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含水量百分之百

第33章 含水量百分之百

許願整整醞釀了一天,在腦海里預演了好幾遍如何開口跟許媽說自己要搬出去住,但是開場白好設計,老媽會是什麼反應卻是無從預測。“總之會對我很失望”,她畏縮地想。

一事無成地耗到晚上,許願開始自我厭惡:怎麼這麼墨跡,怎麼這麼沒用!她自虐地決定不睡覺,今天非寫出4000字不可!寫不出來就喝水,喝完水就想上廁所,一上廁所就忍不住罵罵咧咧,主要是罵不爭氣的膀胱。

許媽看她老跑廁所,又如此煩躁不安,擔心地問:“是肚子不舒服嗎?”

許願抓狂地說:“含水量百分之百!”

許媽一臉不明白。

“喝多少尿多少!”

屎、尿、屁,這都是許媽不愛聽的,這會兒也顧不得了,“怎麼回事?要不要去醫院?”

許願崩潰地撲到許媽身上,苦惱地問:“是不是只有結婚我才能搬出去住?”

“你要結婚?!”

“不,我要搬出去住!”

咳,以上情節,純屬幻想。實際上,許願說了句“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不用麻煩大夫”就回房間了。

許媽跟過來,不時覷她一眼,許願心浮氣躁之下就攤了牌,口若懸河地和老媽辯論:別人都……我也想……空間……獨立……自由

——這還是許願的幻想。

第二天吃過早飯,許媽很鄭重地通知許願,許爸找她有事。許願隨口問:“什麼事啊?”許媽抿着嘴角,不肯和她對視,只催她快去。

書房裏,許爸正摩挲着一本書出神,許願眼尖,一眼看到書名:《離婚》。她懵了,再聯想到許媽的神情,腦子裏有了不好的想法。

卻原來是一場虛驚。許爸只是閑來無事,把老舍的《離婚》、王朔的《致女兒書》、簡·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混着讀。

許願看不出這三本書之間有什麼聯繫,又能怎麼個混法,打算洗耳恭聽,許爸卻並沒下文,許願小聲問:“怎麼了?”

許爸微笑,“沒事。就是老了,心腸軟了。”

許願的心跟着一軟,覺出了許爸的老。不願意開空調,又不肯穿沒領子的衣服,吸潮后微塌的衣領透着好脾氣。許願忍着湧上來的傷感,胡亂找話題:“二伯就不軟。”

“他那是沒想明白,等他想明白了,就會變成個慈祥的老頭。”

許願被“慈祥”這個詞逗樂了,她才不信,罵她忤逆的事她還沒忘呢。

許爸突然提起許盡楠:“對你二哥好點兒。”

許願試圖讓老爸明白,她並不是對許盡楠不好:“那只是我們的互動模式。”

許願大學畢業,許盡楠說送她一份大禮,Celine的Marple包。許願一聽就惱了——誰不知道馬普爾小姐乃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筆下的女偵探,一個老處女!許願堅決不要,許盡楠不耐煩地說她:“至於這麼迷信嗎?!”許願氣得大哭:“至於!至於!”其實許盡楠買的是Balenciaga的機車包。這就是他們之間屢教不改的互動模式:他總是故意惹惱她,她總是得了好卻堅決不領情。

“你小時候老使喚盡楠,吐字不清地管他叫大狗狗,大狗狗幫我拿水,大狗狗我要吃水果。你媽說不能這樣慣着你,盡楠老氣橫秋地說:大概是要做一輩子了。”

許願很茫然:“我完全沒印象……”

“盡楠計劃去法國……”

許願沒當回事,隨口附和:“嗯,他一直都喜歡法國。”

“……技術移民。”

這個許願完全沒想到。

許爸微傾身體,認真地問許願:“他沒跟你說過?”

“我們好久沒見了。”

許願心算了一下:真是好久沒見了。她起身欲走,許爸示意她坐下。“你媽說你不太對勁,讓我跟你談談。”

許願的眼神一下渙散了,“我沒事,我媽想多了。”

“你小時候,葡萄都是挖掉籽才給你吃,你媽怕你吞下去腦袋上長出葡萄苗。”

許願從桌上拿了根筆在腦袋上比劃,幻想自己頭頂搖曳着葡萄苗的怪樣子,咯咯笑:“我媽還有這麼不科學的時候吶?”。

“盡楠三歲多,有一天突然捏了你媽的胸。”

許願大嘩,“啊?那?哇!”

“你二伯氣得要揍盡楠,你媽使勁攔着說這是盡楠在和她建立深刻聯結。”

這確實是許媽能說出來的話,她在育兒上很書獃子氣。“後來呢?”許願問。

“沒攔住,盡楠還是被暴揍了一頓。盡楠哭,你媽在一邊跟着哭,你二伯很憤怒,說不跟她一般見識,找我痛斥你媽不明事理。盡楠自己向你媽道歉,說他錯了,他不是小孩了。”

許爸說到“深刻聯結”的時候許願只想笑,接着難過後發先至讓她笑不出來,她替許盡楠難過,有那麼一個暴君父親。

“你四五歲,有一天從幼兒園回來哇哇哭,因為發現語言不能讓人‘看見’你看見的。那時候社會上流行各種大師。有個大師專門給小孩做性格評測,被傳得很神,有個小男孩愛打人,愛撒謊,大師跟他談過後,說是因為他媽媽懷孕時曾經想打掉他造成的,長大后也會有嚴重的行為問題。很多人找大師看,你媽也帶你去了。大師說你很聰明,很快就能了解規則,然後違反規則;說你不會變壞,也不會成為被壞孩子欺凌的靶子;說你敏於行,容易早戀……”其實是早孕,被許爸自動替換了字眼。

許願震驚地張大了嘴:“我?!”

“你媽很小的時候就下決心以後要做一個和自己母親不一樣的母親。你外婆對孩子從不循循善誘,她覺得那沒用,小孩子不聽話自然有生活的羞辱等着,不長進活該被生活反覆羞辱。你媽立志要做一個愛孩子的好媽媽,要科學育兒,要讓孩子有快樂的童年和順利的青春期,直到孩子最後成為有生產能力的、幸福的成年人。她從前保護你避免了多少‘成長的羞辱’,現在就有多擔心眼睜睜地看着生活給予你羞辱,就象那些失控打到你的足球、網球。”

許願慢慢合上嘴,她彷彿看到她們母女倆在過去的歲月里載沉載浮,許媽一邊看着說明書一邊努力認真地打撈着許願……

我是愛她的,我真的愛她,我知道她是個好媽媽,但我希望她不曾那麼努力地教化我……這個沒良心的念頭讓許願羞愧,她遮住自己的眼睛,小聲問許爸:“如果換成你是我媽,會不會好一點?我不是說現在‘壞’。”她遲疑着說:“也許太好了……好到沒有別的可能,不,是讓別的可能都不可能,因為不足夠好。”

“換成我是你媽,你不聽話我會揍你。”

“象二伯那樣?”

“很可能。遺傳的力量很可怕。”

“那你不打我是因為我是女孩?”

“不,是你媽說我要是敢動你一手指頭,她就跟我拼了。”

原來是這樣,竟然是這樣。

“我知道做你媽媽的女兒壓力很大。”

許願睜大眼睛看着老爸。

“她太想讓你‘正確’了,害怕你陷入錯誤和混亂。”

許願把臉別向一邊,心裏哆哆嗦嗦地嘀咕着:別這樣,別這樣。有多渴望自己的陰暗心理被理解就有多害怕被厭惡,她沒有勇氣正視老爸此刻的眼睛。

“你媽知道攔不住你,才老想着從她那裏就正確起來。你委屈,是以為她認為你不行,沒能力承擔自己的選擇,不是這樣的,爸爸媽媽永遠是你這頭兒的。”

“無論、任何事?”

“任何,你可以盡情壞。”

“我可以嗎?”

許爸示意他準備好了,“來吧,說出來吧,我承受得住。”

“我想,搬出去自己住。”

許爸怔了一下,“這樣啊。你想清楚了?”就是許爸這微妙的一怔,讓許願猜到了許媽真正在害怕什麼。

“想清楚了。”

“你知道,有時候明知道不應該做的事,卻會讓我們以為那是我們真正想做的事情。”

許願欲分辯,許爸擺手:“我不是在批評你,我只是告訴你這就是人性。人性就是永遠在追求安全和進化。”

“但是這兩者是矛盾的。”

“對。”

“我不明白。”

“大道理就是這樣的,當時都不明白。”

許願忍不住問道:“你和我媽在一起,是為了安全還是為了進化?”曾經有一個時期,許願覺得許媽配不上許爸。

“為了進化的安全。在我年輕的時候,有觀點是很危險的事,你爺爺經常叮囑我們‘諸葛一生惟謹慎’,結果他因為這句話獲罪。當然現在交流觀點也很危險,以人的面目說人話最險,所以避免觀點碰撞已經算是生活小常識了,你記住,和外人交流點到為止達到信息閾值下限就可以了。”

許願無奈地說:“怎麼又開始講大道理了。”

“當父母就是要見縫插針地操心啊。”

許願閉上嘴,做個請繼續的手勢。

“我觀察過很多夫妻,沒出事只是因為沒遇上事。為了安全我必須找個靠得住的人,我不懼怕告訴她我的想法,她也不懼怕讓我知道她的想法。我和你媽互相包庇,絕不出賣對方。”

從書房出來,許媽依慣例問許願:“你想吃什麼?”

許願這次沒費思量迅速回答:“細菌!”然後抱住老媽,在她耳邊說:“媽你放心我沒懷孕。”

許媽驚得渾身一震,“胡說什麼?”

許願飛快逃開,出門去找許盡楠。和往常一樣,一見面她就跋扈地說:“許盡楠你得請我吃飯!”

“細菌”是一家小飯館,當然,這不是真名,是許願對它的“昵稱”。

對許盡楠來說,這一天很不尋常,首先,許願居然沒有遲到,其次,許願點菜時居然徵求他的意見。

他捏住許願的臉左看右看:“你把許願弄哪去了?”

許願警惕地反問:“什麼意思?”

“我懷疑你被調包了。”

許願右腳已經伸出去,又換成左腳踢了他一下。

許盡楠撣撣褲腳,說:“你肯定是假的,許願是右撇子。”

“我是怕右腳勁太大,一腳踢死你!”

許盡楠釋然,對嘛,這樣惡形惡狀的才是許願嘛。

許願打算回家就告訴老爸,不能對許盡楠好,因為他會“不習慣”!

正是飯點,小飯館裏人頭攢動,服務員看他們遲遲不點菜,扔下點菜的單子和筆就去招呼別人了。許願不以為忤,還跟許盡楠貧:“你看看你看看,點菜界不好混啊。就你那法語水平,吃法國大餐得帶上字典。”

許盡楠挽起袖子,拿筆在胳膊上畫了一隻牛,在牛身上寫上bordelaise,又畫了一顆土豆、一塊蛋糕和一隻酒杯,“喏,我可以畫給他們看。這比中餐容易畫。”

許願沒想到他連這些細節都考慮到了,“原來你是來真的,真的要移民。”

“八字還沒一撇呢,現在技術移民不太好辦。”

許願默默寫好點菜單,塞給匆匆路過的服務員。

首先端上來的是被許願封為“全北京最好吃的”肉末茄子煲,緊接着是“傷心炒涼粉”。

許盡楠發出聲怪笑:“不是吧,捨不得我?”

他們之間的互動模式自動開啟,許願哼一聲:“滾!”

當晚許願又做夢了。夢裏她和許盡楠在法國,坐在一家餐館的露天座位,她翻看菜單,上面有個特別推薦,叫“光棍”。侍者端來一個盤子,上面放着兩根細長的竹籤,許願舉着竹籤反覆觀看,就是很普通的竹籤,“這玩意兒能吃?”她問站在一旁不動聲色的侍者。侍者解釋說這代表兩人份,每次會上兩種不同的燒烤串,一共7次。旁邊一桌在現場製作蛋糕,蛋糕師將一枚大的不像話的新鮮草莓放在蛋糕上,然後拿出一個尖嘴吹風機對準草莓,卻不是吹風,而是吸,把草莓上面一粒粒的草莓籽吸掉,然後衝著天空發射,空中懸挂着紅瓤的西瓜,被射中后流下汁水,有人在下面舉着杯子接。許願張大了嘴看着這荒誕的一幕,許盡楠伸手幫她托住下巴,笑嘻嘻地說:“多喝水。”

然後許願被渴醒了。喝水的時候她想起“全北京最好吃的”肉末茄子煲唯一的缺點——太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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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滾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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