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做戲
古香荷一點也沒有感受到“趙鵬”陰寒視線的模樣,甚至還推了推身旁“睡死”的趙虎道:“鵬兒他爹,都什麼時候了,還不趕快起來?!”
她臉上神色不似作偽,“趙鵬”還是沒能發現她的破綻。
他沒有停止對杜香荷的試探,他一個念頭“趙虎”僵硬的屍體,便撥開了杜香荷的手。同時,他張嘴就是趙虎的聲音:“老婆子,三更半夜吵什麼?!鵬兒都睡了,再把他吵起來怎麼辦?!!”
如果忽略“趙虎”脖子猙獰的傷口,這簡直是一幅再正常不過的家庭畫面——熟睡的丈夫被妻子吵醒感到不滿,斥責妻子並囑咐她不要吵醒兒子。“趙鵬”將趙虎的反應模仿得惟妙惟肖,在來此之前他就做足了功課,把那個叫趙鵬的人類嘴裏的東西,全部都撬了出來。可惜一些真正絕密的情報,那小子死也不肯說,還硬氣地將自己的舌頭咬斷咽了進去,把自己的氣管堵死,成功地把自己憋死。
這事也怪自己不小心,完全沒有想到他有這份自殺的勇氣,加上對於人類的輕視,這才給他尋到了機會。但手頭掌握的一些信息,也足夠他融入人類世界,不會耽誤他的任務。
漆黑的陰影里,有着趙鵬相貌的異類,張嘴發出的卻是趙虎的聲音,這種感覺無比詭異。
古香荷還在推“趙虎”的胳膊,催促他起來。
“你沒看到烏漆抹黑的天嗎?這是龍王發怒,要下大水!你趕緊起床,去把桌上的燈點着嘍,然後把兒子叫起來,不然來不急了!”
“什麼?”“趙鵬”用趙虎的聲音帶着疑惑問道:“老太婆你是不是半夜睡糊塗了,外頭月亮正掛着,屋裏的看得一清二楚,哪來的什麼烏漆抹黑?”
古香荷瞬間慌了,她抓着旁邊趙虎的手道:“不可能啊!為什麼我什麼也看不見,你快把燈給點着了看看。”
“趙鵬”一邊觀察着古香荷,一邊點着了桌上的油燈,豆大的火苗在燃燒,冒着黑色的煙絲。屋內又清晰了些,而在昏黃的火光中,他的臉變得更加可怖。古香荷如果眼睛沒有問題,她一下子就能看到“趙鵬”臉上的不懷好意,他完全沒有掩飾的意思,把這種露骨的惡意十二成地展現出來。
心志再堅定者,也很難沒有半點觸動。
若回到前一刻鐘,用心留意古香荷推搡“趙虎”的動作,就能發現她的手似乎有意避開“趙虎”脖子的傷口,還有鮮血浸透的暗紅色上衣衣襟。這一番動作簡直就是禿頭頭上的虱子,她的破綻一覽無餘。然而那時“趙鵬”更多地在觀察古香荷的神色,陰差陽錯之餘造就了這個巧合。
“趙鵬”給“趙虎”下達了指示,操控他離開床鋪,裝模作樣地走到桌子前,停留,然後再回到床上。
“燈點着了,怎麼樣?”
“趙虎”攙扶着古香荷靠在床頭,用枕頭墊在她的后腰。
昏黃的燈光下,一張樹皮般的老臉下巴蘸滿血污,面無表情地扶着你起床。正常人看到旁邊這張老臉,不可能不感到害怕,心理素質稍微差些的人,說不定還會被嚇到屁滾尿流,悄然濕了自己的褲檔,流了一地黃湯。
但古香荷卻渾然不覺,甚至抓着“趙虎”的手臂,好像把他當成了此時的依靠。
怪誕、噁心、荒唐、離奇、驚悚……
“趙鵬”還在試探,他故意讓“趙虎”與古香荷靠得更近。過了一段時間,“趙虎”脖子的傷口,血液已經變成黑紫色,空氣中的血腥味也變淡了。古香荷在如此近的距離,一定能聞到那股腥氣撲鼻的血液氣味。
古香荷的頭緊挨着“趙虎”的肩膀,抬眸就能看到那處泛黑的巨大開放性傷口,然而她沒有那樣去做。她的視線變得沒有焦點,六神無神地說道:“不可能,老頭子,你真的點着了燈?我怎麼看不見,還是兩眼一抹黑?!”
與此同時,她拽着“趙虎”衣袖的力度也在變大,那單薄的布料在她的指節變形。她感受到了那灰白色的肌膚的溫度,冷!冷得她想縮回自己的手指。
她強烈地剋制住了這股衝動,如果她做出任何反常的事,都會引起惡鬼的懷疑。
我還不能死,我要替老頭子和鵬兒報仇。
她想得非常理所當然,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遲早有一天,她會找到機會,把這惡鬼燒成灰,扔進河裏餵魚。
看來這老太婆眼睛真的瞎了,這次他用了“趙鵬”的聲音道:“娘,怎麼了?剛剛聽到你在喊我。”說著還打了個哈欠,四分迷糊,三分關切,兩分擔憂,一分清醒,他拿捏得十分到位,比那些善口技的藝人好到不知哪裏去。
聽到兒子在說話,古香荷好像稍放寬了心,凄慘地說道:“兒子啊,你看這屋裏是不是點了燈,外頭是不是掛着月亮?”
“趙鵬”瞧着古香荷蓄着的淚水,給了她一個答覆。
“是啊,今晚的月光挺亮的,不用燈也能看見。”接着,他又道:“爹,娘怎麼說話怪怪的,到底發生什麼了?”
“趙虎”一頭霧水地道:“我也不知道你娘怎麼了,半夜醒來就說要發大水,還叫我點燈。”
古香荷一聲悲乎道:“完了,兒啊,你娘我的眼瞎嘍!”
她的反應一點也不誇張,古時的山村在某些方面格外現實,一個瞎眼的老太婆幫不上家裏什麼忙。而且又處在山溝溝裏頭,把自己幫不上忙的親爹、親娘,扔到荒郊野嶺任他們自生自滅的事,也不是沒有發生過。有些還被當作飯後談資,在村人間口口相傳,頂多暗地罵幾句那家人的心肝叫豺狼叼了去。
然而,若這種事落在他們家裏,他們做出同樣的決定一點也不奇怪。
古香荷的樣子,像極了一個害怕被丈夫與兒子拋棄的山村老女人,卑微地乞求着他們不要把自己丟棄。
“兒啊,你找人幫我做台織布機,娘還記得怎麼織布,一天能織二尺布,你拿到城裏賣,多少能換些銀錢。”
“趙虎”在旁邊苦口婆心地勸道:“老婆子,明天我們去城裏找大夫,他一定能治好你的病。”
“是啊,娘,你這是說的什麼話?”“趙虎”也在旁邊幫腔道:“我和爹明天和你一塊到城裏,這病多少錢,我們也得治!”
古香荷感動得嘴唇不住地翕動,卻幽幽嘆道:“我都半截身子埋進土裏的人,這眼睛治不治得好,全看老天的意思,哪怕治好了,最多也只能用上個十年,浪費銀子不說,還容易耽誤鵬兒你的前程,為娘怎麼捨得害了你啊?!”
她轉向“趙鵬”右側的方向,“趙鵬”耍了個心機,他在那裏講完話之後,再回到桌前坐着。在他的目光逼視,哪怕有一點餘光,給到現在他坐的這個方位,他就會毫不猶豫地親自掐死這老太婆。
古香荷一點餘光也沒捨得給“趙鵬”,獨自對着那空處說話。就好像那裏真的站着她的兒子,兩母子間正在進行對話。
“趙鵬”鍥而不捨地對古香荷進行試探,他分別扮演趙鵬與趙虎,對古香荷一陣噓寒問暖,然後又是推心置腹地談心。最後的最後,他無不遺憾地得出一個結論:那老太婆已經成了一個瞎子,沒有目睹他行兇的過程,還有死人活動這種駭人聽聞的詭異經歷。
於是,他將計就計,詐稱家父有恙在身,不方便出門,與古香荷一齊應對那些好奇心泛濫的村人。
可他沒有放棄對古香荷的試探,他有種無法言喻的微妙直覺,催促着他去戳穿那個老太婆的真實面目。然後,找個機會,把她吃了!
古香荷沒想到自己的膽子會如此之大,那天晚上她在鬼門關前打轉。天知道她多麼害怕自己出現失誤,被那惡鬼當場擊殺。但好在一切有驚無險,她還是渡過了最難的頭一關。
幸虧她對自己心狠,摳了把窗邊的泥灰,塞進自己眼裏,然後憑着強大的意志力,克服了人體自然而然的生理反應。完全地扮演了一個失去視力的瞎子,把冰冷的屍體當作自己真正的丈夫,與那惡鬼以母子相稱。
她表現得越發正常,內心的火焰便燃得愈加洶湧。“趙鵬”對她沒有放下戒心,也正如她一直小心提防惡鬼對自己的試探,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地扮演一個瞎眼的母親。
這種感覺就像臉上砌了一層泥灰,豎起了一堵高高的城牆。曦朝的人都知道久守必失,這也是威虎大將軍成功說服皇上伐夷的理由。
如果可以,她何嘗不想親手撕下惡鬼的面具,砍下他的頭顱。大聲地告訴世人,自己親手替丈夫與兒子報了仇。
可是還不是時候,惡鬼想殺她只是動動指頭的事。她不能引起它的懷疑,這場戲還不到謝幕之時。
惡鬼後面試探過她很多次,最噁心的一次,莫過於叫她替鄰居的牛縫傷口。實際上,是幫丈夫縫上屍體。她曾想過用一個可信的借口脫身,不接這件事,面對丈夫慘死的屍體,無疑是將她的心架在火上炙烤。
但“趙鵬”陰鶩的雙眼彷彿在告訴她:如果這個老太婆不幫忙縫傷口,一定是她知道了些什麼,只能把她殺掉!
與惡鬼生活得越久,她愈能把握那張人皮折射出來的情緒。這是弱小者的生存之道,對強者察言觀色,使自己活得更久。
她逐步摸索那翻開的皮肉,觸碰手感偏硬的氣管,如同真正的盲人,在確認物體的形狀。她努力遏制住手裏的粘膩感,那是脂肪溶解產生的油性液體。“趙鵬”在旁邊模仿牛的哞叫,她只能一刻不停地對自己進行催眠。
此外,還有伴有斷指的湯等等不勝枚舉的事,她無比渴望有人可以制裁這個惡鬼,重新把它拖回阿鼻地獄。誅它的心、拆它的骨、剝它的皮、炙他的肉、勾它的筋……
一次次的希望,換來的卻是更深的絕望,她試過不止一次給出些隱蔽的暗示,希望村人能夠讀懂,去建安城找那些大人對付這個惡鬼。可是,實在不能對那些村人給予太大的期待,往往就是魯莽來尋仇,然後被她與“兒子”合力勸走,然後背地裏被殺死。
她不敢露出半點破綻,生怕“趙鵬”發覺自己沒有失明。
惡鬼開始動手的時候還有些忌憚,但後來他完全放開了手腳,把村子裏除她之外,所有能喘氣的東西全部殺了。再而,住山裡打獵方便為理由,哄騙她搬到了新的地方,這樣村人全部死亡的事情,就不會被她這個盲人所知曉。
但其實她非常清楚,她一直都在當初那個村子,一動不動地待了近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