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7月3日1時 平陽市防汛指揮部
從省城出發時大暴雨就落了下來,省城至平陽的高速公路被迫關閉了,司機建議掉頭回省城,待次日高速公路開通后再走。姜超林不同意,堅持要司機走舊國道,立即返回平陽。這一來,就遭了大罪,0001號奧迪前後大燈開着,在暗夜風雨中仍照不出幾米遠,車與其說是在開,不如說是在爬,時速一直在每小時二十公里到三十公里之間。行程中,前窗擋風玻璃上一直雨水如注,刮雨板幾乎喪失了作用。正常情況下,走高速公路只要兩個多小時的路程,可這夜姜超林走了整整五個小時,才到了舊年縣公路收費站,離平陽城還有六十多公里。
這六十多公里就不好走了,舊年縣公路收費站以南已是一片汪洋,道路完全看不見了,許多大卡車在汪洋中都熄了火,姜超林的奧迪車再無前進一步的可能。
姜超林急了眼,不顧司機的勸阻,冒雨跑出車,衝進收費站,給舊年縣委寧書記打電話,想請寧書記想想辦法。要命的是,這夜風雨太大,通訊線路中斷了。姜超林氣得直罵司機,怪他沒給手機及時充電,當緊當忙時誤了事。
公路收費站的女收費員見姜超林上火罵人,知道這個前任市委書記是急着回去佈置平陽的防汛工作,忙跑到鄰近村莊叫起了自己的父母和一些鄉親,拿着麻繩、扁擔過來了,硬是冒着大雨把姜超林的奧迪扛過了近二百米水淹區。
姜超林感動極了,向女收費員和鄉親們道了謝,重新上了車,這才在一個多小時后趕到了平陽市。到市區后,姜超林本想直接去市防汛指揮部,可司機見姜超林渾身上下都濕透了,怕姜超林鬧病,硬把車開到了公僕樓下。姜超林才回家換了身乾衣服,拿了件雨衣,去了市防汛指揮部。
這時,已經是七月三日凌晨三點多了,市防汛指揮部里正一片忙亂,像個戰鬥中的前線司令部。電話鈴聲此起彼伏。電腦控制的昌江水系圖燈光閃爍。市委書記高長河、市長文春明、市委副書記孫亞東,還有剛剛到崗的市委副秘書長田立業,正守在水系圖前緊張地商量着什麼。
姜超林一進門,高長河馬上迎上來說:“老班長,你可回來了,我們還以為你被洪水困在路上了呢!”
姜超林說:“差點兒就困在舊年縣了,好了,長河,閑話不說了,咱說正事:情況很不好,舊年縣許多地方內澇很嚴重,更嚴重的還是沿江各縣市!濱海市怎麼樣?濱海三個江心洲和鏡湖市圍堰鄉的人撤出來沒有?尤其是圍堰鄉,更得注意,一九五四年那裏出過大亂子!”
高長河馬上彙報說:“老班長,我剛剛和濱海市委書記王少波通了個電話,濱海問題不大,十萬人上了堤,解放軍一個工兵團也開上去了,一些險段正在連夜加固。三個江心洲的六萬村民已經從昨晚十一時開始撤離了,目前仍在撤離中,王少波就在撤離現場指揮,隨時和我們指揮部保持着聯繫。”
文春明也通報情況說:“為了加快撤離速度,我們正在市內調集車輛,趕赴濱海。鏡湖市圍堰鄉目前還沒撤人,圍堰鄉周鄉長彙報說,那裏的鄉親們決心很大,抗洪物資也準備得比較充分,想再頂一頂。我和高書記前兩天親自到圍堰鄉看過,情況確實很不錯,幹部群眾的精神狀態也都很好,立了軍令狀,豎了‘生死牌’。鏡湖市委書記白艾尼和代市長鬍早秋今天又都到現場看了,他們也主張頂一頂。現在,胡早秋正在圍堰鄉坐鎮指揮加固堤圩。”
田立業插了句:“老書記,胡早秋只要在圍堰鄉就沒什麼大問題了,胡早秋當年做過圍堰鄉黨委書記,對那裏的情況比較熟!”
姜超林似乎剛注意到田立業的存在,白了田立業一眼,沒好氣地說:“要你啰嗦什麼?我不知道胡早秋做過圍堰鄉黨委書記呀?”停了一下,又說,“田立業,我們領導研究防汛,要你在這裏摻和什麼?還不到烈山去?烈山就沒事了?啊!”
田立業馬上來了情緒:“我倒想回去,高書記不讓,把我撤了!”
高長河忙解釋說:“哦,老班長,我和春明、亞東他們商量了一下,抽調立業同志回機關了,目前負責協調抗洪工作,立業又成你的兵了。”笑了笑,又補充了一句,“老班長,華波書記可是親口對我交代了,在抗洪防汛這件頭等大事上,我們都是你的兵!”
姜超林擺擺手:“別這麼說,咱們齊心協力,努力把工作干好,保一方平安就是了!省委指示很明確,要爭取不死一個人!家園毀了可以重建,人死了不能復生。我看圍堰鄉還是得撤,得趕快撤,不要頂了!你頂不住嘛!圍堰鄉一面靠着昌江,兩面靠着鏡湖,三面環水,怎麼頂?這個胡早秋,就是群眾的尾巴!”
田立業不滿地道:“老書記,也不能這麼說吧?不能用老眼光看人嘛!再說,高書記和文市長也親自到圍堰鄉看過嘛……”
高長河口氣嚴厲地道:“田立業,聽老書記說!”
姜超林也不客氣:“我不管誰去過圍堰鄉,該撤人就得撤!田立業,我問你:對這個圍堰鄉你究竟了解多少?你知道不知道一九五四年破圩后一次淹死多少人?一九九一年又是個什麼情況?啊!高書記新來乍到,檢查抗洪深入到圍堰鄉很好,但這並不等於說高書記去了圍堰鄉,圍堰鄉就不會破圩了!”臉一轉,看着文春明,又沒好氣地說,“春明,你呀,真叫糊塗!你不想想,萬一把圍堰鄉的八萬人泡到洪水裏去怎麼辦?那些軍令狀、生死牌頂屁用!我們都沒法向黨和人民交待!”
高長河當即表態說:“老班長說得對,馬上通知圍堰鄉撤人!”
文春明也嚇出了一頭冷汗,連連說:“好,好,那就撤,那就撤!”
正說著圍堰鄉,圍堰鄉的電話就來了,是老鄉長兼黨委書記周久義打來的。
文春明走過去接了電話,懸着心問:“周鄉長,圍堰鄉的情況怎麼樣?”
周久義口氣急促地彙報說:“文市長,鏡湖水位又升高了,困難不少,你看看市裡能不能再調些編織袋給我們,越快越好!”
文春明說:“周鄉長,我正要找你們呢!根據我們掌握的情況看,洪峰很大,肯定會超過一九五四年,圍堰鄉恐怕是守不住了,市裡剛才緊急研究了一下,準備放棄圍堰鄉!周鄉長,事不宜遲,你馬上把市委、市**這個精神傳達下去,給我連夜撤人!現在就撤!”
周久義在電話里叫了起來:“文市長,你們這些大幹部開什麼玩笑?前幾天還表揚我們,要我們堅決守住,現在又突然要我們撤!我們怎麼撤?我們那裏的情況你和高書記又不是沒看到,好人好事不斷湧現!再說,鄉親們在堤圩上守了十五天,力出了,錢花了,堤圩又沒大問題,現在撤人我們工作真沒法做!”
文春明發起了脾氣,威脅道:“周久義,你這鄉長兼黨委書記還想不想幹了?”
周鄉長一點不怯,嘶啞着嗓門說:“文市長,你別嚇唬我,從現在起,我就算被你撤了,行不行?可這洪我還得抗下去!”說罷,放下了電話。
文春明把電話一摔,衝著高長河和姜超林直嚷:“反了,反了!”
高長河也沉下了臉:“周鄉長反不了!從現在開始,對圍堰鄉的抗洪物資斷絕供應,一條編織袋也不給他,一輛車也不給他,我看他怎麼辦!還有,胡早秋不敢反,馬上給我聯繫胡早秋,告訴他圍堰鄉淹死一個人,平陽市委拿他是問!”
姜超林長長嘆了口氣:“明天,哦,應該說是今天了,今天下午十六時,特大洪峰就要到來,一個鄉八萬人撤離,工作很多,得馬上動起來!這樣吧,長河,我馬上去圍堰鄉做工作,你們呢,儘快組織車輛,聯繫當地駐軍,準備採取強硬措施強制撤離,別忘了把車載電台帶上!”
高長河點點頭:“好,老書記,我們就這麼辦吧!”
姜超林又交代了一下:“行動一定要快,從現在算起,我們只有不到十三個小時了,十三個小時撤離八萬人,簡直是在打一場惡仗呀!”
高長河自然明白這場惡仗的兇險,當即對田立業指示說:“立業,你和老書記一起去圍堰鄉,有什麼問題隨時和我聯繫!一定要記住,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要保證老書記的安全,決不能出任何問題!”
田立業應了:“你放心吧,高書記!”說罷,隨姜超林一起出了門。
在門口上車時,姜超林才對田立業說了句:“立業,我看你回機關挺好!”
田立業裝沒聽見,上車后問:“老書記,還要給你帶些備用藥么?”
姜超林搖搖頭:“不必了。”接着又說,“立業,今天你不理解我,也許許多年過後,你會感謝我,會知道誰真正愛護你。”
田立業仍不接茬兒,頭往椅背上一靠說:“老書記,咱打個盹吧,一到圍堰鄉,還不知會忙成什麼樣呢!”
姜超林長長嘆了口氣,不做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