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同心同德
()迎進女主人後的乾東三所,比起先前反倒寂寥了,原來每日都會往三所跑的十三阿哥、十四阿哥,為了不衝撞到兄嫂,自然而然便少來了,兄弟們每日相聚玩弄的地點,改在胤祥所住的四所。
書房下學,與胤祥一道讀書的胤禌,也不等貼身太監把東西收拾好,只與自己對面桌的胤祥說了聲:“我去接十四弟,十三弟你回去命奴才們備好酒食。”便飛一般跑了出去,出到廊下,他左右看了看,見前後無人才邁開大步,橫穿乾清宮前大廣場,後面跟出來的貼身太監,急得忙跟上他小聲勸導說:“阿哥慢點走,慢點走,若叫人瞧見,回到萬歲爺爺哪,可就不得了了。”
胤禌轉身揚手氣鼓鼓說:“本阿哥趕着去接弟弟,干誰的事,若真有人到皇父跟前告狀,本阿哥還不放過他呢!”
“又有誰惹惱十一哥了啊?”一把清亮的聲音在胤禌身後響起。
胤禌聽了,回頭驚喜道:“十四弟,你怎麼比我們還要早下學。”
胤禎從王伯益手上接過手帕答道:“嗯,今日師傅許我早些下學。”又拉住胤禌幫他把額上的汗滴擦凈說:“才出書房,十一哥怎麼就滿頭大汗的。”
胤禌很配合的把頭彎下,笑嘻嘻地抱怨說:“這時日實在太熱,還沒跑兩步,就大汗淋漓了,十四弟你真會照顧人,來再幫哥哥多擦幾下。”
剛動幾下便大汗淋漓,只怕發的都是虛汗,胤禎不放心就問胤禌:“十一哥最近可有讓太醫好好請脈?”胤禌自小忌醫,兄弟間人盡皆知,胤禎才會有此一問。胤禌別開臉訕訕怨道:“十四弟你出去一趟回來后,說話就總是這般老氣橫秋,真活像每次請安時都不忘訓勉我的額娘。”
胤禌的話,叫胤禎不禁心虛,打從他能開口說話,他就一直告戒自己,萬事都要小心謹慎,切不可叫人看出破綻,可之前為了去喀爾喀解胤禛之困,他顧不得掩飾,使盡了渾身解數,可能也是因為這樣,在草原時他不再掩飾自己,日子一長,他便忘了,自己今生還是個幾歲孩童,是個應該被人照顧,而不是去照顧人的孩子。
跟在胤禌後頭出來的胤祥,離遠就聽到胤禌抱怨的話,走近以後一把將胤禎拉到自己身邊,黑下臉轉頭對胤禌說:“哼,十四弟要不是關心十一哥你,何必過問你這些,真是狗咬呂洞賓!”
“走,十四弟,既然十一哥不稀罕你的關心,咱往後就別管他,四哥剛才被皇父傳了去,來咱們到雲台下等他去。”說完就拉着胤禎往乾清宮方向大步走去,胤禌跟在後面慌忙提步去追,邊追胤禌不禁在想,自己這哥哥怎麼就做得如此窩囊,想想十三弟、十四弟在四哥面前時,那叫一個乖巧聽話,他們怎麼在自己面前就如此張牙舞爪,看來他還是得多多親近四哥,向他討教些如何叫弟弟乖乖聽話的法門。
由乾清宮退出的大臣,未必人人都認識胤禌兄弟,可誰都不會錯認他們腰間繫着的金黃腰帶,胤祥望着那些垂首退到一旁,繞過他們兄弟的大臣喃喃說:“大臣們都出來,怎麼四哥還不見人。”
“你們看那邊,他怎麼會在這裏?”胤禌指着乾清宮西側無逸齋的方向道。
胤祥正忙着朝雲台探頭,看胤禛是否出來了,哪來得及理會胤禌說的其他人,胤禎不想胤禌無趣,隨着胤禌指的方向看去,就看見內務府總管凌普從旁邊一條窄巷裏走出來,凌普雖身為內務府總管,可內廷當中,若無傳召,也不是他凌普所能亂闖的,而且看他鬼鬼祟祟的樣子,真是可疑之極。
不過凌普身後便是當今太子,無論凌普做出些什麼,只要不是大逆不道,胤禎也並不想招惹他,也招惹不起他,胤禎把胤禌的手按下,拉着他一同轉過身來,只當沒看見凌普說:“十一哥,凌普他是太子的奶公,或是太子傳喚其來,也未可知,我們這些做弟弟的,何必多管。”
胤禌雖然天性容易衝動,可並不是蠢人,聽到胤禎的話,便知道弟弟是在提醒自己,別去招惹凌普,凌普不可怕,可他身後還有太子,胤禌當下連連點頭,打哈哈道:“十四弟咱們專心等四哥,別的,咱們什麼都沒看見。”
胤禎抬頭對胤禌露出個大笑容點頭道:“嗯。”轉過身來的兩人都沒看見,凌普走出后不久,胤禛也從在同一處走出,看見不斷朝雲台山探頭的胤祥,還有跟在他身旁的胤禌、胤禎,胤禛不覺心頭一暖,他知道弟弟們是在等自己,可當他看到胤禎的背影時,心頭不覺就沉了下來,凌普剛才說的是真的嗎?將自己岳父那拉費揚古從起複名單中去除,並非太子本意,而是弟弟在自己大婚那日,整整哀求了太子一日,太子不忍才在無奈下給答應的。
弟弟為何要這樣做,因為厭惡自己迎娶的那拉氏?想起妻子得知岳父去世時,端莊的臉上出現那悲痛欲絕的神情,胤禛心中滿是酸楚,妻子嫁給了自己這皇子,岳父卻就這樣抱憾一生的走了,不但生前最後沒有一官半職,連死後都無人敢為他提請追贈與賜謚,即便如此賢惠的妻子對他胤禛也並無半句怨言。若這一切真的是弟弟所為,他不明白自己從小疼愛到大的弟弟,為何會變得如此殘忍,這般對待自己的兄嫂,而最令胤禛傷心難過的是,弟弟這樣對妻子,難道不是在同樣的傷害自己嗎?他從小對弟弟珍之如寶,弟弟現在卻如此回報,實在讓他的痛徹心扉。
從乾清宮回乾東五所的路上,照例是胤祥提頭說話,胤禌接他的嘴仗,幾兄弟說個不亦樂乎,胤禛今天的話明顯少了,似乎察覺到他的異常,胤禎跟着也說少了,胤祥就像要補回他們兩人的分一樣,一路上努力地說個不停。
胤禎餘光已經不止掃到,胤禛在偷偷打量自己,今天從見面到現在,胤禛就沒有和他答過一句話,胤禛眼眸里隱藏的悲傷,壓得胤禎心頭沉甸甸地,他不知道胤禛到底發現了什麼?發現自己並非他心中那稚嫩的幼弟,還是發現自己其實是他多年以後的心腹大患,還是發現自己其實是個八十餘歲,死過一回的老妖怪,可無論被發現的是什麼,四哥您能不能別像上輩子那樣,用疏遠來處罰我,您能不能賞弟弟句話。
胤禛、胤禌領前進了四所,跟在後面的胤祥一把拉住,正要跨步邁過門檻的胤禎,胤禛、胤禌已經饒過木屏風,胤祥拉緊胤禎的手輕聲提醒說:“十四弟別怕,一會無論四哥問你什麼,你記得都要否認,無論旁人說些什麼,四哥只會相信我們,他只願意相信我們,即便我們是在撒謊,十四弟,別讓四哥傷心。”
胤祥說完立刻把胤禎的手鬆開,臉上又恢復剛才那笑意盈盈的樣子,就想剛才對胤禎說的話,根本並非出自他之口一般。胤禎望着胤祥領前的身影,原來不知不覺間長大的人,並不止他一個,前世那個辦事滴水不漏,一心一意愛護四哥的十三哥,似乎又回來了。
胤禌沒有遲鈍到,連胤禛與胤禎之間的不對勁都看不出來,他生來就有滿人的豪爽,見胤禛、胤禎兩個人各自悶着都不說話,他反倒覺得自己就像那熱鍋上的螞蟻,明間裏奴婢太監還在擺席,胤禌一把從椅上站起,拉起坐在下首的胤祥,揮手就把奴才們都趕了出去,才對胤禛、胤禎說:“四哥、十四弟您倆要有什麼話要說,又不方便在我和十三弟面前說,我們這就出去,我們到前頭逗鳥去,您倆留這,有什麼話就痛痛快快的說個清楚明白,要不是我這做弟弟哥哥的,對着您倆這兩張,一個賽一個黑的大黑臉,簡直是食不下咽!”說完他就拖着胤祥往外走,臨出去前胤祥朝胤禎看了眼,提醒他不要忘記自己剛才的話。
房門被帶上后,胤禎轉頭望見胤禛抿緊的嘴唇,大婚以後,胤禛整個人變得更為光彩奪人,每每見到,胤禎就不覺想靠近,嘗一嘗胤禛嘴唇的味道,明知道這念頭何等可恥,可他就是絕不了這念頭,即便是現在,明明知道,若不能闖過眼前這關,或許今生又會四哥形同陌路,可腦海里盤踞的仍是那骯髒的想法。胤禎有時真的非常憎恨,自己這不知羞恥的身軀,胤禛久久不語,讓墜入自己思緒的胤禎,誤以為房中只有他一人,他習慣性的將手伸到自己左側腰間的傷口,用力朝傷口的位置抓去,有時候痛楚能讓一個人清醒過來。
胤禎手上的動作,叫一直注意着他的胤禛,看得大驚失色,一手把胤禎的手拉住驚喝道:“弟弟,你這是在做什麼。”
被胤禛一語驚醒的胤禎,嚇得冷汗直流,不過很快他就鎮定了下來,露出個輕鬆的笑容說:“傷口有點痒痒,弟弟受不了就想撓它,要哥哥您來幫弟弟撓?”
這話說得似乎合情合理,可再往深處想,胤禛就知道自己弟弟是在撒謊,剛才那動作根本就不是撓癢的動作,而是想把癒合不久的傷口抓開,想起一直以來,弟弟腰間的傷,屢次反覆,久治不愈,難道就是因為每次快到完全癒合時,弟弟就把傷口重新抓開?但是弟弟為何要這樣做,好比今日他為何要這樣做,難道是……難道是為了博取他的同情?
胤禛想起之前蘇培盛勸自己的話,自從弟弟學會了說話,弟弟就開始慢慢改變,之前胤禛還一直不願承認,直到今天才赫然發現,自己的弟弟已經不是他心中那個,需要他時時抱在懷中的柔弱嬰孩,弟弟開始逐漸變得叫人看不清摸不透,難道弟弟真的被蘇培盛言中了?
從胤禛面上的變化,胤禎已經能看出他心中的變化,胤禎壓着內心的酸楚,仍舊嘴角含笑問:“哥哥是不是有事要問弟弟?”
面對這個忽然變得有些陌生的弟弟,胤禛面上不覺露出平日面對外人時,才會露出的凌厲的神情問:“方才內務府大臣凌普來找我,說太子阻攔費揚古起複,其實另有內情,他說是你去求太子,不讓費揚古起複的,我只想問你一句,你是否真的做過。”
胤禎面上的笑意更濃,他垂眸看着地上的青石地板,四哥臉上現在這副表情,他是多麼的熟悉,在他記憶里,上輩子的四哥,面對他時就幾乎總是這樣一幅表情,他一直知道,四哥只有面對外人的時,才會擺出這樣副神情,他不願總是回想起前世種種,可很多時候又總是無處可逃。
胤禎留戀的望着胤禛的臉問:“四哥,您生平最厭惡別人欺騙您,是嗎?”
胤禛被胤禎面上的神情震撼,弟弟為何整個人看起來就像要即將崩潰一樣,胤禛很想說‘算了,無論弟弟你是否做過,哥哥都不介懷,你是我最疼愛的弟弟啊。’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是,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別人欺騙我。”
胤禎僵在臉上的笑容,叫胤禛看得痛心,可更叫他心痛的是,胤禎輕輕吐出口的那句話:“是的,是我在哥哥您大婚當日去求太子,讓他把費揚古的名字在起複的名單中去掉。”
胤禛激動得眼睛發紅,雖然他沒問出口。可胤禎還是看得出來,他的四哥在等他解釋。只要他能給四哥一個解釋,即使再荒唐,他的四哥一樣會接納,他們兄弟照舊能像往日一般,他當然可以把當日誆騙太子的那套說詞拿出來說,就說是為了四哥日後給岳父費揚古施恩,才阻止費揚古這次的起複。
但是有些事情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四哥不也說了嗎,他不喜歡一個會欺騙他的弟弟,他胤禎阻止太子起複費揚古,並非為了讓四哥日後向自己岳父施恩,留有前世記憶的他,一早便知道費揚古很快會死,一個即將要死的人,受太子這樣份恩惠,於費揚古自身利益不大,可就會給胤禛惹下一個大麻煩。
胤禎還記得上輩子,康熙四十七年一廢太子后,為了不留痕迹地撇清與太子間的關係,四哥是花了多少工夫,又落下了多少把柄在佟佳氏一族手上,與其日後危危險險的亡羊補牢,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要接這個茬,而且胤禎並不覺得自己有絲毫對不起費揚古和他女兒之處,要知道日後費揚古將會被追贈為一等承恩公,而他的女兒也將母儀天下,又有什麼禮物,會比他送給四嫂的這份新婚賀禮厚重。
胤禛甚至懷疑自己是幻聽了,他的弟弟怎麼會這樣對他,對他來說費揚古是否抱憾而去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弟弟差點缺席他人生里唯一一次的婚禮,原因竟然是去求太子不要起複自己岳父,那日知道弟弟一直不見影蹤,他甚至準備丟下新娘,不顧一切去尋找弟弟,可弟弟當時在做着些什麼,竟是在謀算自己岳父,胤禛知道自己弟弟並不會真的做出傷害他本人的事,可他仍舊覺得在這件事情上弟弟傷了他的心。
他不禁站起大聲質問道:“十四弟,在我大婚當日,你整日不曾出現,直到喜轎臨入神武門,才匆匆趕到三所道賀,難道就是為了在毓慶宮,求太子不要起複,我嫡妻的生父?”
從出生至今,四哥都是稱他弟弟,而如今稱呼已經從弟弟變成十四弟,果然是自作孽不可活,胤禎心中苦笑,巍巍站起,深深吸了口氣點頭說:“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