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大難不死
古城中有白龍看守,凡人不可逾越,可多年的經驗讓我看得更加透徹,我更願意相信龍神吐息屬於防禦措施,是梓牙百姓為了守衛城池設下的機關巧器。換個角度來看,如果世界上真的有活着的龍,那怎麼也不能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說什麼都得去見識見識才對。
戴綺思大概看透了我的想法,她沒有回答老揣,而是轉過身,翻出隨身攜帶的古城鳥瞰圖。
“復原工作早就做完了,我本來打算找到古城之後再告訴你們。現在既然已經找到了地方,那我就攤開來說。”她指着手繪圖認真地為我們講解梓牙城的結構。
“梓牙與龜茲相仿,以南北為中軸線,分東南西北四塊城區。內城居中,外圍有三道城牆,城牆之間又挖有防潮層。考慮到當地氣候,防潮層的厚度不可小覷,預計其厚度與城牆相仿。估計整個城的佔地面積在十萬平方米上下,這一點大家要有心理準備。我們都知道梓牙城以礦藏聞名龜茲,其中各大錢庫、冶鐵廠都是咱們重點排查的地點,這些地方藏有黑瓶沙的可能性也高。可惜這幅圖是從壽衣上拓下來的,一些重要的信息已經遺失。我們暫時只能憑經驗尋找錢庫的位置。”
交代完大致路線之後,她又抽出一套微縮圖:“每個人都帶一份,咱們定個地點,如果走散了方便集中。”
老揣豎起大拇指誇她行事縝密。我這才知道她每天每夜在忙些什麼,心中頗為感動。虞子期收好圖紙,紮起袖口,站起身說:“都全活了,還等什麼。咱們走!”
我領着他們三人輕車熟路地回到了柵欄營,雖然做好了心理準備,但眼前的狼藉景象還是叫人大吃一驚。前後短短半個鐘頭的時間,整個營地已經面目全非,炭黑色大地上,偶有幾塊殘破的碎片,分不清是人還是物。
“一個都沒留下?”虞子期繞着柵欄留下的痕迹繞了半圈,“真他媽的邪門,連鐵器傢伙都燒沒了。這火未免也太厲害、太邪乎了。”
老揣立刻接過話頭:“我說什麼來着,這是龍火。普通的凡火哪有這麼厲害。你看看,連骨頭渣都沒剩。罪過,罪過。”
順着大火洗禮的痕迹,我很快就找到了虞子期先前說的隔離帶,這裏同樣焦黑一片。除了綿長幽深的地下入口再也找不到其他東西。我站在人工開鑿的土坯斜梯面前朝地底下張望。洞口深不見底,邊緣處有一組不規則的刨痕,不像一般機械留下的。老揣說那就是白龍昂首時留下的爪印。我沒搭理他,默默地思考要如何才能安全抵達入口底部。
眼前的坑洞內修有夯土階梯,一直延伸到黑暗的盡頭,深不見底。階梯兩側焊有鐵錨,掛在錨鎖上的安全繩被燒得一乾二淨。虞子期張望了兩眼,忽然轉過身去,趴在地上開始四處摸索,似乎在找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老余,趕緊過來搭把手。”他撅着屁股,搖頭晃腦地在焦土堆里不停地穿梭。
“能燒的都燒光了,泥地里藏不住東西,你有那工夫不如幫我想想怎麼下去。”
他堅持道:“我被關着的時候看見他們鬼鬼祟祟地朝地下埋了不少東西。這幫人精着呢,依我看八成是偷偷藏了私貨,準備事後獨吞。既然他們無福消受,咱就甭客氣了。”
我陪着他翻了好幾處凹凸不平的小土丘,腰都快忙斷了,死活沒見到他說的什麼私貨。
“你他媽的不是逗我吧?整個營地都快翻遍了。”
“不能夠啊!要不咱再去他們的車上看看?停在山坳口,離這兒也不遠。”虞子期向來財迷,他認準的事很少能掰過來。戴綺思和老揣在洞口徘徊。她試着下了一層,很快又爬了上來,憂心忡忡地對我說:“頂着風口,得想辦法再拉兩條安全鎖。我們身上的繩子恐怕不夠。”
深山老林里,想找條能用的繩子比登天還難。老揣出主意說:“青丘的崖壁上有不少藤條,取來浸點油保管比什麼都結實。”
主意雖然不壞,但算上來回起碼得再花小兩個鐘頭。萬一再出上點岔子,我們根本來不及處理。虞子期接過話頭說:“那得浪費多少時間,不如去車上看看。別的不說,碗口粗的鏈條鎖我就見過好幾條。”我知道他心裏打着小算盤,但確實比回青丘靠譜兒些。於是就讓他帶着老揣去山坳口檢查貨車,我和戴綺思則留在廢棄的營地,繼續研究古城地圖。
虞子期賊心不死,叮囑我幫他再看看地里的情況。我揮舞着工兵鏟,勉強動了兩下,以示敷衍。戴綺思望着他們的背影,再次露出憂心的表情。
“還在愁梓牙城的事?”
“不能不愁,”她將我們的背包一一解開,“乾糧和水都成問題。十萬平方米的廢墟,就憑我們幾個人,起碼要翻上兩三天。武器就更不用說了,只剩半包泡了水的黑火藥。”
她說實際情況樣樣棘手,但我們沒有更多的時間用以籌備物資。神秘的野火之謎還沒解開,古城入口近在眼前,瞻前顧後不是我的風格。我已經打算好了,不管虞子期他們能不能找到稱手的裝備,待會兒人一齊,立馬進城。戴綺思聽了我的“計劃”,氣得臉都綠了,她甩開背包,帶着質問的語氣說:“事情明擺在眼前,現在退還來得及,搜索量太大了,不是我們幾個人能忙過來的活兒。就算你對自己有信心,那老揣呢?他的性命才是我們目前第一優先的考慮。”
她忽然之間發飆。我有點摸不着頭腦,不知道姑奶奶又要唱哪一出。我和戴綺思平時很少起爭執,特別在專業問題上,雖然各自主張不同,但基本上都是本着和平互助的原則行事。她劈頭蓋臉的臭罵,讓我很不自在,但也拉不下臉在野地里跟女同志叫板,只好委婉地向她詢問對策。
不料她火氣更大,自顧自地坐到了洞口邊上,背對着我一言不發。我尋思着這大概就是虞子期常說的小妮子鬧脾氣,可我和戴綺思認識這些年,她鮮少像今天這樣無理取鬧,連個台階都不留。氣氛尷尬,我也懶得跟她解釋,繼續在地里刨泥,不想剷頭忽然“咣”地碰到了硬物,似乎挖到了什麼東西。我急忙加快速度,三下五除二,將周圍的泥刨了個乾淨。戴綺思聽見挖土的聲音,轉身跑上前。
“真叫虞子期蒙上了,你來看,是個罈子。”我丟下鐵鏟,用手撫去壇口附近的泥土;一手扶住陶壇肚子,一手深入地下,掂量了幾下,然後將它整個提了出來。這隻粗陶製品,上下窄扁,中間寬圓,周身分別繪有三道平行酷似人面的花紋,輕輕一晃還能聽見“沙沙”的響動。看來虞子期的確沒猜錯,那伙人在地里果然藏了私貨。
戴綺思的神色猶豫不定,我知道八成是在猜測這罐陶壇的出處。方圓百里沒有人家,更別說集市,一群盜墓賊也沒有任何理由隨身攜帶這種易碎品。唯一的解釋就是他們已經進入過古城,從遺迹中把東西帶了出來。罈子擱在地上,與我的膝蓋齊平,這個大小頗為尷尬,既不像手工擺設,也不像儲藏物用具。陶制壇的封口處塞有木蓋,外圈糊有瀝青色的泥,因為年代久遠的關係,這些黏合物已經變得堅硬無比。我發現沿外圈還有幾道清晰的划痕,看樣子有人試圖用匕首之類的銳物打開人面壇。
“花紋有點怪,龜茲流域的出土文物里從沒見過這樣的人臉花紋。”戴綺思指着沾有泥土的紋面。我仔細一看,罈子的頸口、腰腹、底座都有類似的花紋,但每一組花紋的樣式又不盡相同,三組人臉同為寬額高鼻,臉盤細長,五官均有缺失。起初我以為是物理磨損並未放在心上,但定下眼細看,就發現事情不對了。這些臉孔間透着一股似曾相識的感覺,但又說不上來在哪裏見過,看得我渾身不自在。戴綺思也好奇,她問我罈子上為什麼會紋繪殘缺人士的圖譜,而且傷痕都在臉上。我心說這玩意兒也不是我造的,我哪知道畫圖的導師是什麼審美趣味啊!但這東西看着就不吉利,肯定不是尋常百姓家裏挖出來的家居擺設,八成與祭祀、開礦之類帶有危險性質的活動有關。
“別琢磨了,打開看看不就結了。”我掏出打火機,連擦了好幾下,總算亮起了一朵小火苗。“這種複合泥是純天然製品,黏合性非常強,裏面混有動物的唾液,以及沙漠植物的根莖,一般用來修房固屋,抗的是十級大風。用匕首就想撬開它?一點常識都沒有。”
火烤之後,罈子口出現了鬆動,瀝青色的泥變得柔軟蓬鬆,散發出焦臭味。我用手套包住壇口,輕輕地剝開粘在木蓋與壇口縫隙間的填充泥,接着順勢揭開了蓋子。
罈子口有巴掌大,裏面黑不溜秋的什麼都看不清。我舉起手電還沒來得及細瞧,就聽見身後傳來“嘩啦啦”的金屬摩擦聲;扭過頭一看,虞子期和老揣果真帶着碗口粗的鏈條,遠遠地跑了過來。虞子期肩上不知從哪兒多出一隻鵝蛋色的背包,他丟下鏈條樂滋滋地邀功:“我就說嘛,再機靈的狐狸也鬥不過老獵手。車上藏着的東西可不少,除了大鐵鏈子,還有一背包應急品,夠咱們再熬一周的。可惜沒有稱手的傢伙,我卸了一支扳手,聊勝於無。”
“美得你,看,剛挖出來的,還熱乎着呢。子期學長有興趣嗎,長長眼?”我欠身把人面壇亮了出來,虞子期頓時兩眼發光。
“哎喲,我的親娘哎!這幫鱉孫子藏得夠深啊!快讓小爺爺看看,挖出來什麼寶貝。”他按住壇口,伸出右手要往裏摸。老揣驚叫起來,使勁拽着虞子期:“哪能隨便亂掏啊,萬一是我的葯!”
虞子期心有不甘,撇嘴道:“行行行,你來摸,緊張個屁啊!”
老揣小心翼翼地鋪開背包,抱起罈子晃了晃,然後戴上手套慢慢地把手放了進去。我在邊上給他打着手電。大傢伙都很好奇,不知道陶土壇中藏了什麼寶貝。老揣的神色起初頗為慌張,充滿了期待,隨後眉頭慢慢地擠成了“川”字,最後眨眨眼,整個人都僵住了。
“你幹嗎呢,裏面什麼東西?”虞子期急不可耐地湊上去追問。
“我,我不知道,摸着不對勁啊!像,像……”
“像什麼?”
他驚慌地從壇中抽出右手,捎帶順出了一堆灰色的沙粒。戴綺思捻了幾粒,搖頭道:“這是炭灰。”
老揣緊緊地攥着拳頭,手心裏似乎握着什麼東西。他用另外一隻手蓋在右拳上,身體抑制不住地顫抖。
“張開,大家看看,沒事。”我托住了他的雙手,發現他渾身冰涼,隔着手套都能感覺到一絲寒意。
老揣緩緩張開手掌,還不得我們看清,就驚叫着跳了起來,飛快地脫掉了手套。兩顆圓滾滾的東西散落在地,眨眼間不知道滾到哪裏去了。
“它們動了,動了!”老揣拽着我,嚇得舌頭都有打結了,“是活的。”
可惜事情發生得太快,我根本就沒看清他甩出去的到底是什麼東西。虞子期和戴綺思分別低頭去找。虞子期埋怨說:“你慌個屁,連個響都沒聽見。這要是陪葬用的寶珠,你上哪兒賠老子去。”
我們找了一陣兒,在周圍沒有找到任何活物,更別說什麼會動的珠子。眾人的氣勢瞬間就沒了。老揣自責道:“我太緊張了,沒看清。也許,也許它就是普通的珠子,都是錯覺,根本沒動過。”他先前受過驚嚇,身上又帶着惡疾,緊張失神在所難免。
“可惜了,好不容易挖出來,結果竹籃打水一場空。”我笑了笑,安慰他說,“不過咱們又不是衝著錢財來的,丟了就丟了。現在鐵鏈也有了,趁熱打鐵,下洞吧。”
虞子期心有不甘,翻過罈子把裏面的東西“嘩啦啦”地一股腦倒了出來。我來不及喊停,半壇灰黑色的沙土瞬間鋪滿了我們腳下。
“都是炭灰?”虞子期捏起一看,頓時泄了氣,“和着這麼大一罈子,光藏了兩顆珠子,其他的都是炭灰。真他媽的晦氣。”
“除了炭還有石灰,壇口又是密封的。這樣的設計多半是為了防腐保鮮。”我撥弄了幾下,發現裏面還有灰白色的物質。
“按你這說法,咱們挖的是梓牙人民的冰箱?”
“不一定。你忘了,墓室里也常常備有石灰粉,既防潮又防腐。跟咱們這個陶土罈子一個道理。”
“言之有理,還是余學長細緻。”虞子期舉起罈子豎了個底朝天,“不過這裏頭可沒其他東西了。你說,老揣剛丟出去的是個什麼玩意兒?塞了大半缸子的炭灰。”
“你別看我啊,我真,真不知道。”老揣苦着臉,額頭上滿是汗珠,“要不算我欠你的,回去之後按市價結給你成不?”
戴綺思見老揣當真,扭頭把我和虞子期一頓狠批。
“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情逗他!鐵鏈已經拴好了,下!”
我怕她生氣,急忙收起行裝,抓起鏈條,接連下了好幾層夯土梯。虞子期緊跟着我,從上邊降了下來。他拽着鏈條落在我頭頂上,朝底下看了看,齜牙道:“好在有先人鋪路,靠咱們幾個,沒有半倆月可做不出這麼大的活兒。”
空洞的迴音聽得人心寒。我拍了他一把,示意他繼續走,別說廢話。我們繼續朝着洞底不斷地下降。起初大家還有閑情說兩句話,但隨時間的流逝,我們根本沒有體力開口,旅途變得寂靜沉悶,我的心情忽然開始焦急起來:這個洞似乎沒有盡頭。
伴隨着這樣的念頭,身體也漸漸變得疲倦;不知不覺間,手臂像灌了鉛塊,又酸又疼。我忍不住再次低頭去看腳下,黑漆漆的洞窟,一眼看不到頭。我扣住鏈條,選了一塊就近的土梯停了下來。戴綺思晃動鏈條,問我為什麼不走了。我舉起鐵鏈的尾巴,告訴她:“鐵鏈到頭了,再往下有危險。”
虞子期跳到我邊上,揪起鐵鏈,喘息道:“二十米的鏈條,這鬼城有多深?”
他剛說完,一股強勁的氣流自谷底升起,吹得我七葷八素險些摔落下去;拴在一旁的鏈條“咣咣”作響,彷彿在回應來自地底的呼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