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第154章

今天是青梅落髮剃度的日子,山路狹窄汽車不易通行,只能租馬車前往。行至半山,一棵遮天蔽日的百年銀杏樹下,馬車緩緩停了下來,三個人紛紛下車。

凌晨的陣雨在路上留下濕濕的痕迹,路邊的野草上撐着晶瑩的水珠子。正對銀杏樹的地方,有青石台階蜿蜒而上,石階恰容三人并行,沿階而上到達山頂既是青梅要出家的寺院。

梅月嬋黑色蕾絲收腰小洋裝,一尾小巧的藍色鳳羽斜貼在右胸上方,墨綠色西褲,素靜、淡雅,鳳儀玉立。

時間尚早,山間霧氣氤氳,幽深而靜謐。正是梅雨季節,太陽習慣於隱在厚厚的雲層里,莫測高深的布施另一場降雨。石階兩側的山坡上,細挑的毛竹搖下片片斑駁的陰涼,除了若有若無的山風,只有幾個人心事重重卻輕起輕落的腳步聲。

快到石階頂端時,李青龍疑惑着扭頭向山下望了一眼,他總覺得有一束不懷好意目光來自身後。只有風掠空而過,行人寥寥,隱約能看到藍色短衫長褲,頭戴蓑帽的車夫正抱着一捆新鮮的雜草,彎腰分放在兩匹馬的面前。

客人下車后,車夫將馬車趕到了路邊的草叢中,將馬拴在樹上,找了塊石頭掩好車輪。做完一切,車夫緩緩靠在車上,透過蓑帽的縫隙,一束耐人詢問的目光,正注視着沿階而上的三個人。低低的帽檐蓋住了那人的面容,看不出他在想什麼。隨後,車夫沿着來路,緩緩向山下走去。

山路的入口處,穿着白汗衫的年輕人,肩背包袱,嘴裏叼着狗尾巴草,正滿頭大汗沿路上山。

“這什麼鬼地方?”年青人掀起衣角在臉上擦了一把,眉頭擰成了川字,嘴裏不耐凡地嘟囔着:“大街上那麼多廟,偏偏跑這兒來。要不咋說你是個死心眼的人。真是一點都不開竅。唉!”說著,年青人停下腳步,兩手撩起汗水浸透的短衫,呼吃呼吃扇着,一臉無奈:“也就你吧,換個人,倒貼錢爺都不會來。”

看着年輕人自言自語緩緩走着,坐在路邊樹下,頭戴蓑帽的人徐徐起身。藍短衫,同色長褲,方口黑布鞋,打眼一看就精神利索。

“常六!”

常六聞聲側目,看清那人的樣子后,傲氣地轉過身,挑釁地看着他。

“你為什麼突然要離開?”車夫冷冷地問。

“老子想啥時候走,用得着你管?”

“我可提醒你,背叛她的人,只有死路一條。”

“你也不打聽打聽,我常六壞事做絕啥時候怕過死。我奉勸你早走早省心,以前不知道就算了,現在已經知道她的真面目,你還要給他賣命嗎?”

“當然。”

“那我們就各奔前程。”常六撩起眼皮玩世不恭道:“我常六什麼壞事都幹了但絕對不會通姦賣國。要命有一條,有本事你拿走。我的命不值錢,爛命賤命一條,吃盡了罪吃盡了苦,扔了不可惜。”

車夫面色一沉,手中的鞭子快如閃電甩了過去,常六來不及躲閃,皮開肉綻的巨痛已鑽心蝕骨。

看來,這傢伙鐵了心要治自己於死地。不行,好漢不吃眼前虧,常六自知技不如人,一瘸一拐扭身就跑。車夫追上去揚手又是一鞭,常六象被突然絆倒的馬,一頭扎了下去,滿臉冒血慘不忍睹,幾聲銳列的鞭響,常六立刻痛不欲生滿地打滾。

車夫住手,摘掉頭上的斗笠,扔在一邊,殺氣騰騰向常六走了過去。斑駁的陽光,映出了車夫淡漠的面目。

常六痛苦地鎖緊眉頭,象個老朽的風箱,呼哧呼哧艱難地喘息着。車夫剛一靠近,常六使出渾身的力量,冷不防抱緊他一隻腳腕翻身一滾,輕鬆將他拖倒在地,緊接着一躍而起,將車夫壓在身下,手起拳落。車夫卒不及防猛然摔倒,有些頭重腳輕,挨了一頓亂拳。看準機會翻身爬起拔出腰間的刀,二話不說刺向常六胸口。

常六有傷在身,很快力不能及渾身鮮血淋淋。雖然已無招架之力,仍然不肯屈服,咬緊牙關硬着頭皮,一邊疲於應招,一邊朝着他要去的方向,踉蹌而行。

“青梅,對不起!我來晚啦。”常六似乎對自己的傷情已有預知,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眼睛望着山林中寺廟的方向,口中的念叨有着蒼涼的遺憾。

又是一刀斜劈而下,頸間一陣揪心的痛傳來,血液噴涌的速度令他瞬間無力眩暈。最後望了眼山路的盡頭,身子栽倒下去,再也無力爬起。

一雙腳將他翻了過來,他已經對痛毫無感知。在他的生命里從來沒有喊過痛,即便是痛不欲生,即便是心如刀割。

看看常六雙目無神氣若遊絲的慘樣,車夫放心地舒了口氣。照他現在的狀況,無論如何活不過半個小時。車夫莫明嘆了口氣,站起身悵然走遠。不管怎麼說,他完成了自己的任務。

過了很長時間,常六有氣無力斷斷續續吐出一句話:“我也是街頭的小霸王,要靠自己拳頭才能活命的小霸王,痛這個字是懦夫的行為。”聲音輕不可聞,但是他緩緩的有了知覺。縱使出氣多進氣少,也無法改變他目光堅定的朝着那個方向,不能阻止他靠着兩隻手臂的力量向前緩慢的蠕動。身後的地上留下了一道道濃艷的血印,一寸寸向著寺院的方向緩緩延伸。他不會放棄也不肯停歇。

他的眼前,是相遇時他對青梅不屑於顧的調侃和青梅嘴角的淺笑。往事的片段不停在眼前晃動,清晰又模糊,聚攏又散去。直到他再也無力移動分毫,眼前所有的幻象也隨之灰飛煙滅。

“我什麼也沒有,只有一條命。拿來賠你!”常六面如白蠟筋疲力竭,身後的血痕越來越淡,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遺憾而凄涼的閉上了眼睛。沾滿血痕和塵土的雙臂輕輕顫動了一下,伸岀的那隻手卒然張開……

一曲哀歌穿過不深不淺的塵世,在山風裏千迴百轉,越過林梢、雲翼,石階、檐角,抵向久跪的蒲團。一句句經文裏念誦的是心尖不愈的鞭痕,一步一叩越了樊籬。

山木茂密的清幽處,寺院的房頂隱約可見。大殿裏香煙裊裊,朦朧氳氤。青梅面色沉靜心如止水,背朝青山面佛而跪,烏沉沉的眼神像是熄滅的青燈。最後側目向身後深深望了一眼,深吸了口氣,胸口劃過悠悠的低嘆。象是在等待什麼?也許是一段茗心的塵緣,也或許是往事輕微的足響。

慕容琪因她的側目望向殿門外,山外青山雲海繚繞;李青龍也回頭,山坡上青梅飽滿巧笑枝頭,誰家女兒對鏡紅妝;梅月嬋回頭悵望,空空的台階前只有風一掠而過,象是遠逝的塵事;立在兩旁的女尼也忍不住望向門外,山風恰過陽光正好,只有塵埃落下。懶人聽書www.lanren9.com

空、空、空。

山風吹進殿堂,香煙燭火微微曳動,慕容琪的影子烙在明亮的光影里,一動不動,青梅覺得寧靜而安心,嘴角微微泛起淺淺笑意。頓了片刻,這才緩緩回頭,望向案上肅穆佛像,雙掌合十,低眉垂首,秀目輕瞌。

一截截蔥秀的烏髮悄然墜地。立在身後的慕容琪面色凝重,望着眼前祼露青白的頭皮,心頭多少還是不忍,無奈地低低嘆息一聲,移開目光落在她膝下的蒲團。

梅月嬋和李青龍望着不斷墜落的黑髮和她落寞決然的背影,沉默不語,眼中儘是疼惜。

常六終於沒有趕上頭髮落地之前到達,青梅最後的盼望如煙破滅。閉上眼睛,關閉所有的期翼,從此清心寡欲了斷紅塵,一心向佛青燈為伴。

寺院外,是一片青石鋪就的平台,佛事完畢,一身灰袍的青梅,送大家下山。她比以前更瘦了,一陣山風來就能讓她飛逝。疲倦失神的雙目中仍存溫柔,滿身散着秀氣,神情淡然,淺笑的嘴角難掩幽怨。原來蒼白的臉色現在暗黃無光,讓人心疼。儘管她已經在竭力抑制,仍能聽到她胸間沉滯艱難的呼氣。

李青龍望着從小相依為命妹妹,努力剋制着心中的牽挂,簡單叮囑道:“自己照顧好自己。”

青梅抬眼瞅着面前最親的三個人,合掌頷首,慢語輕聲。

“你們都回去吧,不用惦記。”

慕容琪頓了一下:“我留在這裏陪着你,晚上我就在寺外露宿。三天後我再下山吧。”

青梅想了想,知道勸他也沒用,點了點頭,躬身還禮。

李青龍和梅月嬋依依不捨暫時下山。兩人沿着下山的石階走出很遠,回頭時,青梅着青灰色長袍的身影,依然一動不動佇立在原處。看她們回望,揚臂不舍地揮了揮手。轉過一道彎,再次回頭時,山木掩映什麼也看不見了。

山腰的野梅樹繁花己盡褪,粗糙的梅枝上,一粒粒梅子退去青綠渾身金黃,飽滿的坐在枝頭,虔誠而圓滿。

“我昨天特意告訴了常六,他還是沒來。”

“他不必來。”

“女孩子的心思,你們男人不會懂。”

李青龍聞言,邁下台階的腳歲無聲放緩,然後乾脆停了下來,靜靜望着面前的梅月嬋。掌心朝上,伸在空中。

梅月嬋含笑,抬手覆在他的掌心。兩隻手緊緊相握,脈脈相望。

“青梅和慕容琪其實挺般配。”梅月嬋邊走邊慨然輕語:“緣分的事誰也說不清楚。如果不是我來上海,王奎也不會讓大嘴把常六找到上海,如果沒有常六的出現,可能他們倆會是另外的結局。如果我沒有出現在“夜上海”,我們也會素不相識,茫茫人海呎尺陌路。這就是宿命嗎?”

年光荒蕪,念珠斷開。縱使情深,奈何緣淺。宿命的事誰又說得清呢?只是世事無常,命運總是不動聲色的已經在磨刀霍霍。

他們不知道,在他們下到山腳時,佇立未動的青梅,久久凝望着碧藍的遠天,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在山的那邊,滔滔江水翻卷着浪花,一遍一遍沖向怪石嶙峋的山崖。山風吹來,她身上青灰色的長袍在風中曳動不休,翻卷如花。

山谷中無人問津的角落,野梅樹上的梅子比上次她看時又大了一些,但她知道,並不是每一粒都能長到成熟。眼眸間撇過花朵曾躺過的印記,來路深深淺淺,若隱若現。

又一粒梅子悄然跌落,看在眼裏,那無聲的姿勢也覺得驚心動魄。

兩人並肩而立,默默不語佇立了許久。青梅扭頭望着正含笑凝視着她的慕容琪:“謝謝你。人世間遇到你,我才覺得,人間好美。”

青衫罩身的青梅目光凄迷,在陽光下有一種花開奢靡的美。

話音才落,瞬間襲來的眩暈令青梅頓時失去了知覺。

她口中的人世間,輕飄飄的從眼前抽離。頸間念珠毫無徵兆的卒然斷開,硃紅色的珠子散落一地,像是從她掌心滑落的,無緣的名姓。

笑容在慕容琪的臉上卒然僵住,從他眼前跌落的身影像一隻受傷的蝶,輕盈哀傷。慕容琪疾步跨了上來,伸手接住跌落的身影,久久無語。

“青梅!”

青梅灰白的臉龐扎的慕容琪雙目生疼。他早知道這一天會來臨,他已經做好了足夠的準備,但是這一瞬間,他的心仍然痛如刀絞。滾出眼眶的淚滴,匯入嘴角,滾燙、咸澀。

山風吹過,青梅悄悄攥緊在掌心裏的一縷髮絲,無聲無息的隨風飄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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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絲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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