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

蜘蛛

()邵靖不知道的是,當他手上的蠱蟲在躁動不安的時候,也是小麥遇險的時候。在這之前,雖然先遭遇了守門神龍和吸血藤,然後又發現了恙蟲,小麥卻沒有什麼太大的危險,尤其是恙蟲,根本就是對着橫肉一個人去的。不過現在,他確實遇到了危險。

一個小時之前,他們坐在一棵樹下休息了十幾分鐘。軍師和老大在低聲商量什麼,小麥和女人坐在稍遠一點的地方。女人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們,輕輕地冷笑了一聲。小麥則正在觀察身邊的一棵樹。這樹上有一群螞蟻,正在跟一群蜘蛛撕咬。螞蟻的個頭有扁豆粒那麼大,外殼閃着微紅的幽光,這麼大的個頭,已經足夠小麥看見它們頭上開合的大顎。而蜘蛛有杏子大小,八隻長腳間不停地有白絲噴出來,噴到螞蟻身上就將它牢牢纏住,然後用口器咬下去……就在軍師和老大說話的時間裏,七八隻蜘蛛已經把幾十隻螞蟻全部幹掉,它們迅速地吸吮着,螞蟻很快就變成了乾癟的空殼,被蛛絲粘掛在樹皮上,搖搖晃晃。不過這不算什麼,令小麥心驚的是蜘蛛吃盡了螞蟻,又互相吞噬起來。最後是個頭最大的那隻蜘蛛取得了勝利,它吃掉了七隻同伴就蜷縮在樹榦上不動了,然後,它黑色的背殼顏色漸漸變淺,變成了灰色。小麥正在奇怪,灰色的背殼上就裂開一道口子,有東西努力地向外擠。最後一隻顏色微紅的蜘蛛擠了出來,周身濕漉漉的。在它晾乾水份的過程中,身體明顯地膨大,一直變到拳頭大小,定型的外殼上生出了一層微紅的毛,慢慢地爬走了。

小麥耳朵里已經聽不見老大和軍師在說什麼,他被嚇住了。一隻蜘蛛,杏子大小的一隻蜘蛛,在吞噬了同伴之後,短短的十幾分鐘,就褪皮變成桃子大小。如果它再吞噬幾隻同類,再褪一層皮……如果它再褪幾次皮甚至十幾次皮,它會變成什麼樣子?這條古道上又有多少蟲子正在吞噬同類,正在褪皮,正在變大?當這些變大的蟲子相互遇上時,它們再互相吞噬,又會變成什麼樣子?被自己的想法嚇住了,他衝動地抓住女人的手,想要問什麼:"這些蟲子--”

他不知道怎麼說才能表達自己心裏的想法,但是女人已經明白了,慢慢地說:"這條路上,弱者死,強者生,"她沉默了幾秒鐘,又補了一句,"這條路,用你們漢人的話,叫做'獨'。意思就是,一群進去……”

她沒有能說完,因為軍師和老大似乎已經達成了共識,站起來催眾人上路了。小麥沒有機會再跟女人說話--軍師看見他們說話,特意把他和女人隔開了--也就不知道她最後一句想說什麼,也沒弄明白她說的"毒"是哪個字,又是什麼意思。他猜測可能是因為這裏的植物動物都有毒,然而和那句"一群進去"似乎又搭不上邊。他心裏有很多疑問,尤其是那隻蜘蛛,不過半個小時之後,他至少知道了自己第一個問題的答案,那個時候,他們丟了啞巴。

當時女人和小麥還是走在最前面,矮子已經被恙蟲嚇破了膽,一定要走在中間,手裏還拿一根長樹枝,不停地抽打前面的草叢,希圖把可能有的蟲子趕開。在濕熱的密林里紮緊袖口和褲腳,走起來更吃力。人人熱得要死,偏偏又出不來汗。加上連番驚嚇耗費了大量體力,大約走了一個來小時,大家都氣喘吁吁,呼吸聲粗重得在自己耳朵里嗡嗡響,就連軍師也失去了警惕性,所以那聲含糊的喊叫只有小麥聽見了。小麥也累得不行,他體力雖然不錯,但背了個包負擔不輕,而且再說不錯,也是城市裏的人,到這種荒郊野嶺里來跋涉,實在沒有那個本事,所以他雖然聽見了一聲喊叫,但足足過了將近半分鐘才反應過來那可能是人的聲音,一回頭,啞巴已經不見了。

軍師手裏緊握着槍,可是不知道該朝哪裏開槍。大天白日的,正是午後,雖然頭上有樹蔭,陽光仍舊能照下來,可是啞巴就這麼憑空消失了,他們喊了半天,又往回走了一段距離,每棵樹後面都找了,仍舊沒有。

老大焦躁地拿着槍漫無目標地亂比。啞巴是一直跟着他的,可算是他的死忠,現在就這麼憑空消失,他怎麼能不急?

軍師的精神也快要崩潰了,嘶啞着聲音說:"我們得趕緊走,不能再浪費時間了。等天黑之後這林子裏不定還有什麼出來。”

老大發怒了:"不行!不能把鐵子丟了!”

這是小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聽見這些人的真名。老大像困在籠子裏的野獸,來回地走:"得找着他,否則誰也別想走!”

軍師臉色陰沉:"再停一會,大家都得死!”

老大像是有點失去理智了:"我說得找着他!”

軍師冷冷地說:"你要找自己找,我們要走了。”

老大突然舉起槍對着他:"找不着鐵子,誰也不準走!”

軍師冷笑起來:"你想死在這,別人可不想呢--”

矮子驚慌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只會不停地說:"別,別--"他轉來轉去,想插到老大和軍師中間去勸,又怕他們槍走火,先把他給打死了。正在他打轉的時候,他身後不遠的樹榦上,突然垂下一匹布來。

那真是很詭異的場景,這樣的原始叢林裏,突然有一匹布從樹榦上垂了下來,雪白的布,反射着陽光潤澤均凈。其實不能叫布,比較像是上好的絲綢,就那麼流水一樣垂下來,在矮子的背後,似乎還在微風裏飄動。

小麥驚訝地指着那匹"布"叫了出來:"看!”

矮子回過頭去,也驚訝地"啊"了一聲。不過他也就是出了這麼一聲,那匹布突然對着他卷了過來,因為矮子本能地閃了一下,布面好像只是在他身上沾了沾,隨即就收回去了。可是就這麼一下,矮子的身體就被布粘住跟着飛了出去,他驚慌地叫着,本能地用手去推,然而手伸出去,也粘在布上,他越掙扎,粘的面積就越大。這時候小麥才看清楚,那不是什麼白布,而是一些絲,一些--蜘蛛絲。

現在小麥知道那些蜘蛛會變到多大了,在那棵樹上面,矮子頭頂,一根足有手指粗細的蛛絲掛着一隻貨車車**小的蜘蛛,垂降下來。它腹部微微一抬,又噴出一股白絲,迅速地把矮子整個粘住了。蜘蛛有條不紊地降到矮子身上,最前面的兩隻腳迅速地把蛛絲往矮子身上纏,只用了十幾秒鐘的時間,就把矮子纏成了一個白色的絲包。那十幾秒鐘,小麥居然不是害怕,而是想到他在百度上看來的一段話:山蜘蛛大如車輪,垂絲如匹布……

軍師和老大實在太過驚訝,以至於直到蜘蛛拖着矮子要再升上樹去的時候,他們才反應過來,舉槍就打。微沖一梭子彈掃過去,打斷了蜘蛛的兩條腿,然而手槍子彈打在它的外殼上,卻只打進去一半。

不過這樣也足夠激怒這隻蜘蛛了。它猛地抬起腹部--老大往旁邊一滾,噴出來的絲射在樹榦上,牢牢地粘住。蜘蛛順着這絲就滑了下來,張開大號老虎鉗一樣的雙顎,對着老大就咬。

軍師舉槍再打。這次他瞄準的是蜘蛛那拳頭大的複眼,然而他的槍打歪了,一根蛛絲不知從哪裏飛來,粘在他手腕上,將他拖得倒退了一步。四周的樹上降下來三四隻車**小的蜘蛛,血紅的複眼盯住了地面上的四個人。

女人突然拉了小麥一把:"跑!”

小麥本能地拔腿,一轉身的工夫,他就覺得背後颼地一聲,接着啪地一聲,他就跑不動了,背包上被蛛絲粘住了。天幸這只是個背包,小麥把背包一甩,甚至不敢回頭看背包被哪只蜘蛛拖了去,跟着女人就跑。

這裏樹很多。跑起來自然很吃力,但是也有好處。因為這些蜘蛛雖然早已經不符合生物常識,但它們射出來的絲線總還是符合物理規律的,不會拐彎。小麥和女人在樹中間繞來繞去,幾次有白色的絲線從他們身邊險險擦過,噴射在幾厘米之外的樹榦上,發出啪啪的響聲。偶然有單根的蛛絲飄到他們身上,竟然就像尼龍線一樣結實,需要費大力氣才扯得斷。

女人大口喘着氣,斷續地說:"快--找有花的地方--這些蜘蛛,怕,怕蜂子--”

小麥根本不知道這密林里哪裏才有花,何況,這裏的蜂子是普通的蜂子么?不會蟄人么?

女人喘息着說:"陽光好的,地方--花,要,陽光--”

他們向著明亮的地方奔跑,身後的啪啪聲不斷,似乎那些蜘蛛也知道他們要去什麼地方,竟然知道堵截,逼着他們轉向。三束蛛絲猛地同時從小麥面前射過去,在兩棵樹之間形成三道攔截線,小麥低頭抬腿,想從蛛絲中間鑽過去,然而這樣一耽擱,又一束蛛絲射過來啪地纏在他肩上,立刻就把他拖倒了。小麥伸手抓住旁邊的一根藤蔓,然而那股大力拖着他向後,手從粗糙的藤蔓上滑過去,磨得生疼,卻抓不住。

女人大聲地喊:"火!有沒有火!”

小麥伸手去褲袋裏摸,謝天謝地,他還真摸到了那個打火機。這個打火機是他在昆明街頭買的。他是不抽煙的,但是看見這個仿ZIPPO的山寨版,他不由地就掏錢買了下來。這玩藝看起來有點像邵靖在海市裡換出去的那個,只是做工明顯地粗糙很多。幸好外表雖然山寨,裏頭裝的汽油並沒山寨,小麥一打,就竄起一團小火苗,往肩上的蛛絲一燎,蛛絲立刻斷了,斷口處捲曲起來,散發出一種燒灼的氣味。

小麥脫下外衣,用打火機點着了,揮舞着奔跑。女人這時候已經被七八束蛛絲困在兩棵樹之間,一隻蜘蛛已經降到她頭頂同,做出要再噴射蛛絲的樣子。小麥衝過去,順手抄起一根樹枝狠狠捅上去。這一捅好像給蜘蛛撓癢,那東西只是本能地往旁邊移動了一下而已。不過這也足夠小麥燒掉蛛絲,把女人拽出來了。一件薄薄的上衣不經燒,小麥把最後一點火朝着那蜘蛛扔過去,然後拖着女人狂奔。

七八分鐘之後,小麥已經覺得兩腿像被蛛絲粘住了一樣,拖也拖不動,胸口像要爆開來,嗓子火燒火燎,可是那啪啪的蛛絲仍然不斷地飛來,像永遠都不會枯竭的。現在小麥真的覺得絕望了。有些事可以奮鬥,可是有些事,奮鬥也是沒用的,雙方力量相差太過懸殊,比如說他和蜘蛛。

女人突然用力拉了小麥一把,兩個人腿一軟,同時跌倒在草叢裏。女人緊緊按住小麥的頭,喘着氣說:"低頭!別大喘氣!”

小麥不知道為什麼女人突然要把他拉倒,不過他還是低下了頭,幾秒鐘之後,他就聽見遠處有嗡嗡的聲音,像是蜜蜂飛動,卻比普通蜜蜂拍翅的聲音不知大了多少倍。他終於忍不住抬頭看了看,眼睛差點脫眶--在他前方,飛來了一群,一群跟小鳥般大的蜜蜂,身上黃黑相間的條紋極其清晰,身後拖着的一根毒刺,足有小指長,十幾隻就形成了一片,對着蜘蛛沖了過來……

邵靖退到離門榕五十米以外的地方,用匕首劃開了自己的手腕。剛才,他刺破了手指滴下幾滴血在地上,那些貌似藤蔓的蟲子立刻從四面八方聚了過來,離得最近的幾條搶先撲到那幾滴血水上,鮮血剎時就被吸幹了。而邵靖撿起來扔過去的石頭,卻絲毫沒有引起它們的注意。

邵靖把流出來的血盛進兩個硬質膠袋裡。他不知道這裏面的藤蔓蟲到底有多少,也不知道一膠袋的血能吸引他們多久,但是他知道他得趕緊進去,而要進去,現在他只能想出這一個辦法。他擠着傷口,讓鮮血裝滿了兩個小膠袋,緊緊紮起口來,然後撕下襯衣的布條把傷口纏好,再糊上一層爛泥,最後把撿來的榕樹葉子搗爛,沒頭沒腦地糊在臉上身上,希望能欺騙一下這些蟲子。

膠袋分別拋出去,砸在左右兩邊的樹根上,袋子很結實,並沒有破,只從袋口處滲出一點血來。然而就是這一點血腥味,已經吸引得所有的藤蔓蟲都躁動起來,拚命地伸長身子去夠那隻膠袋,然後就互相推擠着往裏鑽。氣根通道被讓了出來,邵靖毫不猶豫地沖了進去。差不多所有的蟲子都被吸引了過去,偶然有幾條蟲子落在他身上,也被他塗抹的榕樹葉汁欺騙了,在它們沒有立刻纏上來的時候,已經被邵靖用匕首挑了開去。

在氣根通道的盡頭,邵靖看見榕樹上晃着一個東西,四周的藤蔓蟲都纏在那東西上,蟲體通紅,跟外頭那綠色的不太一樣。他不由得多看了一眼,突然發現那懸挂的東西是具屍體,而那些變成紅色的蟲子,只是因為正在從屍體裏吸血。

邵靖心裏一陣發毛,但是腳下絲毫不停。當他要擠出通道的時候,有幾條藤蔓蟲終於發現了他,紛紛向他伸過來。其中一條直接就往他手臂上的傷口裏鑽,被邵靖老實不客氣地一手揪住,一手揮起匕首割斷了蟲身。一種紅色的液體從蟲子的斷口處流出來,其餘的蟲子立刻轉移方向撲到同類身上,吸吮流出的液體,邵靖趁機從通道里擠了出來,然後,他就看見了地上的死蟒。

死蟒已經只剩下了一張皮和一副骨架,蟒身上還有沒走掉的蟲子,滾圓的身體慢慢蠕動着,看得人頭皮發麻。

不過邵靖只看了一眼就往林子深處走了。他知道這裏面危機重重,不過他既然已經進來了,而且還要繼續往裏走,也就沒必要多看這些。現在他最要緊的,是要找到小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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