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第153章

“青龍會”盤踞上海十餘年,名聲在外根基牢固,想解散並非一件容易的事。凡事有利就有弊,當初多少人走投無路難以為繼的時候選擇投奔幫派,換一口飯吃才生存下來。六虎的出現和崛起一直是江湖上津津樂道的例子。一個不算起眼的幫派也因為更多人的加入更加龐大,但與此同時,利用幫派勢力營私枉法仗勢欺人的比比皆是,更有人藉助團伙勢力做不法勾當謀財害命。因為利益的衝突,幫派火拚的事時有發生,血流成河慘不忍睹,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李青龍之所以要解散“青龍會”,是因為身處其中看到更多仰仗幫派勢力結黨拉營,不擇手段你死我活互相謀害的例子,而結果無一不是兩敗俱傷即而冤冤相報。更看到了他們仰仗人多勢眾魚肉百姓龍斷市場為禍一方。

都是有手有腳腦瓜靈活的成年人,幫派解散以後,勤勤懇懇自食其力總好過成天提着腦袋打打殺殺更有保障。自從消息放岀,大多數人都贊同,也不乏心懷不滿想揭竿起義的人。尤其是那些平日裏就好惹是生非窮凶極惡的主,因此,李青龍一邊多次開會與大家勾通安撫,同時提前報市政府幫助協調,避免引起荒亂。市政府開春就已動員勸說解散幫派勢力,真正執行的只是那些街痞混子,三大幫派中“青龍會”是第一個吃螃蟹的。

暮色降臨,燈火鋪陣,悶熱的夏風倒象是蒸籠里竄岀的熱氣,又濕又粘,空氣中有一種難言的晦澀和躁動。

滯重潮濕的空氣象個染缸,成為各種氣味的混合體。美食的香味,調料的味道,香水、味、胭脂味,煙草味,汗腥味,男人的,女人的,都在空氣中迅速澎漲蠢蠢欲動。

大家到時,田莊已經早早貢候。他偏愛學生裝,一年四季都是同樣的造型,整個人也因這身裝束時刻顯得精神抖擻,真的像一個陽光瀟洒的大學生。

今天他特意邀請大家小聚。李青龍不打算跟他再有任何瓜葛,對他的邀請一口回絕。當田莊說,他已經報名參軍,可能要開住前線時,李青龍猶豫了一下,最後點頭。四虎、五虎、慕容琪和嚴新自然同行。

大家落座后,李青龍什麼也沒說,兩個人相視一笑。人海中少了一個暴虐的少年,彊場上多了一個勇猛的戰士。此前的種種,誰也沒再提起,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

田莊盛情相邀,常六的出現則純屬偶遇。梅月嬋看到常六時,他正在囑咐賣烤鴨的攤主,一份不要切得太碎,辣椒則要多放,另一份切小一點,不放辣椒。在旁邊攤位定的十個饅頭,每一個都被牛肉塞的鼓鼓囊囊的。相熟的攤主不禁問:你一個人吃這麼多東西嗎?天熱會壞的。常六捏了一塊鴨肉塞進嘴裏嚼着,一邊一如既往弔兒郎當的念叨:“窮家富路,這麼遠的火車,怎麼也不能餓着呀。誰說我一個人?”說完,特意豎起兩個指頭。

說這話時,常六掩飾不住一種竊竊的歡喜。看他的樣子是準備要出遠門,梅月嬋不禁有些好奇。

剛在他身勞停下腳步,常六一轉臉也看到了她。梅月嬋今天一如即往的着裝素雅,白色低領繡花洋裝,婉約端莊,淡青色裙裾,優雅乾淨落落大方。讓她自帶一種動人的氣韻。

“哎呦,李太太。也來點宵夜?”說著,常六拿起竹籤扎了一塊上好的鴨肉,遞過來。

梅月嬋有點意外,在她的印象里,這個人事事處處予她麻煩,友好兩個字更是無從說起。這些油膩的東西會引起她噁心,她無意去吃,不過還是淡淡一笑,大大方方接了過來:“謝了。要出遠門啊?”

“嗯。準備回廣州。”

兩年間,都經歷了許多事,穿越各自跌宕起伏的長長歲月,看到彼此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內心只剩下一陣溫暖和平淡。

“人的一輩子,誰也不知道什麼時間會在哪。我這一輩子也值了,在廣州街頭混吃混喝逍遙自在,我過了;在這低三下四眉高眼底,也受了。沒什麼大不了的,就那麼回事。”常六一邊嚼着美味一邊問:“回到廣州,難免和那位姜家少爺低頭不見抬頭見,你有什麼要捎的東西嗎?”

年光荒蕪,天涯路遠,一場風塵停息,只剩無緣的姓和名。

提起姜少秋,梅月嬋一時竟有些啞然。片刻,坦然地笑了下:“如果真的遇上,告訴他我過得很好,不用惦記。我也希望他過得好。沒什麼捎的,謝謝你。”

常六咽下最後一口鴨肉,拿過推位上的草紙粗魯地擦了擦手上的油。

“一直以為你會和姜少秋在一起,沒想到造化弄人。我曾經一直想拆散你們,但是現在你們真的沒在一起,心裏反而感覺空空的,有點遺憾。不過你和李青龍在一起也很好,很般配。”

“你也改變了不少。又沒有什麼深仇大恨,你總是針對少秋,他都沒有和你計較呢。”

常六苦笑着搖了搖頭:“你不明白的。其實公平的說,少秋這傢伙挺優秀,針對他是因為我恨他,我恨他們全家,尤其是他父親。不提了,過去的事情,我也懶的再提了。”常六望着遠處若有若無的星辰,長長地嘆道:“我從來沒在乎過這個世界,因為他從來沒有善待過我。我不知道什麼是善,我也從來沒有得到過,我更不相信有善良。你和青梅讓我看到了善良。我就要走了,我們一筆勾銷。”

面對着自己第一個喜歡過,但永遠不會喜歡自己的人,表面暴虐的常六內心其實是羞澀的,一個不會表達自己的人。

善良。也許吧。梅月嬋知道,每每面對命運的凌遲,自己也會不甘心,甚至某一刻會有魔鬼般的衝動。但最終,她剋制住了自己。反過來說善良何嘗不是在殘忍的虐待自己。

梅月嬋怕自己想說的話刺激到常六,裝作不經意的樣子說:“青梅明天剃度。”

常六聞聲略微怔了一下,依然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答非所問:“我的火車票都買好了,走了。”

望着常六轉身離開的背影,梅月嬋無語。她看不出常六究竟聽沒聽到她說的話,也來不及尋思。

突然,毫無徵兆的情況下,陣陣尖叫聲夾雜着各種叫嚷喧囂,此起彼伏鼓盪耳膜,慌亂的人群猶如沸油澆頭的螞蟻。

一個熟悉的聲音正在瘋狂叫囂着:“憑什麼你說解散就解散?多少人和我一樣提着腦袋出生入死,眼巴巴看看你們一呼百應吃香喝辣威風八面。等,熬,等着風水輪流轉有一天能輪到自己頭上。你倒好,說解散就解散。”

梅月嬋焦灼的目光循聲望向李青龍,一把冰涼的尖刀已經卒不及防頂在她的頸部。梅月嬋渾身一哆嗦,手中那塊一口未動的鴨肉掉在了地上。

田莊瘋狂的吼叫聲遠遠傳來:“為什麼?你即然無意執掌‘青龍會’,為什麼不能讓我來做?我哪點比你差啦!”

李青龍面色凝重,目中怒火閃爍。對田莊屢次冒犯,他手下留情全因念及舊情,今天,他徹底不再對他能悔改報任何幻想。

“今天來看,幸虧沒有交給你。不然,那麼多兄弟的性命,早晚毀在你的手裏!”

田莊脖子上青筋暴起滿臉通紅,手中的刀在桌子上拍的叭叭直響,歇斯底里吼道:“你這樣做我就是不服。你根本不屑於顧的東西,寧願解散它都不肯讓給我。還說什麼兄弟情義?那好,今天別怪我伸手來搶。”

李青龍左肩受傷出血,四虎五虎和慕容琪也正處在混戰之中,雙方各有傷情。幾個人被一些傍大腰圓渾身橫肉的陌生人殺氣騰騰團團圍住,幾次突圍都沒能成功。梅月嬋心裏立刻明白,田莊早已設置埋伏,聚會是一場居心叵測的“鴻門宴”。

梅月嬋剛剛離開,田莊就攤牌自己想接手“青龍會”,李青龍從他迫不及待的目光中已經讀到的預謀的氣息,為了不傷及無辜穩住田莊,佯裝回答可以考慮。

“有他的存在,你拿了幫主也坐不穩。”同夥的鄙夷和煽動讓田莊立刻清醒的認識到,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事情推着他向前走,他已經身不由己無路可退。一伙人的狼子野心,此刻也已昭然若揭。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雙方交手時,田莊毫不猶豫的將刀瘋狂的捅進四虎的胸膛。四虎一臉痛苦把手伸向喪心病狂的田莊,僵直的目光有着深深的失望和不可思議,嘴巴艱難蠕動了兩下,象是要說什麼,終究什麼也沒有說岀口。

田莊一臉蕭殺之氣,瞪着嗜血一樣腥紅的眼晴,惡恨恨地拔出四虎身體裏的刀。四虎躬身踉蹌了一下,疼痛難忍卒然倒地。

李青龍眼中閃過冷光,持刀斜劈而下,對手從肩到肋鮮血噴濺,嚎叫着倉皇退後。李青龍跨到四虎身邊,目光里充滿了疼惜。絕世唐門www.jueshitangmen.info

四虎的倒下讓他感到痛心疾首:“四虎?千萬挺住,我送你去醫院。”

到處是搏鬥和鮮血,梅月嬋心裏的懼怕恐慌反而慢慢淡去,也許正如李青龍所說,她是個傳奇,她的命不走尋常路,註定了要比正常人更為堅強勇敢才能熬得下去。不,那流淌的血和尖刀刺進皮肉甚至骨頭的感覺,在她的眼前變得緩慢而誇張,反倒像一種深深的吸引,讓她有種痛快淋漓的顛狂和渴望。她只覺得渾身的血液已經為此沸騰,聒噪,蠢蠢欲動。

肩頭一陣鑽心的疼,讓梅月嬋瞬間清醒,她使勁蹙了一下眉頭,閉嘴雙唇,只在嗓子裏低沉地哼了一聲,目光里充滿了倔強和隱忍。

一瞬間,那種如痴如魔又無比亢奮的幻象也不復存在,剩下一種心驚肉跳的猶疑。梅月嬋有種后怕,懷疑剛才的還是自己嗎?每當自己受盡壓迫的危險關頭,這種危險的幻覺就會無法抑制的出現。

血,染紅了她雪白的洋裝,象一朵盛放的藏紅花開在皚皚白雪之上。即端莊又妖艷。

“李青龍。”

李青龍在慕容琪的掩護下俯身剛要抱起四虎,回頭一看,不得不緩緩起身,舉起手,做投降狀,鬆開手中的刀。

他一再迀就避免刀弋相向,但該來的始終還是來了。

李青龍痛心疾首:“放開她。從今天開始‘青龍會’交你管理,我退岀,不再過問任務事。我說到做到。”

田莊有些心動,正在思索,旁邊的人急忙提醒:“庄哥,可不能心軟,放虎歸山後患無窮。”

“既然已經幹了,就干徹底。”尖嘴猴腮面**詐的人,在旁邊不停鼓動着。

“四虎必須馬上送醫院,他若沒事,今天的事一筆勾銷,他要有個好歹,警察的子彈等着你們。田莊,‘青龍會’是你的了,好自為之,想清楚了。”

“你以為我會信你嗎?”田莊囂張的獰笑着,臉上孤注一擲的狂傲象一頭冷血決絕的獸。

梅月嬋暗暗試探着合適的角度。

李青龍不禁蹙緊了眉頭,他感覺到梅月嬋的異樣,心裏萬分擔憂。他猜測她在想辦法找機會,但她想怎麼做,他無法得知。他的目光甚至不能明顯的對她有所關注,否則立刻會引起對方警惕,給她帶來麻煩。

李青龍目不轉晴望着田莊,沉思着,怎樣才能幫她。常六的身影撞進眼眶,他突然有了主意。

“常六,開槍啊!”李青龍煞有介事的沖遠處的人群大喊。

田莊吃驚地回頭,常六正一臉不屑望着這裏。聽到喊聲,愣了下神反應過來,抱起旁邊攤上的盤子,用力甩了過來。

他已經不像以前那麼爭強鬥狠,但他從來沒怕過誰。雖然沒有田莊人脈廣職位高,這都不是理由。

僅僅是瞬間的愣神,梅月嬋已經機智的撲捉到恰當的契機,握緊對方的手,卒然弓身,趁着慣性猛然向前將對方摔翻在地。不等那人反應過來,緊接着雙手用力,對手握在手中的尖刀己經深深的扎進他自己的胸膛。

血,濺在她雪白的洋裝上。這一連串的動作連貫而迅急,讓人難以置信防不勝防。雖然脫險,梅月嬋知道自己勢單力弱,絲毫不敢怠慢,拔出滴血的尖刀拿在手上,快步奔向已經迎來的李青龍。

兩人剛觸到對方的手,兩聲槍響,從身後傳來。

血順着田莊的臂膀流淌下來,田莊驚愕地愣在原地,眼神充滿了狠毒和絕望。其他的人見狀連滾帶爬逃進人群,無路可逃的只好垂頭喪氣舉手抱頭。

驚險危急的重要關頭,馬天明和蔡世文雙雙親臨,帶人迅速包圍了現場,氣勢威嚴注視着這群冥頑之眾,帶着一種無法言說的威懾力。

過去一起打拚的種種,死裏逃生的瞬間,劫後餘生的喜極而泣,像一幅幅鮮活的畫卷在田莊的面前鋪展。往日自己威風凜凜的樣子依然讓他沉迷,他已經習慣了那樣的生活。誰都知道他是幫主的左膀右臂,那個地位遲早非他莫屬。但突然一下子他什麼都沒有了,連點念想都不可能。巨大的落差讓他難以忍受。

“我不服。不能解散。”田莊眼中閃着一種視死如歸的絕望,猛然持刀沖問李青龍。無論成敗他都要以死相搏,安慰自己的野心,否則愧對這麼多年的苦苦盼望。何況,垂死掙扎的還有他身旁的另外一個尖嘴猴腮面相兇惡的人,他並不是孤軍作戰。

近在呎尺的距離,逃已經來不及了。李青龍把梅月嬋一把拉在身後,飛起一腳,踢向田莊握刀的手腕,梅月嬋俯身而至,手中的尖刀毫不猶豫扎進田莊的大腿。

“啪啪啪。”又是幾聲清脆而果斷的槍響,旁邊的人首當其衝應聲倒地,田莊身體僵了一下,然後搖晃着踉蹌了兩步。

李青龍緊張地注視着田莊,兩個人的目光走完生命中最後一次短暫的對視后,田莊在李青龍的眼前,軟軟地倒了下去。

“執迷不悟負隅頑抗者,同樣下場。扔掉武器,抱頭下蹲。”

望着田莊橫在路上一動不動的樣子,李青龍一直微微張着的嘴,久久不能合攏。惋惜而痛楚地蹙着眉頭,直到四虎微弱的呻吟聲傳入耳朵,他才如夢驚醒,親手小心翼翼的把四虎移上警察的擔架。

“四虎。”李青龍緊緊握住四虎虛弱的手,眼中閃爍着灼熱的淚花,往日的情有多深,此時心裏的痛就有多重:“千萬挺住。”

造化弄人,世事無常,人間何處能成全不散的宴席,不負的初心。

梅月嬋疲憊地癱坐在地上,望着身負重傷被抬走的四虎,目光掃過地上奄奄一息的田莊,突來的脆弱和無力,讓她一下子情難自抑淚流滿面。她想到了自己這一路行來的顛簸坎坷,命途中無處不在的陷阱,讓一個個本該燦爛如春光彩耀人的日子,變得危機四伏,直到處處斑駁,傷痕纍纍,黑不見底。而最後,依然要擦乾眼淚,強顏歡笑去住明天的路上。

遙望着頭頂上方亘古不變不動聲色的蒼天,梅月嬋沉默地吸了吸鼻子,擦了擦臉上同樣沉默的淚水,陷入了更久的沉默。

是誰在操縱着一切?究竟什麼是命?那麼多人離她而去,那麼多是是非非褪色遠逝。明天,又將繼續輪迴和重複,悲愴和精彩如同交替的白晝和黑夜。山河依舊,星辰依舊,物是人非。

李青龍沉痛地在她身邊坐下,默不作聲將她攬在懷中。他第一次看到面前這個堅強自信的女人,這般脆弱。他們就那樣坐着,頭靠着頭相互依偎,淚水全無,陷入巨大的沉默。

夜色闌珊,人影綽綽,萬家燈火鋪陳了人間又一段平凡安祥。抬眼望去,遙遠的青芎,煙飛星散,朦朧黯然,象對塵世一種了勝於無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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