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對
裴家有了田產的消息不脛而走,來竄門的街坊四鄰遠近親朋一夜間多了起來,裴老娘這麼多年被人低看,一朝揚眉吐氣,紅光滿面在家招待客人,萬年給的二十兩銀子拿出十兩,各式瓜果點心好茶好飯,過年都沒見這麼豐盛過,小虎和囡囡饞得口水直流。
裴老娘憂心來年的糧食不夠,只是這麼多年矮人三分,如今好不容易翻身,來的客人臉上都帶着無比熱忱的笑意,她也就打腫臉充胖子,怕置辦得不夠,還得把另外十兩花了去,盯着小虎和囡囡,捨不得給孩子吃。
三春何時把一些瓜果點心放在眼裏過,看小虎和囡囡眼巴巴的,抓了兩大把塞給他們,兩個孩子雀躍着出門玩兒去了,裴老娘當著客人的面不好發作,心裏正疼着,小虎和囡囡又跑了進來,三春又是兩大把,裴老娘氣沖頭頂,喝斥三春去煮開水過來,三春嚇了一跳,怎麼聲音這麼尖利,跟被針扎了一樣。
三春磨磨蹭蹭向廚房走去,何氏跟在她身後要出來,回門那日傍晚,三春看延慶不在家,拿了一支玉釵去何氏屋裏,說是家務事上笨些,請嫂子多擔待,果然何氏沒有為難三春半分,只是讓她打個下手,在廚房裏擇菜洗菜淘米,洗衣服她只管晾曬,以前何氏都是一個人做家務,如今有了幫手倒是其次,主要是有人作伴,總是跟三春絮絮叨叨,三春泰半聽得多說得少,何氏嫁到裴家幾年的不甘委屈總算能傾吐乾淨,就更喜歡三春。
裴老娘都看在眼裏,只要她們不生事,也就由着她們,家和萬事興的理她是懂的,她也知道三春這麼些日子灶台邊都沒挨過,現下生她的氣,就讓她去煮開水泡茶用,看見何氏要跟出去,就笑說道:“淑芬給你嬸子剝幾個桔子。”
何氏只得轉回身,三春這些日子點火都沒學會,在廚房裏煙熏火燎忙乎半天,這火也沒點着,急得眼淚都掉下來了,翻揀灶膛里的柴時,手掌心燙起幾個水泡,折騰了一個時辰才燒開一鍋水,灌到茶壺裏提到堂屋,客人早走得沒了影,心裏就有些氣,人都走了也不說一聲,讓我白忙乎半天。
何氏看三春臉上幾道黑印子,指着她笑着要說什麼,裴老娘閑閑坐着開了口:“燒個開水從半下午燒到了天黑,客人等得都要渴死了。”
三春揭開桌上茶壺蓋兒瞄了一眼,裏面還有大半壺茶水,心裏的火氣就大了起來,不客氣說道:“既是有水,娘為何還讓我去燒,再說人早走了,也不跟我說一聲去,讓我白忙乎半天,這不是折騰人嗎?”
三春過門八天了,一直溫順好脾氣,今日說話如此直白,出乎裴老娘意料,被噎得半晌無語,何氏雖有時跟婆母甩臉子,卻不敢說話如此不敬,有些欣喜得看着三春,裴老娘一瞧何氏神色,這還了得,再把大的也帶壞了,盯着三春說道:“怎麼是折騰人了?你過門整整八天,連燒火都沒學會,要不是今日來了客人,還不知道你竟把家務都推給了你嫂子。”
何氏連忙擺手:“沒有沒有,三春每日都早起幫忙。”
裴老娘白她一眼:“沒讓你說話,她什麼不會,怎麼沒聽你說過。”
何氏低了頭,三春也不想跟婆母爭吵,忍着氣說了句:“我是笨了些,回頭一定都學會。”
裴老娘也不好再說什麼,小虎和囡囡跑進來看着三春臉上的黑印就笑,小虎指着她臉:“二嬸臉上有黑灰印子。”
三春轉身要回屋洗臉,囡囡央求道:“三嬸,還想吃些炒西瓜子。”
客人走後桌上盤子裏的還沒來得及收起來,裴老娘眼見三春的手又伸了過去,啪一拍桌子,屋裏的人都嚇了一跳,裴老娘抖着手指着三春:“我們家小門小戶的,不比你們娘家家大業大,這幾天來的人多,買了些瓜果來招待客人,給小孩子這麼大把大把的抓,我們吃得起嗎?真是敗家。”
三春手伸在空中,就覺有些好笑,抓了一把遞給囡囡,理直氣壯說道:“小孩子長身子的時候,愛吃什麼就給,我就想不明白了,寧願招待這些個虛情假意,張口借糧閉口借銀子的客人,也不肯給自家孩子吃。”
裴老娘被噎得正倒氣兒呢,何氏在一旁也說:“就是的,自己孫子孫女兒,平日裏滿口心肝寶貝,這麼連些瓜果點心都捨不得,再會過也不能在孩子嘴裏摳?”
裴老娘被兩個媳婦一夾攻,差點背過氣去,簡直是反了,偏偏一時又說不出有道理的話來,總不能說是為了給自己長點臉面,就委屈了孩子,正僵坐着,延慶和延暉一前一後回來了,延慶見家裏這幾日人多,就去幫鄰居秋收,延暉今日去縣學換幾本書回來,請訓導解了幾點疑問,又和萬年敘了會兒閑話,兄弟二人在村口碰上,一路說笑着回來。
延慶走在前頭,一眼看見娘親臉色不對,延暉卻只瞅見三春白皙的臉上幾抹黑,就是一笑,裴老娘看見兩個兒子進來,鼻子一酸嗒嗒往下掉淚,延慶忙問怎麼了,裴老娘哭出聲來:“你們兩個不在家,兩個媳婦兩下里拿話堵我,我這是造的什麼孽,一心為了這個家,如今落得這等下場,受兒媳婦的氣,日後在裴家莊沒法見人,不如早早去見你爹算了。”
延慶狠狠瞪了何氏一眼,吼了聲還不去做飯,忙上前去勸慰娘親,延暉看自家娘親連哭帶說的,心裏不是滋味,目光掃過何氏落在三春身上,何氏一看婆母發作,延慶又吼了她一嗓子,惴惴得低着頭,三春眸子裏卻點着兩簇火苗,盯着裴老娘緊抿着嘴,胸膛一起一伏的,延暉知道嫂子雖有些毛病,卻從不敢正面頂撞忤逆娘親,心裏明白是三春惹出的禍
延暉過去拉了三春的手,低低跟裴老娘說了聲先回屋去了,進了屋拿帕子擦掉三春臉上的黑灰,把着她肩頭問怎麼回事,三春毫不含糊,來龍去脈說得清清楚楚,延暉坐下說道:“娘親可能有些不對,不過三春不該頂撞她老人家,小輩跟晚輩只能忍,還能掰開來講理嗎?能講得通嗎?還有三春可能認為瓜果點心不算什麼,可娘親窮苦慣了的,三春該理解她老人家的苦心。”
三春剛想說既是窮苦,為何跟那些虛偽的來客倒那麼大方,延暉彷彿知道她要說什麼,捉住她手說道:“我們家窮得親戚見面恨不能繞着走,這幾日主動上門來,不管出於什麼心思,娘親總是高興的,跟外人交往大方些三春也認同?娘親怎麼疼愛小虎和囡囡的,三春不知道我知道,她寧願自己餓肚子,也要讓兩個孩子吃飽,不能因為這一點小事,就說她不疼孩子。”
三春最喜愛延暉侃侃而談的樣子,今日這出加上前幾日田契的事,三春不禁對他刮目相看,一直以為他書獃子氣,於人情世故方面糊塗,卻原來心裏透亮,只不過在銀錢方面有些無知,一感慨就覺得延暉說得句句在理,扭着手說:“是我的錯,不該跟娘親說重話,呆會兒就給娘親陪不是。”
延暉搖搖頭:“賠不是倒不用,日後別再提起就是了。”
三春說完去廚房幫何氏做飯,延暉到娘親房裏笑着坐下,看娘親止了淚水,溫和說道:“娘親,三春知道錯了,娘親也想想,她原來是嬌貴的富家小姐,光服侍她的丫鬟婆子就有十幾個,哪裏會做家務呢?她如果做得慢些手腳笨些,讓嫂子多教她就是,她能放下身段去做,又從無怨言,兒子覺得挺滿意,她在娘家是操心經營的,看賬本撥算盤不輸男子,娘親覺得呢?”
裴老娘唬了一跳,知道陶家富貴,想着也就是有些錢而已,沒想到有十多個人服侍三春,更沒想到她會懂得生意經,驚疑說道:“你就護着你媳婦?她家能有那麼大排場?她能有那麼大能耐?我不信,那麼好怎麼會嫁到我們家?”
延暉一笑:“娘親不信,改日兒子帶你到陶府做客,看看他們家的排場,三春能嫁到我們家,還不是因為兒子我嗎?”
裴老娘點點頭:“這個我信。”
又追問了延暉一番陶府的情況,越聽越覺得延暉在編,怎麼可能如此的富貴,直到三春端進飯菜來才作罷,一頓飯吃得安寧,誰也沒有多話,三春想着心思,剛剛怎麼就被延暉糊弄過去了,覺得他那句話都對,不能為婆母着想確實是自己不對,可跟他娘親不能說理,他娘親錯了自己只能忍着,這才過門幾天啊,長此以往誰受得了?婆母要是個講理的還罷了,萬一她瞧自己不順眼,象今下午那樣處處為難,自己也只能忍着嗎?
越想越生氣,延暉看一家人清靜吃完飯,以為一切搞定,正得意呢,何氏站起身收拾碗筷,三春正想着心思,頭也沒抬,裴老娘就說:“讓三春去洗碗,既是養尊處優慣了的,日後多做些,才能學得快些。”
何氏說道:“下午三春燒水點火的時候,手上燙了好幾個水泡......“
何氏猶在絮叨,延暉一把抓起三春的兩隻手,白嫩嫩的右手手掌心裏幾個紫色水泡,看着真是心疼,圈着她手腕回了屋中,過一會兒又跑過來找葯,裴老娘本來有些過意不去,見延暉那麼緊張三春,心裏一陣不痛快,不就是幾個水泡嗎?又不是什麼大毛病?
三春看延暉跑進跑出,打着氣死風燈去了趟村裡郎中家,拿了一小瓶葯回來,低頭抿嘴一笑,抬起頭時一臉委屈,延暉忙低聲勸哄着給她上藥,每碰一下她手,三春就誇張得嘶聲吸氣,延暉更加緊張,上完葯抱三春在懷裏,三春靠着他低喃:“明日娘家叫九日,要回去小住一陣,等回來延暉就去縣學了?”
延暉一愣,明日就到九日了嗎?心裏萬分捨不得,三春趁着他愣神的功夫,輕撫他的心口:“我回來后,延暉不在家,娘親若是總嚴厲對我,嫂子萬一也對我不滿,我......我該怎麼辦?就象延暉說的,只能忍着?要忍到何時?”
說到最後一句時泫然欲泣,延暉一時兒女情長佔了上風,差點脫口說,娘親若欺負你,你到縣學找我去,再不行稱病躲到娘家去,話到嘴邊又覺不妥,如此一說三春豈不有恃無恐嗎?萬一家無寧日,娘親豈不是要不痛快?硬氣心腸說道:“人生八德孝字為先,媳婦總歸要聽婆母的,三春只能忍着,不能讓我娘親生氣。”
三春一甩手自去洗漱過面朝牆躺在床上,延暉心裏貓抓一般,捨不得三春受委屈,又想到明日就要分別,再見面得一個多月以後,去扳三春肩膀她已經睡著了,又心疼她每日天不亮就起,可她本就性子烈,再縱容了她,娘親一輩子吃苦受窮的,不能老來再受媳婦的氣,也就背過身去,小夫妻成親後頭一次脊背相對,第二日一早醒來因夜裏睡得不安穩,兩個人眼睛都有些腫,偏又看着對方几乎同時說,睡得真香啊......牛bb小說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