孝心,還是別人冤枉了你了?”

羅丹香直起身子道:“奴婢不敢指摘旁人,也是奴婢行事不謹才落了人眼。但奴婢侍奉老太太卻是一片孝心,不容詆毀!”

卞氏之前不曾接觸過羅丹香,此時方覺她未必傳言中那般伶仃弱女,又看了一眼黃氏,只見她翹着小指,正托着茶壺為陶國安續茶,姿態優美,不疾不徐,仿似沒有看到,聽到這房中人事一般。

她心中滋味莫名,又聽到陶國安譏聲道:“你行事何止不謹,我問你,你今日去秋煦堂可有向奶奶稟報?”

羅丹香低下頭去:“奶奶一早就帶着小姐出門,奴婢沒來得及。”

“那可有向郭媽媽報備?”

郭媽媽是這後院的管事嬤嬤,與黃氏一丘之貉,若說與她知,自己今天就休想踏出致遠宅半步。羅丹香咬唇,小聲道:“奶奶不在,郭媽媽比往日更要忙些,奴婢這裏的芝麻小事又向來不敢勞煩嬤嬤......”

“這院中的丫鬟僕婦,每日裏出院俱都是領命辦差,若無差使也要稟報管事嬤嬤才能外出,這是我致遠宅的規矩,你視若無物還諸多狡辯。”

羅丹香心中一陣惱怒,太太當初能壓着黃氏讓她進了這院子,如今就應能壓着黃氏讓她在此過得舒心些。卞氏這個時候來,多半是傳達太太的意思,只是不知她是如何說的,黃氏緘默,二爺倒是咄咄逼人得問罪起來。她委屈得看了一眼卞氏。

卞氏此時卻不能像黃氏一般裝聾作啞,她忙打着圓場:“丹香今天行事的確莽撞了,不怪二弟惱了,念她對太太也是拳拳孝心,不要太苛責了。”說著用帕子捂了嘴,笑道:“不過二弟妹這裏規矩也太嚴了些,這同在一府里住着,各院僕婦相互走動也是有的,更何況丹香還不是那一般的僕婦。”

黃氏笑道:“正是因為她不是一般的僕婦,才更要守規矩,否則,她日日跑去給大嫂請安,大嫂見是不見?”

卞氏氣結:“她又不是我院中的人,作什麼給我請安!”黃氏淡淡一笑:“就是這個話了,可她偏偏就跑去太太院裏,還惹出些閑話閑事來,可見是個拎不清的,若不治了,今天跑秋煦堂請安,明日去慕儒院敘舊,難道讓闔府看我笑話?”

卞氏道:”弟妹想多了,今日太太並未責備,倒是讓我來告訴弟妹多多關照着丹香些。”

羅丹香聞言心中一喜,幾近感激涕零道:“太太慈愛,丹香一切都好,也不忘老太太的囑咐,好好伺候老爺太太。”又衝著黃氏磕頭哭道:“奶奶莫惱,丹香思念老太太心切,一時忘形,以後定不離奶奶二爺左右,虔心侍奉。”

黃氏不理她一片告白,只道:“太太起初不願見你,是規矩,後來不得不見你是顧着我們二房的臉面,你擅自出院可饒,脅迫太太之心饒不得。”又轉頭對一直沉着臉的陶國安道:“算了,還是二爺做主吧。”

陶國安緩緩道:”她對太太卻是有幾分孝心,我倒不好罰了。”

黃氏仍不動聲色,羅丹香卻猛抬頭,既驚且喜:“多謝二爺體恤奴婢,天地良心,我對太太沒有半分不敬,太太但凡有一聲咳嗽腦熱,都恨不得以身替之。”

陶國安似笑非笑:“你隨我們夫婦離京,這些年來誤了你的孝心了,好在已經回來,以後倒是可以常伴,讓老太太寬心些。”

丹香心中如同鹿撞,激動得臉頰通紅,恨不得立時抱着陶國安的腿大哭一場,這些年來,哪曾得到過他如此溫言細語的袒護之情,便覺得今日就算是跪死在秋煦堂門口都已值了,以頭觸地:“但願月月年年,為二爺分一絲兒憂,也不枉丹香痴心祈願。”

陶國安又嘆了一口氣,道:“如此你便收拾一下,今晚就回秋煦堂侍候太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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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飛三求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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