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子,還是蟲子
()有一個小時左右,他們再沒遇上什麼事,一直不停地行進。但是在森林裏跋涉相當的消耗體力。空氣中水分太多,呼吸都有些吃力,加上時近中午,氣溫上升,又潮又熱,渾身都發粘,恨不得脫下衣服來晾晾皮肉。
橫肉塊頭最大,也就熱得最厲害,一邊走一邊咒罵這潮濕的空氣。走了大概一個半小時,他實在受不了,乾脆把上衣脫下來,兩條袖子往腰間一捆,抬手抹了把汗:"哎,這還涼快點!剛才真把我熱得發暈,別是中暑了?我怎麼覺得有點頭暈噁心……”
他話還沒有說完,走在他背後的矮子突然咦了一聲,橫肉緊張地回頭,看見矮子拿手指着他,滿臉疑惑:"你身上怎麼全是紫斑?剛才撞的?”
小麥和女人走在最前面,聽見矮子的叫喚,小麥回頭看了看,也嚇了一跳。橫肉露出背心外的手臂和胸口上全是一點點的紫色斑痕,顆顆有綠豆大小,像是些皮下出血點,分佈得很均勻。再仔細看,其實橫肉脖子和臉上也有一些,只是不多,而且他曬得黑,又糊得頭上臉上全是泥水,不注意看不出來。現在他脫了上衣,身上的膚色稍淺,就明顯了。
軍師過來看了一眼,皺皺眉:"怎麼回事?你什麼時候有的?”
橫肉滿臉不解:"不知道啊……"他活動一下,自覺並沒有什麼不舒服,只是頭有些暈,"沒什麼事啊,就是有點頭暈,太熱了。"他一邊說,一邊又扒下了背心,果然身上從胸到腹連着後背全是這種紫斑,腰上也有。他又把褲腳挽起來看看,兩條腿上也滿滿的都是紫斑。小麥注意到,他鞋上已經乾淨了,原來那些透明扁平的小蟲子,現在都不見了。
"頭暈?"軍師最怕的是女人在他們的食水裏下了什麼毒,迅速檢查了一下自己胳臂,並沒有這些紫斑,別人身上也沒有,這才鬆了口氣,拿手按了按一塊紫斑,"疼?”
"有點--"橫肉的話還沒落音,所有的人都看見,被軍師按到的那塊紫斑,竟然向旁邊移動了一下,躲開了他的手指。
所有人的臉色都唰地變了。橫肉半張着嘴:"這,這,這--"他這了半天也沒說出下文來,自己舉起手,哆嗦着在胳臂上拍了一下。這一下拍下去,被拍到的一片紫斑突然都動起來,橫肉嗷地叫了一聲,舉着胳臂驚恐地瞪着眼:"這,這是些什麼東西?”
沒人能回答他。軍師拔出槍來指着女人:"你,你過來,這是什麼?”
女人遠遠地看了一眼,面無表情地回答:"他大概是中恙了。”
"什麼?"軍師沒聽明白。不過已經不用再問了,橫肉拍下的那一巴掌似乎驚動了那些紫斑,從他拍的位置開始,紫斑像被石頭衝出的漣漪一樣,從中間向四周,都開始動起來。橫肉發出一聲變了調的慘叫,伸手朝自己胳膊上用力抓去。他的指甲剪得很短,本來並不容易抓破皮膚,可是他的皮膚好像已經變得像紙一張薄,這一下抓下去,竟然掀起了一大塊皮,露出裏面鮮紅的肉。於是所有的人都看見,在他的皮下、肉上,爬動着一隻只綠豆大小的蟲子,全身血紅,甚至比他的肉都紅,而他抓開的地方,居然沒有多少血滲出來。
橫肉撕心裂肺地叫起來,一邊扯斷了腰帶,滿身亂抓。凡被他抓到的地方,皮膚一大塊一大塊地被揭下來,裏面全爬滿了那種蟲子。他在撕抓中按死了幾隻,飽滿的蟲體內便濺出鮮血來,彷彿他全身的血都已經被那些蟲子吸了去。那些蟲子被驚動,竟然開始往他的肉里鑽進去,而皮膚還完整的脖子和臉上,就見紫斑迅速上移,一直往頭頂鑽去。
軍師嘴唇煞白,把槍口移向下,面無表情地扣動了扳機。一聲槍響,橫肉胸口開了個洞,卻沒血流出來。橫肉抽搐了幾下,不動了。所有的人一時都驚得甚至想不起要走開,就圍成一圈默默地看着他。過了幾分鐘,橫肉的太陽穴跳了跳,破開一個口子,流出一點白色的東西來,然後,一隻鮮紅的蟲子爬出來,鑽進草叢裏,然後又是一隻,然後再是一隻,一隻又一隻,排成一隊,源源不斷地爬出來,再鑽進草叢。
矮子突然大叫一聲,像瘋子似的亂跳起來,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扒下來檢查,甚至連褲子都扒下來,還要往下扯內褲。軍師青着臉上去,狠狠給了他一巴掌,才算把他打醒過來,半裸着站在那兒發怔。
軍師自己心裏也害怕,但他還算冷靜,先彎下腰去撩起自己褲腳看看,確定腿上沒有異樣,便扯過旁邊的草葉把褲腳紮緊,然後外衣掖進褲子裏用腰帶紮緊,最後扎住袖口。他一邊有條不紊地做這些事,一邊冷冷地問女人:"你剛才說的是什麼?”
女人一直站得遠遠地看着,這時候也冷冷地回答:"恙,就是一種蟲子。細說了,你們也不懂。”
軍師紮好了自己的衣服,橫肉身上的蟲子也不再爬出來,看樣子是已經都走了。他走近一點,伸長手臂用匕首挑開橫肉腿上纏的布條,露出已經浮腫的傷口。只見傷口附近的皮肉都腫脹了起來,可是皮膚像魚網一樣,全是細小的孔洞。軍師看了看,回身指着小麥:"把你腿上的傷給我看看!”
小麥比他還早一些想明白這些蟲子的由來,想到自己腿上的傷口,再想到曾經有些發癢,也不由得頭皮發麻,不用軍師說,他已經在解開繃帶了。然而他的傷口卻沒有任何異樣,皮膚是正常的顏色,更沒有那些細小的孔洞,甚至還有痊癒的趨勢。軍師陰沉着臉看了一會,突然把槍口指向女人:"你在他們兩個的傷口上敷的什麼草?”
女人事不關己地站着,好像沒看見那槍口:"止血草,這裏的人都會用。”
軍師逼近一步:"那為什麼他沒事?”
女人淡淡看了橫肉的屍體一眼:"他身上體味重,體溫高,恙沒有眼睛,全靠氣味和溫度來獵食。”
小麥知道她在說謊。女人給他嚼草藥的時候,他看見了那種草的模樣,跟她給橫肉敷的草確實長得很像,但根是不同的。給他敷的草根是白色,給橫肉敷的草根則是綠色的。當然,因為草根上帶着泥土,不仔細看根本注意不到那點微小的差別,即使精細多疑如軍師,也沒能明察秋毫。
軍師並不完全相信女人的說辭,雖然小麥與橫肉相比,確實有體味和體溫的差別。然而他此時也不能再說什麼,打死女人,很明顯的,他們都不可能走出去。雖然走過門榕之後只是幾個小時就死了兩人,然而沒死到自己頭上,總是覺得還有希望。軍師斟酌再三,也只能晃了晃槍口,冷冷地威脅:"你當心點!要是還想回去見你丈夫,就老實帶路!否則,我先崩了你!”
女人把目光從橫肉的屍體上移開,淡淡地說:"我會見到我丈夫的,走。”
小麥後背一陣發涼。他現在已經可以肯定,女人把他們帶上的,是一條不歸路。女人轉頭看了他一眼,嘴唇動了動,小麥過了一會才明白,她說的是:"對不起。”
小麥的腦子嗡地一聲。雖然他知道自己短命,雖然他知道過了門榕一定危險重重,然而他也還抱着點希望,人總是不想死的,哪怕只能多活一時半刻。然而現在女人這簡單的三個字,如同把他推進了深淵,又好像三伏天一桶冰水澆在頭上,簡直要把他打倒了。
軍師叫其他人也把褲腳袖口紮好,轉眼看見小麥獃獃站着,毫不客氣地用槍口捅了他一下:"快走!發什麼呆!再發獃老子崩了你!”
小麥機械地邁開腳步。他絲毫沒有注意到腳下,踉踉蹌蹌地走着,直到被什麼東西絆倒,摔在草叢裏。他撞到一棵芭蕉模樣的植物,那植物被撞得一晃,嘩地一聲,從葉片里接二三地傾瀉下水來,冰涼地澆在他頭上。雖然林子裏悶熱蒸人,這些存在植物葉片里的水卻是冰涼的,兜頭兜腦地澆下來,小麥突然清醒了。他坐起來,看看自己的手,被不知什麼東西擦到,泛出紅絲來,好在沒有破皮。小麥用手按了按,微微有些刺痛。這一刻他忽然覺得頭腦極其清醒:雖然命不久矣,可是他也不想死在這裏,女人進門榕之間還說過,如果他運氣好……那就是說,這裏並不是絕對的走不出去!可能希望很小,但,他要努力!他這短短的二十來年的生命里,一直都是在努力的,無論是事業還是愛情,他一直在努力,雖然屢受打擊,但是,他從未放棄過,現在也一樣。如果他註定有失敗的一生,那至少,他希望在奮鬥中結束。
軍師等人被他的突然跌倒嚇了一跳,都遠遠地站着看,只有女人過來把小麥拉起來。她撣撣他衣服上的泥土,低聲地說:"小心,這裏盡量不要有傷口,如果受傷了,就拔那種草,你認識的。”
小麥點了點頭。坐在地上也把褲腳和袖口紮緊了,然後緊緊背包,站起來:"走。”
邵靖在午後一點半左右看見了那兩棵高大的門榕,還有樹根形成的入口。一場雨後,樹根上爬滿了碧綠的藤蔓,在陽光下綠得喜人。爬在邵靖手背上的小甲蟲蠕動了一下,頭上兩根短得幾乎看不見的觸鬚擺動幾下,像是感覺到了什麼。根據這大半天來的經驗,邵靖已經知道這不知名的蠱蟲要表達的意思是--它的同類就在這樹根牆後面。
雖然心急如焚,但邵靖還是沒有貿然進去。自從看見了男人吐出來的蠱蟲,他就料想到這片森林裏必然有着些不能以常理揣度的東西。能用蠱蟲續命,這女人必然是個用蠱的高手,但是她沒有在車上直接用蠱對付那幾個劫匪,想必是因為她所有的蠱蟲都拿來給丈夫續命用了。現在她敢孤身帶着六個持槍的劫匪,那麼這片林子裏一定有槍對付不了的東西,而且很有可能,會殺人於無形。更何況這是一片熱帶叢林,本身就生長着無數怪異危險的植物和動物。比如說現在這些藤蔓,它們沒有葉子。
當然,並不是所有的藤蔓都有葉片。有些寄生藤,完全靠從寄主身體裏吸收養分,不需要自己進行光合作用,自然也就不需要葉片;還有些植物雖然沒有葉片,但本身就是綠色的,同樣能很好地生存,但是這麼一大片沒有葉子的藤蔓,其中沒有任何其它種類的植物,這至少說明,這種藤蔓有排它性,而具有排它性的植物,要麼本身會分泌某種刺激性的物質抑制其它植物生長,要麼--它是絞殺植物。
邵靖有一點野外生存的經驗。他十八歲去參加過為期一年的天師訓練營,那裏有對年輕天師們的體力、格鬥及野外生存的訓練,當然不會像軍隊裏那麼嚴格,但也是專門請了退伍軍人來指導訓練的。沒別的,天師其實也是個危險職業,縱然你再會畫符施咒,如果你連妖物鬼物的第一下攻擊都躲不過的話,恐怕也沒什麼機會給你展示自己的學習成果了。自然,天師們不會把這種訓練當成主修科目,但邵靖這個死彆扭的小孩,當時正好跟別人相反,他花了大量精力在這上頭,對於畫符、風水、佈陣這些主修科目,反而是心不在焉,最後他的主科全部低空飛過,成為那一屆最讓人恨得牙癢的學員。
邵靖還記得,那位退伍特種兵教員給他們上的第一課就是:當你在野外看見不熟悉的植物時,第一要務是觀察,如果是大片叢生,就要退後,然後觀察。由於訓練條件的限制,不可能真的讓這些年輕天師們空投到各種叢林裏去實地訓練,所以對於不能去的地方,教官只能總結出一些經驗教給他們,以防萬一有那麼一天,他們能用得上。
這一片藤蔓分佈得很廣,視野之中,所有的榕樹氣根上都爬滿了,最粗的也不過拇指粗細,鬆鬆的纏掛在氣根上,看起來溫和無害,但是邵靖仔細地看了一會,突然發現一件事--所有這些藤蔓,它們的梢頭都是微微向上翹起的,就像一條條蛇,正窺伺着獵物,時刻準備着發起攻擊。
邵靖覺得後背上微微出了一層冷汗。攀援類植物在梢頭上的生長素含量是很高的,所以才能不斷地向上攀援,然而這麼一大片藤蔓無一例外地都保持着這個梢頭向上的姿態,就不能不讓人心裏發毛。
手上的蠱蟲忽然不安地爬動起來,幾次扇動翅膀,像是要飛的樣子。這種情況在今天上午八點左右有過一次,根據邵靖少得可憐的一點蠱的知識,那是蠱蟲發現危險時的反應,然而當時邵靖只是走在叢林裏,並沒有遇到任何危險,所以他判斷有危險的是蠱蟲的主人,就是那個女人,而小麥和女人既然在一起,那麼肯定也遇到了危險,所以他當時急得半死,幸好蠱蟲很快安靜了下來,他才略略放心。然而這次蠱蟲的騷動比之上一次更厲害,到底是小麥又遇上了什麼事?
邵靖試探着朝氣根牆走了幾步,隨着他的靠近,離他最近的藤蔓的梢頭都微微顫動起來,略略抬高了一些。邵靖皺眉,再走幾步,已經有藤蔓試着向他伸過來。邵靖撿了根樹枝戳了戳那根藤蔓,只是剛剛觸碰到,藤蔓就立刻捲起來,纏住了樹枝,硬生生從邵靖手裏把樹枝拖了出去,不過它很快發現那是個無生命的東西,便又放開了,再次對着邵靖伸過來。邵靖站着沒動,只是右手伸下去,摸出了隨身的匕首,冷靜地等着藤蔓攀上他的左臂。這有些冒險,但他也只能用這種方法來搞清楚這些藤蔓的危險何在,否則,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穿過這道氣根牆,手上的蠱蟲還在亂轉,幾次甚至從他手上飛起來,轉一小圈又落了下來,這種躁動讓邵靖心裏更急。
藤蔓纏上了邵靖的左臂,迅速地纏了兩圈,然後梢頭輕輕地移動,邵靖覺得,它好像是在尋找什麼。這次他近距離地看清了這根藤蔓,這東西只有小指粗細,通體碧綠,然而外皮並不像植物,反而有點牛皮似的堅韌感,梢頭上似乎有些細微的突起,在邵靖的手腕上挨挨擦擦,漸漸移向他上臂內側。
邵靖突然用刀尖挑住藤蔓梢頭,猛力向外,同時把手抽了出來。這東西絕對不是藤蔓!剛才那一瞬間,他看見這"藤蔓"梢頭上細微的突起突然伸長了些,就要對着他手臂內側的血管刺進去。而在他挑開梢頭的時候,他看見那些細微的突起,很像是某種蟲子的口器。這東西不是藤蔓,是一種他不知道名字的蟲子!吸血的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