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老頭,你找上我,真的只是為了混口酒喝嗎?”張翼德說道,眼睛上下打量着老人。
他到底還是為老人添了一杯酒。
老人笑道:“什麼叫我找上你,明明是你踩了我一腳。”
“少來。”張翼德說道,“我踏出那一步的前一秒,還並沒有發現你躺在地上,你就出現得這麼剛好?”
其實張翼德當時是真的沒有注意路上的情況,他只是這麼說來試探老人。
老人聞言卻只是哼哼了兩聲,又開始心滿意足地喝起酒來。
“小夥子啊,”良久之後,老人說道,“你叫什麼名字呢?”
“張翼德。”
老人一呆:“……我可不信。”
“是真的。”
“那你大哥一定是叫劉玄德嘍?”老人一臉不正經,他的中文知識學得倒是全面。
“你他媽還叫陀思妥耶夫斯基呢。”張翼德瞪眼。
“哈哈哈哈!”
兩人又沉寂了一會,直到,有某種巧妙的氣氛在沉默當中悄悄衍生。
“少年人啊,”俄羅斯老者忽然抬起頭,說道,“你……曾經遇到過什麼傷心的事情嗎?”
“忽然要和我掏心掏肺了嗎怪老頭?”張翼德說著,語氣卻並不含任何敵意。他不想把這好不容易滋生起來的氣氛再度摧毀。
“哈哈。”老頭乾笑着,不再言語。
“傷心的事情,誰都有碰見過。”張翼德言語刻意輕鬆。
“那,後悔的事情呢?”俄羅斯老伯說道,帶着一種無法掩飾的悲傷,此時此刻這悲傷卻不與豪邁的山東話呈現任何矛盾。
“我是指,特別後悔、一生也無法忘卻的事情。”老人說著拿起酒杯,作勢要喝,卻沒有。
他沒有完成這個動作。他只是拿起酒杯,放在嘴邊,想了想,又拿了回去。
酒杯放在了桌子上的時候,他也剛剛好,徹底融入回憶里。
“我的名字叫,陀思妥耶夫斯基。”
“放屁!!”
“請聽我說完。”
我的名字叫陀思妥耶夫斯基。我是個俄羅斯人,我很愛喝酒,我會說山東話,這些你都知道。
但你所不知道的是,我有一個妻子。
我曾經,有一個妻子。
當初我和我老婆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我自己並沒有在她身上投入太多的愛。我愛她,這無可否認,可當時我的情感並沒有太超過這種感覺。我沒有在她的身上投注太多的重視,對她不夠好。
我對她不夠好。
我們一起過了幾年平淡的日子,我也早就習慣了那種有她陪伴的平淡生活。說不上喜歡,更說不上討厭。只是習慣。
我們的人生,其實本就和任何一個最普通的俄羅斯人一樣,除了我妻子很喜歡旅行這一點。
喜歡旅行也很正常,可問題是,她實在是太喜歡旅行了。
事情就發生在我們一起旅行的那個秋天……
那時候,我妻子和我一同坐火車從莫斯科前往聖彼得堡。在火車上,我一如既往地態度平淡。每當現在想起來這件事,我都一定會記得我對她所表露出的那種態度。那種不甚關懷的平淡……我對她的那種態度,直到今天還在刺痛我,讓我如今永無止境地悔恨。
先不提這個,我要講的是,那趟列車從莫斯科到聖彼得堡,需要行駛二十多個小時。我和我妻子商量了一下,由於她那時候不想在火車上過夜,所以我們在一個小鎮中途下車了。
“那個小鎮……”老人說到這裏的時候,面色中的悲痛凝聚在了一起。他並沒有再打哆嗦,也沒有打酒嗝,而是就那樣沉寂地坐着。
本就蒼老的老人,在這一個瞬間過後,又突然老去了二十歲。
那個小鎮,我今生也不想再次提起它的名字。
在那個鎮子裏,我和我的妻子找了一家小旅館。那旅館只有兩個層,不到20個房間,雖然裝潢得比較精緻但也難掩那種陳舊的氣息。
可我妻子不在意。
我老婆這個人就是這樣,在旅途中,她從來都只欣賞美麗的東西。
就算是這樣的小旅館,她也只會看到它的優點。
簡單辦完手續的然後,我們在房間裏洗了澡,躺在床上看電視。
但當時我突然有些想喝酒。
我問我妻子,她只是慵慵懶懶地躺在床上,沒有絲毫幫我去買酒的意思。
我不滿地嘟囔了兩句,想了一想,然後離開了房間。
旅途很疲憊,我不想要再離開這間旅店了。我們的房間在二,於是我走下去一,問一問前台有沒有酒。
“由於我們的房間是在二,於是我走下去一,問一問前台有沒有酒。”老人說著,目光渾濁。
“你剛剛說過了。”張翼德說道。
老人不理會他,自顧自喃喃着:“於是我走下去前台,問一問前台有沒有酒。到底有沒有酒,我早就已經忘記了。我只記得,當我再次回到我們的房間的時候,我妻子仍然躺在那張床上。”
極其明顯的、不用任何多餘的言語形容的,老人的情緒沉澱成一片純粹的黑暗。
張翼德,靜靜地聽着。
“我永遠地失去了她。”老人說道,眼眶無可掩飾地濕潤着,卻沒有眼淚流下。
張翼德沒有說話。
老人雙手毫無意義地摩挲着,眼神失焦,用微小的聲音說道:“如果我當初不是對她那樣的不甚關心,我也不會把她自己一個人留在屋子裏,下找酒,如果我當初不是那麼愛喝酒,我也不會……我,我……”
老人說著,雙眼仍舊如此濕潤,仍舊是,不流出任何的眼淚。
張翼德沒有問,在老人走下的那段短暫的時間裏,究竟發生了什麼。
張翼德沒有問,有什麼厄運降臨在了老人的妻子身上,沒有問老人在那之後究竟又做了些什麼。
至始至終,張翼德哪怕連一個字都沒有問。
直至良久過後,老人再度抬起頭。
老人的表情,已經幾乎恢復到平淡。
張翼德輕輕嘆了一口氣。為了將老人從那黑暗的思緒中拯救到現實里來,張翼德試探似的問了一句:“老人家,你方才說,列車從莫斯科行駛到聖彼得堡需要二十幾個小時,可實際上,這段路程只需要7小時的火車啊?”
老人聞言苦笑道:“因為啊,發生那件事的那一年,我才只有三十歲啊。”
是啊,那時候的火車,行駛速度當然還沒有這麼快。
剎那間張翼德全部都明白了。
眼前的這名老人看年齡至少也得有70歲。也即是說,老人在四十幾年前就失去了深愛的妻子。
“失去她之後,我才知道我有多愛她。”老人說道,“我才知道,我有多麼地愛她。”
張翼德再一次停止了言語。
他所能看到的,只有一個精神和生命力全部都被悔恨榨乾的可憐老人。
恐怕,他只有用邋遢不堪的形象每天酗酒度日,才可以勉強阻擋住這股侵入骨髓的悲痛。
就在這時,老人本來形容枯槁的面部忽然一亮,雙眼猛地綻放出光芒。
張翼德很詫異,順着老人的目光望去,發現遠處正走來一名衣着暴露、濃妝艷抹的高挑俄羅斯女性。
女性發現了老人的眼神,而後就徑直走到了這張桌旁。
“%%&*#!%……@%?”女人用刻意彰顯曖昧的柔軟俄語向老人問道。
“……#&*%!!”老人歡快地用俄語回復。
隨即兩人快速用俄語攀談起來。
片刻后,對話的氣氛一變,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爭執了半天,最後本來一臉諂媚的女子憤然離去了,還不忘朝老人比了個中指。
老人面露遺憾,卻哈哈大笑起來,給了遠方的女子一個飛吻。
這讓張翼德更加不解了,於是他問道:
“老先生,你們剛剛……到底說了些什麼?”
老人愉快地用山東話說道:“那是個小姐啊,我還一次都沒有光顧過她,剛才本來馬上就要談妥了,可是誰知道她的價錢那麼貴,真遺憾,哎!!”
張翼德聞言,重重一滯。
“怎麼了?別那麼不解嘛!”老人嬉笑道,“我早就感覺到自己太老了,這些年來,我就是靠着不斷嫖娼,才重新找回青春呀~~”
張翼德的額頭突然又佈滿青筋,那模樣就彷彿網紋哈密瓜的瓜皮一樣。
只見張翼德猛地將桌子掀起,把整個桌子掀翻在老人身上,大吼道:
“你他媽不是一直悼念亡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