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骨化形銷
未到長街,凄厲的哭喊聲已如夜梟慘叫般遠遠傳了開去,在夜晚的深宮之中一聲又一聲地撞擊、回蕩,終和呼嘯的寒風融為一體,真當像足了冤死的鬼魂在痛述未破的冤情和畢生的哀怨。
轉過一處角門,朱顏猛地止住腳步,震驚地望着不遠處那團熊熊燃燒着的巨大人形火球。慘叫聲正是從那裏傳出。
大火已經遍佈錦貴人全身,唯有頭部依稀能辨認出原先那張艷麗精緻的容顏,只是隨着慘叫聲愈演愈烈,就連發頂的青絲也很快被吞沒其中,只餘下駭人的火團在雪地中不停地翻滾扭曲,口中不斷嚎叫着:“姐姐……救我……靈秀姐姐……”
四周的鬼火像是餓狼尋找了一隻待宰的羔羊,不停地往火中飄進,一簇一簇融入大火中,如飛蛾撲火。
昭妃遠遠避在牆角處,雙手緊緊掐住未艾的手背,生生地把未艾的手掐出了血花,仍止不住一臉的驚懼與一絲的痛楚:“靈毓……靈毓……”
藍貴人與昭妃相距不到半步,身邊也僅有紫蘇陪伴在側,主僕二人亦是緊緊相攜在一起,震驚不已。
朱顏快步走近,大喝一聲:“一個個都是死人嗎?為什麼不救火?”
所有宮人哪敢上前半步,只一個個逃得遠遠的,生怕成了池魚之殃。朱顏又驚又怒,想要再往錦貴人走去卻被安德三跪在面前雪地中攔住。
“皇後主子,火勢已不可避免,人是救不了了!您不能過去!”
慘叫聲已逐漸弱下,人也不再強烈掙扎,火卻是越燒越旺,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極其濃郁的怪異香味,這種香味之濃郁竟然能大範圍覆蓋掉錦貴人肉身被焚燒所發出的臭味。
朱顏緊閉起雙眼,重重嗅了嗅空氣中的異味,在那濃郁的香味之中隱隱捕捉到了一絲旁人不易察覺的獨特臭味——竟有一股熟悉的感覺油然而生。他突然睜開雙眼,眼中的震驚轉為瞭然和憤怒。
夜已深。所有目睹鬼火的妃嬪齊聚坤寧宮,正殿之中即便暖和如春亦消釋不去充彌着的緊迫和不安。
玄燁重重扔下茶盅,茶盅倒在案几上,溫熱的茶水頓時傾瀉而出,順着桌沿直往下滴。
諸妃皆低垂着頭,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皇后,錦貴人的屍身你看過了吧?可有什麼異樣?”
朱顏暗暗打量玄燁迫人的面色,略加思索后道:“自然是有異樣的,不然所有的鬼火也不會只往她一人身上靠近。”
玄燁蹙眉望着朱顏,不悅道:“鬼火?皇后也相信鬼神之說?”
朱顏暗含厲色的眼風掃了座下諸妃,“妾信不信倒是在其次,只是宮裏竟出了這等荒誕的怪事兒,若說真的鬧鬼了,那這鬼也真是不長眼,不去找殺害她的兇手卻纏上了錦貴人,白白燒死了一條人命,卻是用意何在?”
平嬪雙手不斷絞着手中的絲帕,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姐姐難道忘了早前在小梅林中錦貴人對顏貴人做過羞辱之事么?一定是錦貴人因此懷恨在心,尋仇來了!下一個……下一個就該是將她殺死拋屍蓮池中的人了!她這是打算一個一個來啊!是這樣的,一定是這樣的……”
昭妃一記杏眼冷風迫了過去,怒道:“皇上在此,你胡亂說些什麼!本宮看你如此慌亂,莫非蓮池浮屍一案是你做的?”
平嬪驚愕的雙眸迎上昭妃的冷眸,猛地打了個冷顫,拔高了聲調:“昭妃,污衊的話可是不能亂說的,這要是不小心被鬼聽了去,我若是死於非命了也是會化為厲鬼回來找您的。”
昭妃艷唇冷冷勾起一抹諷笑:“那得看你有沒有這等本事了。若是人人死後都能化成厲鬼,那常答應的陰魂早該出現了,也不必等到顏貴人死後才湊到一起出來嚇人吧?”
“行了!”朱顏沉臉出聲,“宮中的事已經夠多夠亂,你們就別在這添亂了。昭妃、藍貴人,本宮問你們,錦貴人被火燒之前只有你們兩個在一旁,你們是親眼目睹事情發生的前前後後,說說吧,是怎麼回事?”
昭妃卻是緘口不言了。藍貴人已恢復慣常冷凝冰霜的一面,接過宮棠奉上的熱薑湯淺淺抿了一口,“回皇後娘娘,當時妾和紫蘇在前頭走着,走了約莫有十來步,回頭見昭妃還是文風不動站在風口不願避開,未艾在旁哭勸也無用,像是真的打定主意想會一會那些鬼火。錦貴人是昭妃的親妹妹,自然是舍不下自己的親姐,也在旁邊勸着,直到鬼火愈來愈近,錦貴人終究還是嚇壞了,便撇下昭妃,自己往妾的方向跑來。只是……”說到這,藍貴人眼中還是掠過一絲懼色,“不知為何她這一跑,所有的鬼火便都活過來一般,全往她身上靠近,這一靠近就立即燒了起來,只眨眼的功夫便已經……”
昭妃銀牙恨恨一咬,“靈毓這才進宮多少天,怎會是蓮池浮屍一案的幕後之人!就是和顏貴人言語上略有衝撞亦是罪不至死,就算是冤魂索命,也輪不上她!皇上,這鬼火燒身絕對有蹊蹺,妾是絕不相信冤魂索命一說!還請皇上可憐靈毓慘死,查出始作俑者,將其千刀萬剮!”一面切齒說著一面離座跪下,言辭懇切悲憤。
玄燁雖不喜錦貴人,但畢竟曾為枕邊人,又是鈕祜祿家族的女兒,不同於常答應的出身,這條命若是再不加以重視,別說是其父遏必隆,就是太皇太后那關亦是難以交代。
“朕知道你難過,但此事撲簌迷離,只怕以皇后一人之力將疲於應對,這樣吧,朕明日即刻命明珠進宮協助皇后查案,早日查出歹毒兇手以慰錦貴人在天之靈。再讓容若加強宮中護衛,務必保證每個人的安全。”
昭妃語含嗚咽:“多謝皇上!還請皇上恩准妾參與查案,妾一定要親手抓出殺害舍妹的兇手!”
玄燁眸子幾不可察掠過一絲不明異色,上前扶起昭妃,柔聲道:“到底是親姐妹。也罷,你若是執意如此朕便依了你就是。”
兩行清淚自昭妃眼中滑落,她深深一福:“多謝皇上!”
待到眾人皆散盡之時,夜已深沉。玄燁脫去玄色龍紋大氅將其攏在朱顏肩上,再從身後抱住了他,重重嗅了嗅懷中人兒髮絲上清幽的香味。
“今兒晚上是不是被嚇壞了?”
朱顏閉着眼感受着玄燁身上源源不斷的暖和,緩緩啟齒:“我從小就經歷了許多旁人認為嚇人的事情,剛開始是害怕的,但到了後來就習慣了。”屍體他可是見了多了。
玄燁微微一怔,卻也沒深問,只是摟得更緊了些許,溫聲道:“錦貴人的死不簡單,你似乎有所隱瞞,方才當著眾人的面兒我便沒細問你,說說,都發現了什麼?”
朱顏睜開雙眼,宮燈晦暗,眼角的墜淚痣忽明忽暗,“真是什麼也瞞不過你。所謂的鬼火實則是……”
話未說完,廊廡下突然響起安德三遲疑低沉的聲音:“皇後主子。”
玄燁不耐煩地皺起兩道濃眉,不悅道:“大半夜的還有什麼事兒?說!”
安德三的聲音越發的小心翼翼:“回皇上話,御花園洒掃的奴才小南子……歿了。”
朱顏眼皮子一跳,急忙離了玄燁懷抱,揚聲道:“進來說話。”
“嗻。”安德三掀了棉帘子,夾帶了一股子風雪進門,隔着深重帷幔打了個千兒,“皇上、皇後主子,小南子他……也是死在了蓮池之中,屍身奴才已經着人打撈起來了。”
朱顏既驚又怒:“怎麼回事兒?不是叫你找人照看好了嗎?”
安德三未敢起身,連連道錯,“奴才讓小貴子和小連子輪流看管着,今兒晚上輪着了小連子,原本是沒有半點差錯的,可誰知……今兒晚上到處是鬼火,小連子回稟說耳房中也見着了那駭人的東西,他給嚇跑了,等到回去的時候已經找不着小南子了,這才着急忙慌去找……”
朱顏若有所思道:“小連子又怎會找到蓮池去?”要知道宮裏的奴才是最害怕那個地方的,更何況還是個“鬧鬼”的夜晚。
安德三回道:“小連子是和小貴子一起去找的,二人心知自己失職,未敢聲張,只想着能暗中快點找到小南子好將此事隱瞞下來。二人找到了御花園中,本來也不會往蓮池的方向找去,但是無意中遠遠發現了小南子,心中暗喜,也好奇小南子意欲去往何處,便一路尾隨着他,不知不覺便跟到了蓮池旁,二人還未反應過來,小南子已經跳到了蓮池中,二人正想上前去救人,誰知道……誰知道擒藻堂中突然傳來女人凄厲的哭聲,四周突然又湧出許多鬼火,這下又把他們嚇得夠嗆,撒腿就跑了……”
玄燁把玩着和田玉龍紋扳指的手突然停住,眼中摻雜着怒火和疑惑,不怒自威:“即刻傳明珠進宮查案!”
咸福宮中,燈如人心,晦暗不明。良久,昭妃和平嬪相對靜默無言,各懷心事。
平嬪隱藏在純白貂毛手焐子中的雙手止不住的微微顫抖着,未幾,還是沉不住氣先出了聲,語含激越:“蘇想容也是你殺的是不是?是不是?”
昭妃冷厲眼風狠狠刮刺着平嬪,厲聲道:“放肆!本宮也是能讓你如此囂張質問的么?”
平嬪驚魂未定:“顧不得那麼多了……命都快保不住了!她們來了,她們的鬼魂來了!接下來、接下來就是我,然後就是你……”
死寂中,只聞“啪”清脆狠辣一聲,平嬪被昭妃一巴掌打得趴倒案幾之上,嘴角血絲瞬間溢出。
“沒出息!當初敢做就要想到會有什麼後果!你現在知道怕了?晚了!”
平嬪帶着哭腔一把抓住昭妃的衣袖,撲通跪下:“姐姐,姐姐快想想辦法,我還不想死,姐姐也是不想死的,姐姐向來厲害,一定會有辦法的!就是常答應、蘇想容化成了厲鬼也鬥不過姐姐的……”
昭妃狠狠甩開平嬪,一聲冷笑道盡了無畏之態:“若真是常答應化成了冤鬼她也怨不得本宮,一切是她咎由自取,本宮怕她做什麼?至於蘇想容,本宮告訴你,她不是本宮殺的。”
語出驚人。平嬪當下錯愕,毫不掩飾自己的不相信:“怎會?怎會不是你殺的?宮中誰還會有殺人於無形的本事?況且她和常答應之死幾乎如出一轍。”
昭妃明艷的容顏如暗夜薔薇,無聲怒放:“本宮自己做過什麼自己清清楚楚。就你這貪生怕死敢做不敢當的模樣,本宮還真沒必要騙你。沒錯,常答應的確是本宮下的手,這件事你也是知情的,但是蘇想容的死的的確確與本宮無關,本宮比你更想知道到底是誰有這麼大的本事,竟敢在本宮眼皮子底下囂張至此!只怕靈毓的死也跟此人脫不得干係!當真是好大的狗膽!”
聞言,平嬪難以置信的神色這才大為收斂,內心也是信了六七分,在凝萃的攙扶下站起,蹙眉驚疑道:“如此說來,人當真不是你殺的?”
昭妃看也不看平嬪一眼,兀自攏着琺琅金絲手爐穩坐高座其上,懶懶一“嗤”,涼涼道:“本宮還想問一句,人是不是你殺的?”
平嬪急急道:“姐姐說笑呢,我要有這本事,還能……”眼神一流轉,止住了未說完的話,轉而道,“只是有個問題還是要請教姐姐的。您和錦貴人是親姐妹,您要是真和蘇想容之死無關,那麼發現蘇想容浮屍之後,錦貴人的所作所為卻是令人費解了呢。聽說,當晚皇后可是攔着不讓任何人靠近屍身的,可是錦貴人竟不顧皇后懿旨,闖了進去,嘴上說是為了見蘇想容最後一面,實則更像是衝著屍身手中緊握着的那枚玉佩,就是在最後她也在不斷提起玉佩一事。一開始我認定了她是受您之意,以為那玉佩定是您事先安排下的,但如今聽您這麼一說……”
昭妃冷笑着打斷平嬪的話:“聽說當晚榮嬪也在那兒?”
平嬪眼中突然一亮一震,喃喃道:“榮嬪?榮嬪……難不成會是她?”
此時,咸福宮首領內監張甫躬着蒼老單薄的身軀兀自掀了棉帘子近前,在昭妃耳邊耳語幾句,昭妃聽着聽着眯起了杏眼,眼帘之上的飛紅妝如落梅沁染,末了,她笑靨如花:“那枚玉佩當真是慧妃的?”
張甫退後幾步,躬身回道:“老奴不敢欺瞞娘娘。”
昭妃笑得越發明媚:“本宮道皇後為何將那玉佩藏着掖着呢!原來如此。沒想到後宮真是藏龍卧虎之地,看來不止本宮一人希望慧妃和她的孩兒早些入葬妃陵啊。”
平嬪髮鬢上的翡翠蜻蜓珍珠頭花在宮燈的掩映之下折射出一縷森寒的光芒,襯得她一張稚氣未脫的小臉越發的蒼白如鬼,她粉唇抖動:“慧妃的玉佩?如此倒也好,既然已經有人比我們先動手了,我們何不樂享其成?”
“樂享其成?”昭妃凝住了笑靨,慵懶斜倚座上,吐氣如蘭,“靈毓是如何慘死的,你不會是轉眼就忘了吧?”
平嬪冷不丁打了個寒顫,扶緊凝萃的手,色厲內荏:“姐姐當真認為錦貴人的死不是鬼魂索命,是……人為?”
昭妃含笑一“嗤”,“這宮裏頭的冤死的人多了去了,怎不見比她們慘死百倍的人化身厲鬼向人索命?”
平嬪遲疑須臾,道:“只是那鬼火……”想及當時所見,渾身還是忍不住抖了抖,“要說是人為作祟,不免也太過詭異,宮裏誰會這種妖術?”
昭妃紅唇微揚:“皇后這不正查着呢嗎?聽說連納蘭明珠也被宣進宮了,他們到底能查到些什麼,咱們拭目以待就是。”
平嬪道:“怕只怕皇后還沒查出來,又有人喪命鬼火之下。旁人我倒是無所謂,只要不殃及你我便可。姐姐說這人到底是存着什麼心思?究竟是衝著誰去的?”
昭妃掩袖打了個呵欠,聲音雖慵懶眼神卻忽然遍佈殺氣:“靈毓是本宮的親妹,你說她是衝著誰來?”
平嬪未敢迎視昭妃雙目,只垂首道:“蘇想容並非姐姐所殺,也並不一定就是衝著姐姐而來,之所以殺錦貴人或許真是為報蘇想容當日小梅園受辱一事,或者是另有隱情也說不定。若說此人是為了給蘇想容報仇,那麼殺蘇想容和錦貴人的便是不同人了,但是也有可能二人皆為此人所殺,目的是為了以蘇想容冤魂索命來擾亂人心,借鬼的名義以除去她所想要除去的人。姐姐以為呢?”
昭妃眼中殺意未退卻:“無論如何,本宮都會為靈毓報仇。本宮就算再不喜歡靈毓,她也是本宮的親妹妹,我鈕祜祿家族的女兒怎可就此不明不白地荒誕死去!就是死也只能死在本宮的手上!”
平嬪聞言止不住又打了個寒顫。
夜業已深沉如墨,風雪交加。也不知是幾更天了,昭妃傲然挺立廊廡下,冷眼目送平嬪的身影消失在眼前,突然,冷笑出聲。
張甫和未艾在旁不免偷偷相覷一眼,只覺得天兒越發的冷入了骨子裏。
未艾大氣不敢出:“娘娘,出了這樣的事兒,咱們接下來要怎麼辦才好?”
昭妃冷哼道:“靜觀其變,等待時機。”
張甫低聲道:“娘娘說的是,如今後宮失控,人心難測,保全自身方為上上策。奴才看娘娘實在是累着了,且先不說了罷,天兒太冷了,您還是進屋歇下吧?”
昭妃凌厲眼風掃向未艾手中的提燈,忽而揮手將它打落,頓時,燈心中的燭火觸着了燈罩,“呼”的一下就燒了起來。
張甫和未艾驚慌跪下,惶恐不已:“娘娘……”
“那鬼火不是厲害得很嗎?本宮倒要看看它敢不敢燒到本宮身上?我鈕祜祿靈秀在此對天發誓,她今日敢以鬼火奪我親妹之命,我明日便敢以人火燒她九族以慰我親妹慘死之魂!”
火,燒得“噼啪”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