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鐵匠李獨臂
城西李鐵匠,人送外號“李獨臂”,至於真名反而少有人知。他原本出自中軍,乃是太傅羊祜麾下軍佐。在一次對東吳的作戰中斷了一臂后,便從軍中退了下來,在洛陽城西開了一家鐵匠鋪。平日裏承接一些農具的打造,再加上在軍中有些交情,一些昔日袍澤找他打造些刀劍,日子倒也過得不錯。
不過自從去年朝廷頒佈《占田令》后,百姓對農具的需求呈現爆髮式增長,他的生意也越來越好。為了應對這一情況,便從亡故的袍澤家中找來五個衣食無着的少年充當學徒,算是對當初的軍中之情有個交代。又從市井中找了兩三個大漢作為幫手,每日給予數十文作為工錢。便如眼前的這位姜鍾,手腳便極利索,讓他省了很多心思。
看着繁忙的鋪子,他有些滿足,又有些不足。
去年冬天,石崇在醉花樓將一個“擺鐘”賣出去一個180萬的價錢,在洛陽城造成了極大地轟動。可是只有極少數人知道,“擺鐘”乃是由廣武侯府的少主所制,其中若干部件還是他李獨臂親自打造而成。因為這,他還得到張家少主三萬錢的工錢。正是因為這筆錢,他李獨臂才得以擴大鋪子,招這些人進來幫忙。
180萬是個什麼概念?
他為郭外鄉民打造一個鋤頭,價錢不過三十文左右。若是鄉民自己提供原料,價錢更低,只需十餘文錢。也就意味着,小小的一座擺鐘,可以讓他打造六萬把鋤頭。哪怕一天打上二十把,也要打造將近十年!
當初吳國皇帝作為戰俘進入洛陽城,他還在人群中感嘆子孫難再出頭。經歷了那件事情后,他的眼前好像突然被打開了一個新的大門,但是大門裏有什麼,又看之不清。
看着鋪子中眾人不停打造的犁頭,他不得不感嘆張家少主的聰穎。要說擺鐘只是權貴玩物,他作為小民平日裏議論一下過過嘴癮也就罷了,並不會對他的生活造成多大的影響,可是這犁頭卻與民生息息相關。
自古以來,耕地所用工具便是耒耜(lěisì)與直犁。有耕牛的人家用直犁,沒有耕牛的人家則用耒耜。說起直犁來,也不過比耒耜稍微輕鬆一些罷了,遇到劣田以及硬土田,反而不如耒耜來的方便。
可是這張家少主也不知是如何想到的,竟然將直轅改成了曲轅,一改固定的犁頭為可活動的鏵犁,套在耕牛身上行走如飛,其效率何止倍增!
自從“曲轅犁”的圖紙出來后,耕犁身上的鐵質部件由他負責打造,而木製部件則交給了城北的王木匠。二人通力合作,除了上交一成利潤給張家少主以外,剩下全由他二人按股分成。
如今秋收已畢,又到了耕種的季節,鐵匠鋪的生意想不火都難。他正在心中盤算着,卻見幫工姜鍾笑着臉走了過來,恭維道:“李哥,今日的工錢先替我支了吧。”
正在一旁做飯的李二嫂見狀,頓時有些不滿,這個姜鍾每天還沒幹多少活便急匆匆的要工錢,若是人人都這樣,她李氏鐵匠鋪還如何開的下去!
她正要發火,卻見李獨臂一個嚴厲的眼光射來,頓時悻悻地擱下勺子,轉身生起了悶氣。這個當家的,莫不是家裏的日子開始寬裕了起來,就開始嫌她這個黃臉婆礙事了?
李獨臂轉身走入房中,不多時走了出來,將一把銅錢放在姜鍾手中,緩緩道:“人生在世,誰還沒有救急的時候,這錢姜兄弟先拿去用,回頭不夠再來找我便是。”
姜鍾伸手接過銅錢,沉默半晌,方才道:“李哥大恩,小弟沒齒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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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周公營建洛邑,遷商人於東北角,亡國的商人便世代居住於此,無論風雲變幻還是王朝更迭,他們頑固地守着一方之地。這地方,便是上商里。這群執拗的商人遺族,也便被洛陽城稱之為“蠢殷”,並為之歌曰:洛陽城東上商里,殷之頑民昔所居,如今百姓燒瓦工,人皆棄去住者恥。
這裏是整個洛陽城最混亂貧窮的地方,大多數黔首以燒瓦為生。
而此時的上商里的某處,一位大漢抱着長劍,眯着眼躺在屋脊的背陰處,只是時不時地睜開一條縫隙,有意無意地瞥一下不遠處的院落,從中透射而出的精光表明這是一個悍勇之人。
院落中雜亂無章,各種瓦當無序堆放,一群彪健的漢子聚攏在一起低聲商議着,偶爾抬起的眼睛裏儘是警惕之色。
大概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其中一位漢子小心翼翼地拉開院門,感覺到毫無異常后,一群人頓時魚貫而出四散而去。
屋脊上的漢子嘆了一口氣,原來的事情還未完成,他發現自己似乎又陷入一個更大的陰謀之中。
漢子不是別人,正是一路追捕王彌而來的東萊郡吏太史翼。
從去年王彌殺害孫氏滿門,他追捕這廝已經將近一年。王彌進入洛陽以後,一直出入劉淵等人的府邸,這讓他急切之間難以動手。他數次得到機會,均被劉淵府中高手擊退。眼看着已經入秋年關又近,他也開始焦躁起來,尤其想到姜鍾為了他在城西鐵匠鋪打雜,內心更是百般滋味難以言表。
為了能夠早日擒拿王彌,不得已之下只好從外圍着手。可這樣一來,卻讓他感到了洛陽城的深層潛流。
三個月來,他在暗中至少目睹了十多起凶殺案,每一起都是乾淨利索,沒留下一點痕迹。早就聽說洛陽城地下的王者乃是“進奏曹”,可他發現似乎劉淵在其中也充當著極重要的角色。
他只是一個小小的班頭,職責便是擒拿兇犯、保一方平安。洛陽城的神仙打架原本與他無關,只是想要拿住王彌,他又如何能夠在這個漩渦中獨善其身?
他輕輕嘆息了一聲,躍下屋脊,悄無聲息地鑽入了巷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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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府之中,羊琇背負着雙手,焦躁地來回踱步。
自從大晉建立起,他便掌管着“進奏曹”。十六年來,整個洛陽城的大街小巷無不佈滿了他的耳目。
當初蜀漢滅亡時大晉還未建立,“進奏曹”吞併了西蜀的“軍儀司”,將兩川納入了勢力範圍。可以說接手時的“進奏曹”是一個實力龐大的怪物,不但負責監視前魏宗室,還將鄴城、許昌、長安及洛陽納入了監控。
去年大軍之所以能夠在短短四個月中便攻入建鄴,他的“進奏曹”也立下了極大地功勞。若非“進奏曹”先行刺探情報,牢牢壓制住東吳“解煩營”的滲透,南下大業不會進展的如此順利。
孫皓投誠后,“進奏曹”又進一步吞併了“解煩營”,實力膨脹到一個無以復加的程度。
原本在洛陽城中,他作為中領軍與司隸校尉劉毅、河南尹向雄三足鼎立,自那以後實力便牢牢壓制住二人。
然而去年劉毅對他的彈劾讓他意識到,當初一起長大的發小已對自己起了猜忌之心。
這半年以來,原本佈滿耳目的洛陽城突然間消息傳遞的不再靈敏,無形中有一張大網牢牢地束縛着自己。數次針對“三楊”的刺殺行動均被提前泄露了出去,損兵折將不說,還打草驚了蛇。
楊駿雖是廢物,楊珧與楊濟卻無一不是人傑,楊珧為楊家“智膽”,楊濟文武雙全。想要遏制楊家的崛起,扶持齊王繼承大統,首先便要剪除楊珧,其次楊濟。
如今看來,想要實現這一目標越來越是困難。
想起太子的愚魯,他不由越發焦躁。當初陛下欲齊王爭奪大統,他堅定地站在陛下一邊。時事易轉,他卻堅決地摒棄了太子司馬衷。
忖度良久,他抬頭看向侄子羊玄之,輕聲道:“讓北軍中侯成粲過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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遼東平州,昌黎郡,賓徒縣北。
時節方過中秋,北國便下起了大雪,雪花飄落在烽燧上,不多時便化作雪水滲入土坯之中,而後逐漸化作一層層晶瑩光滑的冰面。
隧卒公孫固從墩台上翻落下來,朝着塢牆外走去。
這是一處與慕容部最接近的烽燧,號為“北燧”。自從慕容涉歸擊殺了宇文大莫槐,上面便下了戒嚴令,要求他們隨時偵知慕容部的動向。
烽燧標配是五人,隧長隧副各一人,隧卒三人,北隧卻配備了七人。在烽燧外圍,設置了長約百丈的細沙田,每隔兩個時辰便要外出查看沙田之中有無腳印,以此知曉是否有敵人越過防線。
若是探知敵人數目,便要按照軍規點燃烽燧煙火。自從唐大將軍上任北疆,便在各郡設置烽燧三千里,三十里烽火相接,極大壓縮了東胡人掠奪的空間。
只是這般大雪下,視線受到了極大地限制,細沙上的腳印也很容易便被大雪覆蓋。公孫固小心翼翼地來回查看着,他之所以被派往北燧來,正是由於膽大心細。
“慕容部的狗賊若是不來還好,真敢來的話,老子少不得要砍幾顆腦袋到都尉那裏請功!”
他罵罵咧咧地四周的沙田梳理了一遍,並沒有發現異常。正要轉身返回烽燧,突然間發現不遠處的白色雪花堆似乎動了動。
他揉了揉眼睛,兩個時辰前明明已經清理了那裏的雪堆,為了便是防止阻擋視線藏匿敵人,為何此時又高出周圍數寸?
他猛地打了一個激靈,扯起嗓子高聲喊道:“敵——!!”
一陣急切的風聲吹過,“襲”字尚在唇舌之間,他突然感覺喉嚨中多了一支長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