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熏香
“殿下直率善良,明辨是非,是個好太子。”水名靈不暇思索。
跳躍的燭光映在她清冷的臉上,她一半臉融在光影里,一半臉隱在幔帳投射的陰影下,神色誠懇。
雲慈太后握着她的手來回扶了扶,感覺到少女的嫩滑,不由想起自己當年豆蔻歲月,曾幾何時,她也走過曼妙的青春?現在回憶起來,彷彿依舊在昨日。可物是人非事事休,她老了,許多事都力不從心。
“小名靈。”她喚一聲,水名靈抬頭看她,她望着木架上的一盆觀景松,“在這群孩子中,你最懂事,最聽話,也最讓人心疼。”
水名靈不言語,她自顧自的道:“哀家想給你一個歸宿,也好了了哀家一樁心愿。”
“奶奶想讓奴婢伺候太子嗎?”水名靈淡淡開口。
雲慈太后收回視線望她,點點頭,“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比誰都適合現在的胤兒。”
這也是她讓王嬤嬤把水名靈帶回來的本意,撮合一段美滿姻緣。
寂靜的夜裏,永壽宮沒有一絲聲響,雲慈太後年紀大了,睡眠淺,宮人們都不敢弄出半點響動,連走路也墊着腳尖。
水名靈沉默,寢殿裏只有細微的呼吸聲。
雲慈太後知道她在思考掙扎,開導道:“從你方才對胤兒的評價來看,你對胤兒的印象也不差,何況你還為胤兒擋過刀,哀家不信你對胤兒真的半分情分都沒有。”
宮水深黑,大小勢力交錯複雜,人人為利益熏心,若非有情,誰願意冒死替他人擋刀?
原來,雲慈太后看中的是這一點。
水名靈瞭然,清冷的眸光沉了沉,“奶奶,您恐怕也知道奴婢的出身。”
提到水名靈的出身,雲慈太后微不可查的頓了頓,轉頭認真觀察水名靈說話時的表情。
而她抬頭望着前方虛無,嗓音落寞,“奴婢是罪臣之女,能活下來已是萬幸,又何德何能與太子殿下……”
她表情真切又自卑,緩緩側身,握着雲慈太后的手微微顫抖,“奶奶,奴婢過不去心裏這道坎,更不敢高攀。”
她打小沒有爹娘,小小年紀入了宮,沒少挨欺負,所以養成了不愛說的性子,外表瞧着冷淡,實則內心膽小,生出這樣的想法也難怪。
雲慈太后吁氣,眼底的一絲緊張稍縱即逝,憐愛的揉揉她的發,“傻孩子,為何要同自己過不去?哀家相信你,你為何不相信你自己。”
“可……可是……”水名靈哀愁的低下頭,似要將頭伏到地下,眼眶隱隱有淚光閃爍,“老天爺都不允許奴婢和殿下在一起,是奴婢辜負了奶奶的信任!”
凡是講究一個天意,她心中有結,也只得循循善誘,慢慢來。
雲慈太后深知水名靈的脾性,越逼她反而越會讓她退怯,於是寬慰的拍拍她的手,“孩子,你也不必現在就作出決定,奶奶可以讓你多想想。但你要知道,胤兒的身邊永遠有你的位置,你將來要和妙雪一起好好輔佐胤兒,助他順利登上大寶,懂嗎?”
原來,這才是她最終的目的。
對於她們這些沒有背景,沒有家世的小宮女來說,能成為太子的妾,就是這輩子最大的殊榮。雲慈太后給她作妾的誘人條件,買她為太子出生入死的衷心,確實是個划算買賣。
水名靈糾結的思索片刻,緩緩抬頭,對上雲慈太后和藹的目光,她抿了抿唇,“嗯,奴婢會好好考慮的!”
雲慈太后見她似有所心動,笑着握了握她的手,“這才是哀家的小名靈!”
“好了,時候也不早了,陪哀家說了這麼久的話,你也累了,快早些回去歇息吧!”她欣慰的舒展眉眼。
水名靈答應,俯身退出去。
站在蒼茫的墨色之中,她腳下踏着石燈投射的微弱光芒,方才還膽怯不自信的表情泯滅在深不見底的杏眸中。
踏過青石板鋪就的宮道,她轉身,孤高清冷,眉頭緊鎖。
看來,不能在此地久留。
回到住處,水名靈找來熱水,混了一顆藥丸吞入腹中,洗漱乾淨,熄燈上床。
天色將亮,晨光熹微。
水名靈早早起身,趕到殿內時,王嬤嬤已經替雲慈太后穿戴完畢。
她入門,雲慈太后恰巧從帘子後面又王嬤嬤扶着走出來,看見她,笑得慈祥,“小名靈來了!快來!”
雲慈太后對她招手,她乖巧的走過去。
這時,門外也傳來熟悉的聲音,“太後福壽安康!”
水名靈隨眾人的目光回頭,瞧見姚露一臉花見花開的表情,規規矩矩的半俯身,等雲慈太后免她的禮。
為了討好雲慈太后,姚露已經做好了準備,只要臉皮厚一些,相信她老人家也不能拿她怎麼樣。她在永壽宮的這幾日裏只要把該做的都做了,不落人話柄,等回了東宮,不還是照樣錦衣玉食,眾人追捧?到時候太後計就算再有旁的說法,也不可能再把她帶到永壽宮吧?只要她還在東宮,就有太子護着她,又有誰能讓她再受氣?
如是做好思想建設,再面對雲慈太后,姚露笑得越發乖巧。
微風徐徐而來,樓廊下尚未熄滅的燈籠來回搖晃,捲起她衣袂飄飄,美艷動人。
本來清晨的風最是清涼舒爽,一陣陣新鮮氣兒迎面撲來,人都要精神不少,可今日的風不好聞,有股濃重的熏香,叫人吸了不舒服,尤其雲慈太後年事已高,聞了以後更覺得頭暈噁心。
“你用的什麼香?!”她眉頭一皺,不悅的盯着姚露漸漸僵硬的臉。
姚露一直都用的這種香,自己聞久了不覺得有什麼,但見雲慈太后要發難,方才意識到什麼,忙道:“太后,妾身今日熏香一時用得猛了些,沒太注意……”
“哀家問你用得什麼香!”雲慈太后打斷她。
她面色一驚,“太,太后……”
“說實話!”雲慈太后臉色暗沉,臉上隱隱有怒意。
她在後宮摸爬滾打多年,能穩穩坐在皇后的位置上,成為如今的太后,靠的是什麼?是比別人更深的心計,比別人更高一籌的計謀。這一路風風雨雨走過來,姚露身上熏香到底是什麼,她再清楚不過!
眼見雲慈太后的表情越來越難看,姚露終於綳不住笑臉,“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太后,妾身真的不知道這是什麼!這是妾身的婢女拿給妾身的,妾身只是覺得它香,便用了,求太后明察!”
她猜到了太后已經知曉熏香的作用,也意識到了自己的疏忽,但她還不至於蠢到立馬就承認,只要她假裝不知情,把所有的過錯都推到身邊的侍婢身上就行!
說罷,姚露佝頭斜睨了隨她一起跪下的小宮女,小宮女聽到她如是說,正好害怕的在悄悄斜眼看她。
她知道太后一直在想方設法的找主子的錯,如今主子把錯推到她身上,她的後果一定很慘,但她不敢多言,更不敢反駁,因為她妹妹的命還捏在於貴妃手裏,如果她不好好服侍姚露,她妹妹就會死!
在毓秀宮裏,還有很多像她們這樣的姐妹,貴妃讓相依為命的她們替她辦事,若誰辦不好,不但要懲罰她,還要懲罰她的姐妹。而且,她的手法還十分殘忍,有的宮女因為她的懲罰可能這輩子都再也懷不上孩子!
可對方是冠絕六宮,連皇后都比不上的貴妃,她們不過小小的宮女,能有什麼辦法?
想到這裏,宮女身體抖得越發厲害,幾乎快要哭出來。她覺得世界太不殘忍,也害怕自己接下來將遭受的一切。
雲慈太后聽完姚露的話,看一眼跪在她身邊約摸十五歲的宮女,問道:“是你給她的熏香?”
宮女不敢答話,抖的跟篩子無二。
雲慈太后聲音沉冷,“哀家問你話!你聾了?”
四周一片死寂,唯有濃郁過頭的熏香在空中飄散。
其實她又怎會看不出宮女的反應意味着什麼?見宮女還是不說話,她喚來王嬤嬤,“王嬤嬤,給我打!”
王嬤嬤得令稱是,從袖子裏拿出一個方形的實木棍子,半個手臂長短,走到宮女的身邊,一起一落,“嘭”重重打在宮女的屁股上。
這種特製的棍子是專門用來“體面”的懲罰宮女的,打在屁股上不爛皮,只爛肉,不會因為流血顯得難看,許多宮裏的嬤嬤都愛用這個懲罰下人。
她一下剛打完,只聽得宮女“啊”的哀嚎一聲,本來就害怕得在眼眶裏打轉的淚水“啪嗒啪嗒”掉在地上,在地面形成一顆一顆黑色圓點。
接着,王嬤嬤又是一棍子打下去,她繼續叫。
姚露就跪在宮女不遠處,看到她因為自己被打,臉上沒有半絲同情,反而十分嫌棄的偏了偏身子,旁觀漠視。
水名靈看着,覺得這樣的情景很好笑。姚露當年也是一名宮女,宮女和宮女之間難道不應該有同病相憐,惺惺相惜之感嗎?可姚露如今卻在嫌棄,嫌棄一個替她背負罪名還隻字未提的曾經的同類?
她不曉得姚露經歷過什麼,還是天生就無情。
面對着殘酷的一幕,她眼底的冷漠更深,心裏的高牆更厚。
“還不說?我看你還不說!”王嬤嬤一邊打一邊叨念。
宮女哭得涕泗橫流,聲音發啞,卻死死的咬着唇不敢發聲。
漸漸的,她沒了力氣,痛暈過去。
沒想到還有人會為姚露賣命?
雲慈太后不滿的皺眉,王嬤嬤走過來對她一俯身,“太后,暈死過去了!”
雲慈太后看一眼天色,“皇帝和瑜王就要來請安了,先把她帶下去吧,等醒了再說!”
王嬤嬤稱是,對另外幾個婆子使了個眼色,那幾個婆子走過來,利索的把宮女拖下去。
門外只剩姚露心驚肉跳的跪着,不曉得會被怎麼發落。
“今天就先暫時饒了你。”
姚露面露驚喜,雲慈太后話鋒一轉道:“日後若再用此等蠱惑男子的媚香,哀家定然就不是這麼好說話了!”
“謝太后~”姚露叩恩起身。
雲慈太后睨她一眼,笑一聲,“別高興得太早!”
慶幸的表情凝固,姚露抬頭,便聽得她道:“來人,給哀家把她這滿身齷臭的衣裳扒了!”
“什麼?”姚露瞪大雙眼。
“想你昨日來得匆忙,也沒帶什麼衣裳過來,王嬤嬤就隨便找件宮女衣裳給她穿着吧!”
姚露如今再怎麼說也是太子的妾,讓她穿宮女的衣裳,就是在羞辱她,提醒她別忘了自己始終就是個宮女,別妄想高攀!
她聞言心氣一凝,差點沒跟着氣暈過去。
接着,王嬤嬤又帶了幾個嬤嬤也把她“請”了下去。
雲慈太後轉身,留下一個端莊文雅的背影,彷彿還是那個和顏悅色的老奶奶,剛才發生的一切都和她無關。
水名靈佇立在漸盛的陽光中,忽然覺得自己的路可能比想像中的還要艱險。
過了一會兒,皇帝和瑜王準時出現在偏殿內。
雲慈太后早早坐在椅子上等着了,瞧見二人,歡喜的連忙招手,“來來,快過來!”
但該有的禮數不能少。
李省給太后奉茶請安,再是李祁。
此刻水名靈就站在雲慈太後身側不遠的地方,看見李祁,她眸光毫無波瀾,只淡淡的將他望着,彷彿在看一個熟悉的陌生人。
李祁請安時亦沒有看她,末了轉身到雲慈太后另一側下座坐下,依舊溫潤如玉,俊美得叫人移不開眼。
“皇帝啊,你好久不曾來看哀家了!”雲慈太后不滿的斜眼,故意不看身邊的李省,有一絲孩子氣,都說老還小,大概就是這樣。
她知曉自己的日子不長了,每天盼望的就是子孫們來陪陪自己,以享天倫。所以每日她都起得很早,算着時辰等,若見孫孩們來,就笑得合不攏嘴。
可如今接連數日沒得一人來看,她心裏也難免有小脾氣,見着了孩子們都要撒一撒。
李省曉得雲慈太后疼愛他,暖心道:“朕近日忙着處理南下人選之事,便沒能來陪母親,母親莫怪。”
“那十二呢?十二病好了為何不來?”雲慈太后看一眼端坐的李祁,而李祁卻正蹙眉看着她身邊的水名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