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第152章

湲水清淺,各種形狀的鵝卵石在水底若隱若現,放眼四望,周圍芩寂無人空曠荒蕪。

梅月嬋異常緊張,感覺光溜溜的東西在腳面突然觸碰了一下,她忙低頭,卻什麼也沒有看見。正猶疑時,同樣的感覺又從腿上一滑即逝。低頭看時,一條紅黑相間的蛇正蜿蜒而過,旁邊更多條蛇正大搖大擺扭動着身體,朝她聚來。

梅月嬋渾身發毛直豎,來不及驚呼拔腿就跑。徒然間,她發現自己已經被群蛇團團包圍,已經無處可逃。目及之處遍是毛骨悚然瘋狂遊動的蛇身,近處的已經詭異的豎直身子,揚頭吐着蛇芯。一雙雙冰冷的眼睛緊盯着自己,梅月嬋倒吸一口冷氣,尖叫一聲,渾身一哆嗦,睜開了眼睛。

門外有腳步快速走近,門被打開,光一下湧進來,梅月嬋有些睜不開眼。門口的影子像被光吞沒。腳步聲移向窗邊,厚厚的墨綠色天鵝絨簾被緩緩拉開,晨光透過極淺的黃綠相間的碎花紗簾,有一種氤氳之美,光線柔軟,靜靜落在她光滑緊翹的肩頭。

梅月嬋發現自己正面窗側卧,渾身冷汗淋漓,忙把身上的薄毯子拉到頸間,蓋住裸露的肩頭,緊緊抓住不敢再鬆開。

“醒了?”

李青龍一臉輕鬆愉快,露出兩排白白的牙齒。一身筆直的軍裝,威武挺拔的出現在她的眼前。李青龍本身氣質冷峻深沉又不乏書生儒雅,今日如此穿戴,自有一種王者氣勢。

梅月嬋從沒看到李青龍穿軍裝的樣子,眼睛一眨不眨的落在他稜角分明氣質沉穩的臉上。欣喜的眼神里溢滿了崇拜和愛慕。

“我連着三天都要開會,每天會回的很晚。不管再晚回來,我都會幫你上藥。你這幾天正好慢慢養傷。”

梅月嬋斂目低眉,緊張地問:“我怎麼會在這兒?”

“我讓慕容琪帶你看完醫生后,把你送來這裏。看不見夠不着你的時候,我不放心。在這裏我照顧你,方便些。”李青龍在床邊坐下,輕輕拿過她抓着毯子的手,握緊了,目中含笑深情的凝視着她,低聲道:“你是我的未婚妻了,怕什麼?”

梅月嬋被他看的心慌,面頰一紅躲開他的目光,拉他的手遮擋在臉上。

“你後背的傷,我昨天晚上幫你塗了葯,醫生說一天兩次。你不是怕喝葯嗎?正好,醫生這次開的葯都是外敷的。”李青龍一向冷峻無波的面孔,在她面前卻總是含着笑,眼底透着溫柔。

李青龍拭了拭她滿是汗水的額頭。肌膚傳來的溫度讓他鬆了口氣。

“應該沒事了。”說著,起身到外面拿回來一條毛巾,幫她擦拭臉上的冷汗:“我昨天晚上半夜回來,你不知道嗎?睡醒就忘了。”

梅月嬋聽他提起,這才覺得腦海中對他半夜回來好似有點模糊的印象。他沒開燈,幫她敷完葯,擁她入眠。

梅月嬋羞笑不語。

“這一覺睡的差不多,出點汗燒也退了。剛才做夢了?”

“嗯。我夢到很多蛇,快嚇死我了。”

“有我呢!”李青龍輕輕捏了捏她的耳垂:“忙完這一段的事,我們就結婚,好嗎?我一定風風光光的娶你過門。”

“你安排就好了。”

“青橙的事辦完,短暫的休整后,我就要上戰場了,來去至少要好幾個月,也許甚至一年半載。”

梅月嬋聽他這麼一說,一時竟有些無語。李青龍以為自己的話嚇到了她,笑問:“在想什麼?”

“自從進了陸家的門,總覺得生活再也不似從前。這一路走來那麼多的事非紛撓,顛簸流離。總想着有一天能安定下來,平平凡凡的生活。”說著,梅月嬋低低地嘆了口氣,無奈又認命的樣子望着李青龍:“你覺得什麼是命?”

“害怕嗎?”李青龍俯身憐愛地摟緊她。

怕,越是珍視的越是怕失去,越是心愛的越是怕遠離。她怎能不怕,但是,那份牽挂深深吸引着她,愛有多深,無畏和堅強就有多深。既然選擇了他,就會去愛他的所有。

梅月嬋堅定地搖了搖頭:“我等你。”

“我馬上還要走,回來可能又是半夜了。我買了早點,在桌子上,記得吃。”

每天無數次的乾嘔,讓她吃不下多少東西。對各種吃食都極為敏感嘔吐更加劇烈,不吃又會覺得肚子餓。真的很難受。

一對雲雀身形矯健,剪碎流光,落在路邊高大的梧桐樹上,細細梳理了一遍身上的羽毛,嘴裏不忘互相發岀關心和問候。幾片彩色的斷羽,緩慢而無聲的在空氣悠然落下。

汽車發動的聲音,漸漸遠離。梅月嬋知道李青龍又去忙他的大事了。晚上,傷情慢慢好轉的梅月嬋卻無論如何難以入眠,她心裏牽挂的人還沒有回來。直到雪亮的車燈一掃而過,汽車在門口停了下來,有人下車關門,然後傳來腳步聲,接着是鑰匙開門的聲音,直到那個熟悉的人影映入眼帘,她懸着的心才徹底放下。

看着夜色里她烏黑閃亮的眼睛,李青龍輕聲問:“還沒睡?”

“你還沒回來,我睡不着。”

李青龍在她背後輕輕躺下,輕輕用力不失溫存的握緊她柔軟的手。他的眼神柔軟明亮,含着洶湧,在她耳垂酥酥地說:“等我。”

一股沖鼻的血腥味,讓梅月嬋忍不住又一陣作嘔。顧不上自己的難受,一邊緊張地問。

“血?你受傷了?”

李青龍立刻從床上跳了起來,一邊解釋道,不是我的,別擔心。匆匆褪下軍裝,出去。嘩嘩的水聲從廚房傳來,很快,李青龍祼着上身甩着濕漉漉的手進了屋。拉下頭頂繩子上的毛巾擦乾手,重新在她旁邊依偎下來。

“你真的沒事嗎?”梅月嬋轉過身,擔心地望着李青龍佈滿血絲的雙眼。

“別怕,沒事的,真的不是我。”為了打消她心裏的擔憂,李青龍告訴她,清明到現在,“櫻花”接觸的人摸排的差不多了,今天晚上統一抓捕,有人反抗逃跑被迫交火。她出事那天,青橙已經被擒獲,擔心她的安危,才不得已直接帶着青橙一同出現在螞蟥場,不想卻被魏敏稀里糊塗放跑。青橙一下子銷聲匿跡,得到消息的餘黨紛紛隱藏,損失不小。

長久以來的潛伏和最近日夜的奮戰,總算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李青龍也為此感到高興。

“現在除了“櫻花”其他幾個主力均已落網。能摧毀這個長久以來的毒瘤是件大快人心的事,當然,抓住惡名昭著的“櫻花”,才算取得最終的勝利。”

為了不讓梅月嬋擔心,李青龍輕描淡寫的省去了很多細節,但梅月嬋已經深深感覺到了其中的驚心動魄,從他疲憊不堪的晚歸和渾身是血的驚險,體會到了其中的艱難。她深深的感覺到,這個男人寬厚肩膀下承載的絕不僅僅是風花雪月和光怪陸離,更有着不為人知的厚重磅礴的情懷和氣節。這使她從內心深處對李青龍生出更加堅定的崇拜愛慕,但同時也多了一份抹不去的擔憂和牽念。

“太危險了,你以後可千萬小心。”

“好。”李青龍滿足地笑了:“害怕嗎?我的工作?”

“害怕。”梅月嬋點頭,老老實實地說:“我擔心你的安全,但我也為你的理想和氣節感到驕傲!人,總得有點兒別的骨氣。”

“你是個傳奇的女人!你經歷的一切沒有打倒你,註定會讓你更加精彩。‘櫻花’這個隱藏多年的毒瘤能被挖出,你功不可沒。將來隨時歡迎你加入我們。”

梅月嬋驚喜地瞪大眼睛:“我?”

李青龍肯定地點了點頭,目光中充滿了鼓勵和信任。

李青龍要忙的事,又何止這一件。螞蟥場的事動靜很大,蔡世文更是緊咬不放。許多“青龍會”的兄弟都被他抓捕訓問,遭受了嚴刑拷問之苦。

“青龍會”幾年間明暗正邪,露的掖的,都要一一擼順進行清算,該退的禁的撒的必須仔細權衡。李青龍打算,一步步引導幫中兄弟自食其力,等清算完所有的財產,在自己回歸部隊之前,徹底解散“青龍會”。給每個人發一部分安家費,安置好他們的去處。眼下,急侍解決的是蔡世文對“青龍會”假公濟私的迫害報復。

蔡世文蹺着二郎腿,往一個極講究的白色瓷杯中加了一勺糖,輕輕攪動着,微熱適度口味純正的咖啡是他最近半年的新愛好。

看到李青龍親自登門,蔡世文心裏對他的來意已經猜到七八分。

“聽說,你要解散‘青龍會’?”

“沒錯。”

“新幫主椅子還沒坐熱,為什麼要解散?”

李青龍沒有回答,自己拉過一把椅子在他對面坐了下來。蔡世文一雙狡猾的小眼睛在鏡片透着精光,圓滑地笑了笑:“我這可不是花花世界,沒有歌舞昇平,你大駕光臨,有何貴幹啊?”

李青龍一臉正色開門見山地問:“嚴刑逼供,誘導威脅他人做偽證,我很好奇,你想幹什麼?”

“光天化日你們公開火拚,眼裏還有沒有王法?”蔡世文冠冕堂皇的拿着腔調。小說娃小說網www.xiaoshuowa.com

李青龍情緒平穩話音不高,但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你當時在場嗎?誰告訴你火拚?有人謀財害命你不聞不問,有人為非作歹你視若無睹,我只是為了保命反抗而已,有錯嗎?”

“錯與不錯不是你說了算的?畢竟死了人,我得依法辦事,緝拿兇手。”

“這樣的話還是留着糊弄老白姓吧!李坤這一走,有些人的提成被斷了,和那些癮君子一樣,會很難受吧?堂堂警務人員參與鴉片走私,與一些別有用心的人暗中勾結,不擇手段嫁禍於人,這些外衣層層扒開,這個人會是怎樣一副嘴臉?這些證據如果交到他的上面,一定會有一場精彩絕倫的好戲。”

“你?”蔡世文收起了剛才的囂張,警惕地盯着李青龍,試探道:“你在說什麼?”

李青龍嘴角勾出意味深長的笑:“你自己做了什麼,心裏沒數嗎?”

蔡世文抱着最後一線幻想,妄加抵賴:“簡直是血口噴人!你有證據嗎?”

“你想要我就有,隨時可以公佈出來。”

“……”

李青龍走後,蔡世文憂心忡忡地揣起已經放涼的咖啡,再沒有一丁點胃口,索性心不在焉地放回了桌子上。

馬天明這時揣着半杯茶緩緩出現在他的辦公室門口,腳剛進門就揚聲道:“‘青龍會’要解散,我們得協助做好所有成員的安置工作。”

蔡世文心中正堵,不悅地瞥了馬天明一眼,冷冷地反駁道:“這些八卦有意思嗎?”說完,蔡世文想了一下,又感覺馬天明這隻老狐狸不會無緣無故說這樣的話。井水不犯河水,平是見面連招呼都懶得打的人,突然開口談論工作,讓他有些匪夷所思。

“青龍會”解散的傳聞,李青龍剛才談話中已經證實,協助安置這件事自已為什麼不知道?於是追問了一句:“協助做好安置工作?誰的命令?”

“上面的命令。”馬天明並沒有要走的意思,反而在李青龍剛坐過的椅子上坐了下來。話語不冷不熱不緊不慢。“‘青龍會’人員眾多身份複雜,不能大意,另外我奉勸你,不要再針對李青龍。”

蔡世文揚眉挑目話中帶刺:“怎麼?擺明了袒護?”

“你知道前幾天,我們接令要去保護的秘密人物是誰嗎?”

蔡世文一臉不屑,話中帶怒:“這兩件事有關係嗎?你別以為你立了功,就可以倚老賣老沖我這指手畫腳。”

馬天明看他點不透拔不明的樣子,心裏真覺得解氣。也難怪,最近所有來自上面的命令,都是先到他這。馬天明甚至銳利的感覺到風雨欲來的味道。他相信,一場改天換地的劇幕很快就要登場。不以為然地冷哼了一聲:“李青龍是軍方的人,因為有任務在身,身份不便暴露。你如果再執迷不悟,不光吃不了兜也兜不了。”

蔡世文不覺驚訝地瞪大眼睛,這麼多馬天明已經知道的消息他竟然還被人為的蒙在鼓裏。半張的嘴好半天無法合攏,愣了一會兒,才轉過神。而這時,馬天明的人已經不在房間裏,什麼時候走的他也不知。

蔡世文陷入一種疲憊的恍惚,無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

梅月嬋頭暈昏重的癥狀很快有所好轉,傷口引起的發熱也得到控制。一天下午,李青龍抽空陪着她,一同去看望了小黑。

遠山蒼翠,河流己退潮,蒼茫原野,風吹過,草浪翻滾,疊疊綠波此起彼伏,遠遠近近深深淺淺象無法歸去的嗚咽。

草叢中一堆潮濕的新土囤成的土丘格外醒目,周圍大片的草都被砍光,只剩下齊刷刷的草根,使土丘顯得隆重而悲壯。如同黃天厚土的傷口或疤痕。

幾隻蜻蜓扇着玲瓏薄翼停駐在土丘上,很久,才又隨風默默飛遠。蟬聒嗓不休,鳥鳴啁啾掠過,螞蟻悉悉索索忙不失迭,鳶尾花迎風巧笑。田疇交錯,阡陌縱橫,還有這麼多小夥伴的陪伴,小黑應該會少一些孤獨吧!

陽光西斜,原野沐浴着薄暮的光,濕漉漉的氣息讓光陰也顯得緩慢、悠長。淺淡的霞光照着淺紫色蕾絲小洋裝的身影,映在梅月嬋的側臉,靜謐而哀涼,平添了一份曲折動人的氣質。往日裏綿綿動人的眼睛被哀傷填滿,長長的睫毛上掛着晶瑩的淚珠子,嘴唇輕抿,那個名字從此將深埋心底,與生命不離不棄。

“小黑,讓我想到阿黃。它們都是對我最親的,拿命來守護過我。”

回巢的鳥兒從近處掠過,飛入香樟樹林,李青龍輕蹙的兩道濃眉漸舒,收攏一度凝重的目光,臉上浮現了些溫存的暖意,攬過梅月嬋的肩頭,輕輕將她圈進懷裏:“走吧,天要黑了。改天想來我再陪你。”

梅月嬋依偎在寬厚的懷裏,雙手摟緊他,像個孤單無依的孩子。

“一個個都離開了我,剩下我一個人。”

“你還有我。”

青梅決定了卻紅塵青燈相伴,端午過後,就陸續進山進行齋戒,這一次已經在山上住了一月有餘,幾天後就是她剃度的日子,從此一心向道,了斷凡塵,回來的日子將會屈指可數。

梅月嬋獲救的當晚,二紅在產婆的幫助下生下一名健康的女嬰。王奎己死,自己也無家可歸,暫時住在梅月嬋石庫門的家。擔心自己會受王氏迫害,二紅打算離開上海遠走他鄉。但是天下雖大,舉目無親,哪裏才有她的避身之處?把心裏的苦楚告訴了回來看望她的梅月嬋和魏敏。

“梅姐姐,對不起。我來給你報信,其實是想讓你幫我。我真的怕他們搶走孩子把我賣了。原來就有丫鬟懷了老爺孩子,被王氏賣掉的。他是老爺,我們不敢反抗,也希望借孩子能過上好日子,到頭來,沒一個人好命的。他們兩口子一個比一個惡毒。”

二紅說完,不由低低地長嘆,一張大餅臉更加木然和迷茫。自己的命運何去何從,難以預知。

梅月嬋給她帶了紅糖和雞蛋。望着襁褓中熟睡的女嬰,不免心生惆悵,輕聲問。

“現在好多地方在打仗,老百姓流離失所無家可歸。兵荒馬亂的,你要去哪?”

二紅眉頭擰成了川字,鼻樑兩邊的雀斑也越發黯淡,迷茫地嘆了口氣。她也渴望衣食無憂的生活,到頭來仍然一無所有。跟了王奎那麼久,連幾身象樣的衣服也沒有,可見王奎對她沒有幾分憐惜,無非借腹生子而已。幸虧及時逃走不然下場不堪設想。

梅月嬋找出自己的衣服,在她身上一比又都顯瘦。魏敏連連擺手:“我們倆應該差不多,我那時候也胖。回頭我給她挑幾件送來。”然後有遺憾的搖搖頭:“老百姓最怕打仗,窮點苦點可以慢慢熬,一旦打仗,所有的全都沒了,妻離子散家破人亡,連命都朝不保夕。一些有錢人現在都往國外跑,但是窮人家往哪裏跑啊?”

梅月嬋倚床輕輕坐下來,語重心長道:“時局動蕩天下不太平,哪裏有安身之處呀。王奎即然已死,王氏一個人也不敢興風作浪太過猖狂,找個地方掙點錢養活自己和孩子,總比你一個獨身女人,抱個這麼小的孩子四處逃命安全,遇到壞人或者人販子,你和孩子都有危險。”

二紅聽聽大家的勸說,覺得頗有道理,決定留下來。

梅月嬋突然想到一個人,眼睛攸忽一亮突發奇想,重新打量了一下二紅。雖然她長相平平,人也不算機靈至少心眼實成本份,年紀尚青,只要手腳勤快肯吃苦,日子也就差不了。

梅月嬋暗自尋思着這樁子事應該八九不離十,於是微笑着款款道:“我開衣店的時候認識一個車夫,人很善良。他家是鄉下的,妻子早逝沒有孩子,他是個過來人,年齡是大點但知道心疼人,也沒那麼挑剔。你要是不嫌棄,我給你們牽個線。”

“梅姐姐認識的人,不會有錯。我就聽你的。”

二紅覺得這個辦法倒很妥帖,當時就點頭答應。梅月嬋隨後便去找到那個雨夜拉着她借錢的中年車夫。

頭戴氈帽的中年車夫正赤腳低頭坐在車子上,車把上搭着一件灰不灰、白不白的褂子。赤裸的上身被太陽晒成古銅色,閃閃發光,好似塗上了一層油。今天他的運氣不好,到現在一個客人也沒有,連早飯錢也沒有掙到。

晨光下,梅月嬋純白色蕾絲綴花的洋裝,淡青色過膝長群,純凈利索又不失優雅得體。

許久沒見,但中年車夫一眼就認出了她,明白了梅月嬋的來意,從心底里溢出蜜來,紅着臉連聲道謝。

“無論事情成與否,像我這樣的窮人家,沒有人敢張嘴張羅親事。”

梅月嬋上車坐好,一臉笑容仿若徐徐春風:“走吧,我來給你開張。”

中年車夫憨厚的笑着,拉起車快樂的奔跑起來。隨後到路邊百貨公司特意買了一個有着綠色吊墜的發簪送給二紅,禮物雖不值錢,但這已經是他經濟所能達到的極限。又給自己一年四季習慣赤裸的腳,買了一雙黑色新布鞋。

兩個人雖然初次見面,卻彼此深有眼緣頗有好感。二紅絲毫不計較他的年齡,緋紅的雙頰已經是最好的答覆。中年車夫也不嫌棄二紅有孩子,臉紅脖子粗,扶着額頭露出憨厚的笑容。如果世上有一見鍾情,四目相對眼神碰撞的那一刻彼此已經瞭然。

第二天,天還蒙蒙亮,中年車夫已經在門口等着。黃包車裏除了車夫的被子和一卷葦席,別無他物。梅月嬋把裝着墜兒和魏敏衣服的包袱遞給車夫,一直把他們送到弄堂口。兩個人決定回鄉下,織桑種田過日子,二紅抱着孩子坐進自己家的黃包車,面帶笑容向梅月嬋一再道謝揮手告別。

晨風中,二紅臉上的笑容像一朵金燦燦的向日葵,樸素茁壯,在梅月嬋的腦海中久久揮之不去。直到車子拐過街角再也看不見,梅月嬋才欣慰地嘆了口氣。生活實苦,兩情相悅心心相印,又有什麼過不去的呢?

身旁早起的報童,迎風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梅月嬋扭頭看時,那個八九歲的孩子,正用袖口拭去流出的鼻子,然後膩在自己衣服后襟的下擺,迎着晨風用濃重的鼻音邁力的喊着:頭版頭條,影星苿莉昨晚自殺,一代名伶無人收屍……

高高舉在空中的報紙,在晨風中瑟瑟發抖,遠看,象一隻蒼白伶仃的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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