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士心
“鵲橋仙”中,山濤拉着王戎,嵇紹則攙扶着山濤,三人依次踩着階梯走上三樓時,琴音便也戛然而止。
張韜見狀倒吸了口涼氣,當山濤一行跨步走進樓中時,阮咸彈奏樂曲以示歡迎,而眼前三人登上三層階梯,此曲便也彈奏完畢。音符與步幅相合,竟不多一個雜音。由此可見,阮咸對於節奏的是何等的出神入化,也難怪在音律一道能夠擊敗荀勖成為當世一人。
而竹林七賢之中,論對音律的掌控,阮咸也只能排在嵇康與阮籍之後而已。
張韜並沒有見過山濤與王戎,事實上自從穿越以來,也就從孫皓“泥頭入洛”才開始認識這個時代的人物。在此之前大多數不過是從父兄的議論中才能知其一二。至於阮咸,更是在兗州之行中方才得以認識。
王戎這幾年一直在外做官,此人雖是琅琊王氏出身,卻是出自“幽州房”。自從王祥以太保之尊榮登三公,族權便一直在“青州房”手中。王祥去世后,族長之位落在王覽手中。是以王戎雖是“竹林七賢”之一,在七子中被其他諸人光芒掩蓋。與洛中的荀勖、羊琇、馮紞乃至劉毅等人相比,威名也並不顯赫。而在家族中,王覽諸子均為後起之秀,相形之下,“幽州房”未免見絀,只有王戎與王衍二人支撐門面,張韜不認識他也是正常。
不過山濤此人,他即便不認識,一時之間也隱隱猜出個大概。
山濤出自河內,不僅是皇族司馬氏鄉間蓍老,姑奶奶山氏還是司馬懿老婆張春華的母親。有這層關係在,所以在朝中也一直備受重用。這些年更是作為左僕射掌管吏部,負責人材的選拔。
阮咸這次入洛借他的“鵲橋仙”以宴賓客。他有心告退,卻被阮咸以目止住,也只好作罷。
“仲容,別來無恙乎?”
山濤放下王戎的手,在嵇紹的攙扶下入席就坐。七子之中,就數他持身以正。但是在阮咸面前卻少有的放下各種規矩,肆意開懷起來。
七賢名揚天下近四十載,就連年齡最小的王戎與阮咸,也已年過五十。五十而知天命,這個世道將要走向何方,眾人心中早有定論,之所以齊聚洛陽,還不是因為心中的那份不甘么?
不由地,三人心中同時想起離去的劉伶。論洒脫,劉伯倫早已拔乎眾人之上,也難怪其有“醉侯”之稱。
寒雞思天曙,振翅吹長音。原本滿腔熱血的劉伯倫已經放下執着,寧願流落於江湖也不願與濁世為伍。而他三人,到底還是難以放下入世之念。
“老朽聽說劉伯倫每出行,乘鹿車,攜濁酒,讓蒼頭扛着鋤頭跟隨身後,常曰:死便埋我,其放浪形骸如此。相比之下,老朽不如遠甚。”
山濤就坐之後,一時之間滿眼俱是往昔情景。他看向阮咸道:“仲容,老朽數次在陛下面前保你出仕,你為何屢屢拒絕?既拒絕,今日入洛又為何事?”
阮咸收起“阮”,先看向王戎,隨後又看向山濤,微微笑道:“山公之海量,八斗方醉,伯倫之嗜酒,五斗解酲。若論飲酒有度,伯倫卻又不如山公了。”
山濤的酒量一向很高,號稱“八斗方醉”。有一次皇帝司馬炎聽說后,故意在飲酒的過程中偷偷給山濤加酒,然他仍然只喝了八斗就止住不喝。
劉伶的酒量乃是“竹林七賢”中最好的,每日裏無酒不歡。在外人看來實在有點放誕不經,但也只有至交好友方才知道他曾經有多麼熱血。想要將這腔熱血壓下去,也只有能讓人暫時放下煩惱的甘醴了。以至於喝酒喝的骨瘦如柴,似乎隨時都可能死去。
有一次劉伶大病一場,他的夫人曾經勸之戒酒,他卻說要喝酒五斗方才能治療這病。
事實上,竹林七賢中各人酒量都很高。嵇康每次大醉后便拚命打鐵,渾身大汗淋漓后乃止。阮籍則經常喝着酒,坐着馬車四處出遊,行至窮途末路便大哭一場。當初司馬昭找阮籍想要結成兒女親家,他卻大醉六十日,生生逼返使者。
阮咸心中閃過諸人種種經歷,收起笑容道:“咸此番入京,正為恭賀二位高升而來!”
王戎皺着眉頭:“仲容就莫取笑我二人了,喜從何來?”
“睿沖,陛下此番招你進京,怕是想要重用你吧?這些年我雖人不在京師,也知道朝中新老交替,開國諸元勛逐漸凋零,你出身琅琊王氏,將來位登三公也是意料之事。”
王戎苦笑道:“陛下確實想要任命我為侍中,只不過馮紞尚在,又哪有我的立足之地?馮紞當下為御史中丞,進位侍中不過只缺少一個時機罷了。接下來幾年只怕我要賦閑在家了,仲容卻是恭喜錯了人。”
山濤搖了搖頭,他是吏部尚書,對於司馬炎的心思更為清楚。王戎所說,正是當下朝中的形勢,對於這樣的爭鬥,他早已經有心無力。數年來一直上表致仕均被駁回。
他心中嘆息,朝中雖然能人眾多,但足以為司馬炎所信任的,數來數去也沒有幾人。
齊王與太子黨爭,如賈充荀勖馮紞張華楊駿之輩,多有立場。宗室與外戚,功臣與宿將,重用誰都會留下隱患,這也是自己垂垂老矣陛下仍然不肯放他離開的原因。想到這裏,他看向阮咸道:“卻不知老夫又有何喜?”
阮鹹淡淡道:“只怕不久之後,山公便要位列三公了。”
“仲容言重了!老夫上表累年懇請陛下予以致仕,如今七十有七,便是走路都需要旁人攙扶,半截身子已埋入黃土,哪裏還有‘三公’殊榮!”
嵇紹一言不發地在旁侍候着,山濤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他抬起頭看向張韜,悠悠嘆道:“我三人數年未見,甫一相見便談論這些俗事,倒讓小友見笑了。”
山濤與阮咸相交數十年,內心隱約猜測到了他此番入京的目的。
只是,世事難為啊!
若能在此時致仕,他尚能與老妻一起安度晚年。仔細想來,這一生也確實虧欠老妻太多,若是余年能夠攜手共度,這一生也算是美滿了。
他生於亂世,見識太多世事變遷,所幸有生之年見到了天下的一統。相比於嵇叔夜,無疑幸運太多。可以他的見識,又如何不明白這朝中的重重危機?
這大晉,只怕享國難以久遠呢。
他老了,未來如何已經不會看到。天下士人之心大多在齊王司馬攸身上,太子愚魯不說,國丈楊駿也是庸碌之輩。可陛下為了萬世一系重用楊駿,只是以庸才扶庸主,社稷如何不危?
以他的本心,知道齊王乃是難得的英主,可是一個王朝如果不能實行嫡長子繼承製,整個王朝便會時時刻刻處於危機之中。
殷道親親,周禮尊尊,殷商便是兄終弟及,結果終商一朝,紛爭不斷。是以周公一改兄終弟及為嫡長子繼承製。
若是太子即位,有賢臣輔佐還有可能度過危機。可是齊王即位,哪怕能夠建立一個偌大的盛世,也會在後代埋下無數紛爭的隱患。
他是熟讀歷代史書的人,各種歷朝典故早已爛熟於胸。所以對太子的即位並不排斥,更何況他還知道一個極大的秘密。
滿朝大臣都以為太子妃賈氏善妒,致使太子無子。只是他知道,三年前陛下派謝才人入東宮侍奉太子,返回西宮后便生下一子,取名司馬遹。名義上是皇子,實際上乃是皇孫。陛下親自教導,在這個皇孫的身上傾注了大量的心血。
阮咸於此時入京,不過為齊王張目罷了。
他以耄耋之齡,對於世事早已有心無力,唯一牽挂在心的事情,不過是為嵇紹謀個前程,也算對嵇叔夜有個完整的交代。
張韜見山濤對自己起了興趣,不由有些誠惶誠恐。山濤的年紀,做他爺爺都嫌大,整個人超了七十餘歲。可以說,這個人無論在朝中還是士人心中,都是大佬級人物。他也未曾想過,還能有幸見到山濤一面。
“此子莫非就是你在信中提及的那個張韜?”山濤轉頭看向阮咸,輕聲詢問道。
“正是!”
“小子張韜,見過山公!”張韜見問,只好起席對着山濤施了一禮。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這酒樓之上的《鵲橋仙》便是出自你之手?”
阮咸笑道:“這首小曲山公以為如何?”
“雖不符《詩》《書》之旨,亦別有趣味,吟誦之間自有一股朝氣勃發,當真是後生可畏啊!”
山濤捋了捋頷下鬍鬚,不由一陣讚歎。
自古神童多有,近世之中便有孔融、曹沖、夏侯榮、王弼、鍾會諸人,然此輩中人似乎因為奪盡天地造化之氣而被鬼神所忌,竟無一人得以善終。
想他山濤四十歲方才出仕,不曾想竟能苟活七十餘載。正所謂“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惡,故幾於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
想到這裏,不由語重心長道:“世道多艱辛,善保其身者方能謀其事。爾小子輩可不勉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