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7月3日4時 鏡湖市圍堰鄉
胡早秋是在和德國人談判結束后,從平陽直接趕往圍堰鄉檢查防汛工作的。到圍堰鄉時,恰巧市委書記白艾尼也到了。二人便在老鄉長周久義的陪同下,連夜冒雨又一次查看了圍堤情況。情況看起來還不錯,十三公里圍堤又整體加高了許多,近三萬人守在圍堤上,情緒高昂。
白艾尼放心了,大大表揚了周鄉長和圍堰鄉的幹部群眾一通,還手持電話筒在圍堤上發表了一番激動人心的講話,而後便回鏡湖市內了。胡早秋原也想走,可後來看看雨下得很大,水霧漫天,有點不放心,就留了下來。這一來,倒霉的事就讓胡早秋攤上了:平陽市委竟在這夜下令撤人!
胡早秋根本沒想到平陽市委會決定放棄圍堰鄉,最早知道這一指示的周久義接了電話后根本不說。結果,半小時后,胡早秋就在電話里挨了高長河的罵。高長河厲聲責問胡早秋:這個圍堰鄉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連市委、市**的招呼都不聽了?明確指示胡早秋:一、特事特辦,把鄉長兼黨委書記周久義立即就地撤職;二、立即組織圍堰八萬人緊急撤離。
放下電話,胡早秋兔子似的躥出帳篷,大喊大叫,讓人四處找老鄉長周久義,找了半天也沒找到。胡早秋讓設在大堤旁的抗洪廣播站廣播,廣播了老半天,周久義也不來報到。後來,還是胡早秋自己打着手電在圍堤上把周久義找到了:周久義正和一幫年輕人在圍堤上打樁,半截身子浸在泥水裏,花白的頭髮上滿是污泥,根本不看胡早秋。
胡早秋站在堤上氣急敗壞地說:“周久義,還真反了你了!市委、市**的指示你也敢瞞!你給我上來,馬上上來,我有話和你說!”
周久義忙中偷閑,抬頭看了堤上的胡早秋一眼:“胡市長,你下來!”
胡早秋急眼了,撲通一聲跳到了泥水中,趟着泥水走到周久義身邊:“周久義,現在我來向你宣佈一個決定:根據平陽市委、市**的緊急指示精神,從現在開始撤銷你圍堰鄉鄉長兼黨委書記的職務!”
周久義一點不急:“胡市長,就這事?”
胡早秋說:“對,就這事!”
周久義又問:“宣佈完了吧?”
胡早秋說:“宣佈完了。”
周久義說:“那好,你上去吧,我們還得幹活。”
胡早秋一把拉住周久義:“你幹什麼活?你不是不知道,市委指示很明確:特大洪峰馬上要過來了,圍堰鄉是守不住的,市委已經決定放棄了!”
周久義說:“行啊,胡市長,你和鄉親們說去吧!”
胡早秋道:“這裏一直是你在指揮,這話得你說!你現在就給我走,到廣播站廣播去,你先講,我后講,我講話時就宣佈撤你的職,給大家敲個警鐘!”
周久義說:“我已經被撤職了,還講什麼講?要我講,我就要大伙兒守住!”
胡早秋火透了:“就是撤了職,你還是黨員,黨員還要講紀律!”
周久義說:“那你再開除我的黨籍好了,我就是不撤!”
胡早秋真是沒辦法了。
周久義這才從泥水裏爬上來,對胡早秋說:“胡市長,你也在圍堰鄉當過幾年鄉黨委書記,你不是不知道,咱圍堰鄉有今天容易么?但凡有一線希望,咱都不能撤呀!情況你也看到的,老少爺們十幾天來不惜力地賣命,堤圩加高了一米多,一九五四年那種情況不會再出現了。”
胡早秋說:“老周,這保票你最好別打,市防指說了,明天的洪峰肯定超過五四年,不撤人是不行的,這是死命令,咱只能執行!”
周久義怒火爆發了:“那你們早幹什麼去了?早想到要撤人,還叫我們防什麼洪?高書記、文市長這麼多大官都跑到我們這兒來,還給我們登報紙,上電視!還有你,胡市長,我記得你也跑到我們這兒說過,要對我們支持到底,說什麼要人給人,要物給物。現在,我們這麼多人,這麼多家當搭進去了,一聲撤就撤,你們開玩笑呀?當真不管我們老百姓的死活呀!”
胡早秋耐心勸說道:“老周,你別不講理嘛,情況不是發生變化了嗎?幾天前誰能想到水會這麼大?能守住當然要守,守不住就得撤嘛,這有什麼奇怪的?!市裡讓我們撤,正是要對我們圍堰鄉八萬老百姓的死活負責!”
周久義說:“你們又怎麼知道我們守不住?起碼讓我們試試嘛!”
胡早秋着急地說:“這不是市委有指示嘛!我也知道抗洪抗到這地步,突然下令撤離,大家的彎子一下子難轉過來,可是老周,市委做這種指示不會不慎重,不是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不會發出這種指示的。”
周久義這才說:“那好,那好,胡市長,你宣佈去吧,願走的都跟你走,不願走的就跟我一起守堤,咱們兩下都方便,你也算執行市委指示了!”
胡早秋實在沒辦法,只好到廣播站去廣播,先傳達了平陽市委、市**的電話指示精神,接着宣佈:圍堰鄉鄉長兼黨委書記周久義對抗隱瞞上級領導的緊急指示,嚴重瀆職,已被撤職。胡早秋代表鏡湖市委、市**和防汛指揮部,要求圍堰鄉廣大幹部群眾聽到廣播后立即以村民小組為單位,有組織地撤離。
第一遍廣播結束后,胡早秋囑咐廣播員守着機子一遍遍放他的這個錄音,自己又給遠在鏡湖的白艾尼打電話,把高長河的要求和這裏的情況向白艾尼做了簡短彙報,請白艾尼趕快組織人員準備沿途疏導安排撤出的難民。
原以為這麼一來,大局就定下了,可胡早秋萬萬沒想到,自己和白艾尼通過電話,走出廣播站一看,廣播站門外竟是一片黑壓壓的人群。這些渾身泥水的男女們都盯着胡早秋看,看得胡早秋心裏直發毛。
黑暗中有人高喊:“你們憑什麼撤周鄉長?!”
胡早秋壯着膽子道:“周鄉長拒不執行市委指示!”
黑暗中的吼聲馬上響成了一片:“我們也不執行這樣的指示!”
“對,我們有信心頂住洪峰!”
“我們聽周鄉長的,不聽你們瞎指揮!”
還有人點名道姓大罵胡早秋:“胡早秋,你狗東西別忘了,你也是從圍堰升上去的,沒有圍堰老少爺們,就沒你小子的政績,你別他媽的吃在鍋里屙在鍋里!”
胡早秋又氣又急,衝著眾人吼:“你們當中有沒有共產黨員?有沒有?共產黨員給我站出來,給我帶頭執行市委指示!”
沒人站出來。
胡早秋火透了:“共產黨員都在哪裏?這關鍵的時候都沒勇氣了?!”
人群中有人高喊:“共產黨員都在堤圩上,和周鄉長一起幹活呢!”
胡早秋沒轍了,想了想,黑着臉往人群中走。
人群自動讓開了一條路,一直讓到堤圩上。
剛上了堤圩,圍堰鄉黨委副書記老金衝過來了,一把拉住胡早秋的手說:“胡市長,你彆氣,千萬彆氣,聽我說兩句!”
胡早秋恨不能扇金副書記兩個耳光,狼也似的盯着金副書記:“有屁就放!”
金副書記說:“胡市長,鄉親們這不也是急了眼么?咱真不能撤呀!胡市長,你可不知道,打從半個月前開始抗洪,周鄉長和我們鄉黨委威望可高了,可以說是從來沒有過的高。你們現在撤了周鄉長,怎麼能服人?撤人就更不對了,明明守得住,咱為什麼要撤?咱小人物不敢說上級官僚主義,可實際情況總是我們在堤圩上的同志最清楚嘛!”
胡早秋手一揮:“現在情況緊急,我沒時間和你討論,我就問你一句話:老金,你是不是共產黨員?是黨員要不要執行組織決定?”
金副書記說:“我好辦,就是我跟你走了,這八萬人還是撤不走。”
胡早秋說:“你他媽的給我去做工作,去廣播!”
金副書記說:“工作我可以做,廣播恐怕還得請周鄉長,我說了,周鄉長現在的威望很高,比你當初在這裏當書記的時候高得多……”
胡早秋只好去請周久義。
周久義倒還配合,在廣播中說:平陽市委和胡市長讓撤人也是一番好意,儘管堤圩不可能破,但是,為防萬一,把不承擔防汛工作的閑人撤出去還是必要的。因此,周久義要求老弱婦幼和願意撤離的同志聽從胡早秋的安排,準備撤離。
然而,周久義的這番廣播與其說起到了動員撤離的作用,毋寧說起到了動員堅守的作用。廣播結束后,胡早秋沒看到多少人從堤圩上撤下來,倒是看到不少人湧上了堤,其中還有不少女同志,一面“三八突擊隊”的紅旗在他面前呼啦啦飄。
胡早秋真絕望了,這麼多年來,他還從來沒有哪一次像今天這麼無能為力。
周久義卻又過來了,說:“胡市長,你看,我沒說假話吧?不是我不想撤,是鄉親們不想撤,第一次洪峰頂過來了,這第二次洪峰肯定頂得住!”
胡早秋已不願和周久義討論這個話題了,只訥訥說:“周久義,我算服你了,你威望高,能耐大,你……你就這麼拼吧,真把這八萬人拼到水裏去,咱……咱就一起去做大牢,去挨槍斃吧!”
就在這時,高長河的電話又打來了,詢問情況。
胡早秋帶着哭腔,致悼詞似的說:“高書記,這裏的情況糟透了,撤離的命令來得太突然,故土難離呀,鄉親們都不願撤,局面基本上已經失控。高書記,我……我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等候組織的處理。”
高長河似乎早已預料到會發生這種情況,根本沒批評胡早秋,只說:“胡早秋同志,你先不要急,也別去想什麼組織處分,這不是你的責任。姜超林和田立業同志正往你們那裏趕,馬上就會到。我們市委也正在和駐平部隊聯繫,爭取天亮以後執行強制撤離計劃,就是抬也得在今天下午洪峰到來前把這八萬人都抬走!”
胡早秋這才鬆了一口氣,軟軟地跌坐在濕漉漉的堤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