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顓頊之墟

第106章 顓頊之墟

帝顓頊高陽者,黃帝之孫而昌意之子也。靜淵以有謀,疏通而知事;養材以任地,載時以象天,依鬼神以制義,治氣以教化,絜誠以祭祀。北至於幽陵,南至於交阯,西至於流沙,東至於蟠木。動靜之物,大小之神,日月所照,莫不砥屬。

——《史記·五帝本紀》

冰冷如刀,直刺肌膚。平州刺史鮮於嬰站在昌黎郡城上,冷冷地聽着斥候的稟報,內心怒火滔天,同時又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漁陽鮮於氏相傳乃是箕子之後,自兩漢起便為幽州豪強,世守北藩。每一個家族中的傑齣子弟想要得到更大的施展空間,便需要從州郡起家,在與匈奴、烏桓或者鮮卑等異族的較量中取得功業。

先祖鮮於璜參與了竇憲出擊北匈奴的戰役,后官至雁門太守。近世以來,家族中又出了鮮於輔與鮮於嗣等數位佼佼者。

鮮於輔為幽州牧劉虞從事,在故主被公孫瓚殺害后,與麹義合兵大敗公孫瓚,后追隨曹操征伐烏桓蹋頓,官至輔國將軍、昌鄉縣侯。

鮮於嗣先後為樂浪、范陽等郡郡守,也主要與鮮卑各部打交道。其所在皆有官聲,就連中書令張華,當初也是由於他的舉薦才得以在洛陽暫露頭角。

如今自己執掌家族,有心要做出超出先祖的業績,只是這臨門一腳卻是難以邁進去。

十年前,朝廷析益州之建寧、興古、雲南三郡,交州之永昌郡,共四郡置寧州刺史部,他為寧州首任刺史。

五年前,朝廷分昌黎、遼東、玄菟、帶方、樂浪等五郡國置平州,幽州刺史衛灌兼任平州刺史,他又成為繼衛灌之後的第二任刺史。

專任地方十多年,他知道自己幾乎已經達到了仕途的上限,然而看着張華的平步青雲,總是心有不甘。更可怕的是,在他身後,鮮於氏子弟亦無能力特別突出者,未免有後繼無力之虞。

想要將一個地方性的本土豪族躍升為名聞天下的大族,要麼經學傳家,要麼武略營身,非是一朝一夕之事。

太原王氏出一王允而聲震中朝,范陽張氏出一張華便崢嶸可期,他鮮於氏何時才能夠出自精彩絕艷之人物?

一陣冷風吹來,吹開了兜鍪上的落雪,將鮮於嬰的思緒拉了回來。他回過頭來,輕聲道:“大都督現在何處?”

“大都督正在遼西接見鮮卑單于!”

“段珍?”

鮮於嬰微微一愣,突然間雙目圓睜道:“大都督何心急至此!”

——〇〇〇——

涿縣之外,安北將軍駐地大營之內,嚴詢盤坐於木榻之上,執白先行,與之對弈的則是一位二十餘歲的年輕人。

年輕人眉目之間丰神俊逸,面對嚴大將軍的步步緊逼併沒有驚慌失措。二人對弈良久,嚴詢眉頭漸漸緊了起來,反覆忖度,總無出路,無奈之下只好棄子認輸。

他看向年輕人,越看越是歡喜:“不曾想陽氏子弟中還有如卿這般人物!”

年輕人名叫陽聉,出身漁陽陽氏,家傳申商之學。家族之最有名者乃是後漢桓帝時期之陽球,官至尚書令、司隸校尉、衛尉卿。

陽球因與王甫、曹節等宦官作對,被下獄而死,妻女流放。自那時起,漁陽陽氏便由泉州搬遷至北平郡之無終縣。

大晉建立后,合漁陽、廣陽二郡為燕國,封皇弟司馬機為燕王。嚴詢到任安北將軍,極力籠絡北州各家子弟,前不久將陽聉招為將軍府主簿為其出謀劃策,臂助不小。

陽聉對着嚴詢施了一禮,恭敬道:“將軍謬讚,吾弟陽眈之才勝我十倍,今日將軍招聉入府,莫不是為慕容氏之事?”

“卿有何看法?”嚴詢隨手將一軍報遞了過去,待陽聉看完,出聲問道。

這則軍報乃是凌晨五百里加急送來,鮮卑慕容氏酋長慕容涉歸趁着大雪天氣,從徒河穿越山谷,拔掉了沿途烽燧,襲擊了賓徒縣城。

陽聉看完之後,輕輕嘆了口氣:“唐大都督實在太心急了些。”

“此話怎樣?”嚴詢神色不動,繼續道:“自本將上任以來,厲兵秣馬、枕戈待旦,時時刻刻想的便是恢復兩漢舊疆。所缺少的,不過是一個機會而已,說到心急,何時輪得上唐儒宗?”

陽聉內心苦笑,嚴詢論資歷尚在唐彬之上,年齡更是比之大了將近一輪。十年前嚴詢為司隸校尉時,唐彬不過是尚書省的一個水部郎。自從六年前接替王乂出任平北將軍,便窩在北國的風雪中不得施展。而唐彬,卻入蜀協助王濬攻破江左,得封上庸侯,聲望如日中天。如今持節都督幽州,成為嚴大將軍的頂頭上司。

兩相對比之下,讓嚴詢如何心服?

他壓住內心的波動,沉聲道:“將軍有所不知,遼東局勢看似平和,實際上危機四伏。牽一髮而動全身,大都督雄心可嘉,卻想着快刀斬亂麻,北國動亂久遠,又豈是急切間能夠解決的?”

嚴詢沉默良久,悠悠道:“本將雖是不服唐儒宗,亦知他乃沙場宿將。入幽以來種種佈置,便是連我也挑不出什麼毛病。如今被胡夷突襲,只怕會被陛下安一個‘擅開邊釁’的罪名。”

自後漢末期開始,烏桓與鮮卑相繼崛起,戰爭連綿將近百年。只是隨着中原陷入亂世,這塊邊荒之地反而暫時性地進入一個極為安靜的局面。

曹魏之世,前有張遼斬殺烏桓單于蹋頓,後有毌丘儉擊破高句麗國都之丸都城。雖則軍事上取得了極大的勝利,實際上不過是為爭霸中原而剷除異己,每一次戰勝異族后,都是遷其民而棄其土,策略整體上保守收縮。

尤其是在宣帝司馬懿擊敗公孫淵后,將其滿朝文武盡數誅殺,築成“京觀”,焦土其境。猛虎一去,百獸狂歡。兩遼之間,盡成胡夷樂土。遼東之慕容氏,遼西之段氏,嶺外之宇文氏,燕代之拓跋氏紛紛成長為不可小覷的勢力。

公孫氏敗亡已五十餘年,中原的重心始終在吳蜀二國身上,兼之洛中權貴種種傾軋,導致如今遼東的兩難境地。

尚書令衛瓘督幽十年,分化拓拔部,招降段部,懷柔宇文氏,壓制慕容氏,他嚴詢受其節制尚心甘情願。如今唐彬挾伐吳之威前來,短短一年時間,生生逼反了慕容氏。

要知道當初公孫淵叛亂,慕容氏先祖莫護跋因助宣帝平叛有功,被封為率義王,得以在昌黎郡渝水之南立足。

渝陰之棘城乃是“顓頊之墟”,相傳顓頊高陽氏曾在此處建立行宮,不時巡視北疆。慕容氏佔據此地,野心不小。

更可怕的是,五十年前慕容氏還是一群未開化的關外野種,一旦見識了宣帝軍威之盛,心懾之餘,斂發配冠以學中原,短短三代人竟隱隱已成東胡各部之實力最強者。

陽聉聽畢,乃道:“朝廷之事非下官所能妄議,不過慕容涉歸有此一舉想來亦在大都督意料之內。”

東胡各部二十餘國,彼此之間相互攻殺,朝廷想要安定邊疆,一味攻殺並不可取。當初後漢征伐羌人,前後花費一百二十億錢。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以朝廷如今的人口與賦稅,想要效仿後漢征羌策略,極不現實。

但即便如此,唐彬還是採取壓迫策略逼反慕容涉歸,導致藩屬宇文部酋長大莫槐被擊殺,昌黎郡遭到襲擊。如今的遼東,一旦重燃戰火,極有可能成為雍涼第二,慕容涉歸也極有可能成為禿髮樹機能。真到了那個地步,不但唐彬會被追責,他嚴詢又怎能脫得了干係?

嚴詢既為將要到來的戰爭充滿了興奮,又有些不明白唐彬的葫蘆里賣的什麼葯。這也是他為何要招陽聉前來的主要原因。

他曾貴為司隸校尉,掌管整個京畿地區權貴的按查糾劾。但自從平北將軍的身份前來幽州,他便知道自己被洛中的權貴們放棄了。數年來的厲兵秣馬,不過是為了再證明自己一次罷了。

正因為如此,他才更想了解這背後的套路與風險。

京師一別,他早非吳下阿蒙。

站起身來,走出大帳。

這幾年幽州越來越冷,但在九月底便下的這般大雪,自從他接替王乂以來是還是第一次。

幽州便這般寒冷,那麼遼東呢?嶺外呢?當東胡各部牲畜被紛紛凍死,必然會四處掠奪,這註定是一個不平靜的冬天!

突然之間他竟然有些佩服起唐彬來,若能夠在這次風波中有效壓制諸胡,唐彬便能夠在滅胡的功勞上更進一步。這般未雨綢繆,不愧出身滅吳之戰中奪得首功的巴蜀軍。

走出軍帳輕輕吩咐下去,早有親衛牽來馬匹,蹲伏在馬前靜候。

嚴詢奪過馬鞭,踏着親衛脊背躍上馬匹,洪聲道:“且隨本將前往遼西面見大都督!”

“諾!”

四周精銳拜伏在地恭聲應答。不多時,數百匹戰馬持出營中向東奔去。

龍湖註:1、陽聉之“聉”為多音字,此處念tuǐ,意為痴傻狂顛。

2、泉州,今天津武清。徒河,今遼寧小凌河。渝水,今大凌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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