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雲隕3、

第六章、雲隕3、

當兵的人,為國捐軀本是分所應當,所以方仲對於死亡本身並不怎麼畏懼——雖然能活着更好。而他打仗多年,經歷的危險也不只一次兩次了。

只是這一回的大麻煩在於,對方的目的並不是要他的命,而是用他的將死而未死來要挾父親大人。某種程度上,方仲覺得自己正處在一種半生半死的混合態,要最後確定生或者死,完全看方惟遠的決定了。

可是父親大人會如何決斷呢?方仲還真拿不準。按他對父親的判斷,這位脾氣又臭又硬的老將軍是絕對不肯為了兒子而不顧原則大義的。但親兵們告訴他,全世界只有他一個人不知道父親對他的愛有多深。

“兩年前您被追擊到土塘村那次,方將軍聽到消息,臉色一下子變得像死人一樣。”親兵告訴方仲。方惟遠雖然被封爵位,仍是最喜歡別人叫他將軍。

“可我回來,他只是把我臭罵了一頓。”方仲說。

“那是您沒看到他之前高興成什麼樣,”親兵說,“就差拉過身邊的馬夫稱兄道弟了,頭盔戴反了都沒發現。”

方仲點點頭:“我明白了。”

這一夜所有攜帶的乾糧都吃光了。士兵們好容易找到一隻野兔,烤熟了給方仲送了過來。方仲搖搖頭,命令他們把兔肉送給傷號。然後他仰躺在那小土山的山頂,看着沒有一顆星星的陰霾的夜空,不知怎麼的,回想起小時候父親抱着自己、教自己辨識天空星辰的時光。當然了,尋常父母在這種時候會給孩子講一些星辰童話什麼的,父親大人卻只會告訴自己,根據某顆星星可以確定方向,根據某顆星星可以確定時辰,這些在行軍打仗時都能派上大用場云云。儘管如此,那仍然是值得銘記的快樂時光。

他一夜未睡,等到了天亮。太陽剛剛升起時,他率領着自己剩下的四百人,向著鐵桶一般的敵陣發起了衝擊。

可惜沒能看到星星,他嘆息着。

這傢伙瘋了,曹淵想,完全是以卵擊石。面對着自己統率的五千精兵,那區區四五百人簡直就是一盤小菜,足以被嚼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顯然,此人寧可戰死,也不願意被俘虜。

既然如此,也就不必客氣了,擊殺方仲畢竟也算得一場大功。曹淵調兵遣將,很快把敵軍團團圍住,開始剿殺。他自己則站得遠遠的,悠閑地等待着部下將方仲的人頭送上來。

但方仲真是員猛將。他一手持盾,一手揮舞着長槍,在人群中殺進殺出,勇不可擋。曹淵手下兩名偏將試圖阻止他,都被他一槍穿心,送了性命。然而寧國兵力實在差得太遠,方仲雖勇,畢竟不是鐵打的身軀,身上傷口越添越多,體力也逐漸消耗。仍然跟在方仲身邊奮戰的士兵已經損失過半,敵軍卻仍然如同海潮般不斷上涌,不給他們留下任何喘息之機。

再過一袋煙的工夫就能解決了吧?曹淵漫不經心地想。但寧國人卻始終做着瘋狂的垂死掙扎,當他們死掉三百人時,曹淵已經付出了近千人的代價。尤其是方仲,受傷越多,反而越是鬥志旺盛,一時間雒國士兵竟然都不敢靠近他。在他的鼓舞之下,僅剩的百餘寧國士兵也個個拚死力戰,讓遠遠佔據數量優勢的敵軍有些腿軟。

該死的!曹淵咒罵了一句什麼,下令不許後退一步,就算是擠,也要把寧國佬擠成肉餅。就在這時候,他發現前方士兵們有些注意力不集中。他們的視線好像越過了那幫即將完蛋的瓮中之鱉,看向了他們身後,看向了包圍圈的邊緣。曹淵也跟着看過去,接着他以為自己的眼睛出毛病了。他狠狠地揉了揉眼睛,仔細再看,沒錯,沒看花眼,真的是那一幕稀奇古怪讓人難以置信的場景。

——他的士兵們正在飛起來。一個、兩個、五個、十個……由遠及近,無數的士兵正在一個個飛到高處……然後再落下來。具體而言,他們都莫名其妙地從地面飛到了天空,隨即重重摔落,好像是被什麼東西拋起來的,那種弧線讓人想起了戲班裏玩雜耍的人拋橘子的場面。但即便是最優秀的大力士,也不可能把人扔到那樣的高度,那一個個一兩百斤重的大漢居然就像過節時放的焰火,前赴後繼地升上天空。當然了,從那樣高的地方摔將下來,即便不死,也必然是身受重傷,無法動彈了。

那一刻曹淵產生了一種古怪的聯想,似乎是小時候親眼見過的從山坡上滾落的巨石。沿路所有的花草都會立即被壓扁,倒伏於地,而不能令巨石的速度有分毫減慢。

他腦子裏轉這個念頭不過是一瞬間,眼見着不斷飛到半空的寧國士兵陣營也離方仲等人越來越近,但卻偏偏在這時候拐了個彎,繞過包圍圈,朝着自己的方向運動過來。

“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咆哮起來。任何一個主將看到自己的士兵變成雜耍者手中的橘子,大概都不會太高興。

不過他很快就看清楚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一頭牛,一頭貌似普普通通的公牛,正在戰場上高速地跑過。它所到之處,只需要用牛角輕輕一挑,五大三粗的士兵們就都像沒有重量一般被頂飛了,敢於正面攔截的更是下場慘不忍睹。

士兵們何曾見過這樣的威力?付出一陣徒勞的傷亡后,紛紛開始逃跑,所以很快不再有飛天的人,但那頭牛卻距離曹淵越來越近了。

曹淵流利地罵出一連串的粗話,慌慌張張地轉身就逃。比起擒獲或殺死方仲,還是保住自己的性命最重要。

群龍無首的雒國軍隊正在不知所措時,方惟遠的大軍已經開到。他敏銳地把握住了這個混亂的時機,衝破了封鎖線,而他和他手下的將士,絕對可以為了方仲而不惜一切代價。

他們也無需付出太大的代價。那頭牛非常奇怪地又一扭頭跑開了,徑直追着雒軍的屁股後面而去,就好像它鐵了心專門和雒國作對一樣。

“這頭牛一定是寧國養的……”雙方軍士不約而同地想。

在這頭寧國牛與寧國人的共同衝擊下,雒軍很快敗走,方惟遠發瘋一般搶出已經成了血人的兒子,交給軍醫急救。其餘將士們把那頭奇怪的牛團團圍住,不知該如何是好。它正在原地不斷地打着轉,看來很煩躁。到這時大家才看清楚,牛肚子下面似乎藏了人,而且正用一根細長的杆子挑出點什麼東西,在牛鼻子下面晃着。煩躁的公牛不斷試圖夠到那個東西,可惜只是徒勞。

“幫幫忙,”牛肚子下面的人說,“把你們軍中驅除蚊蟻的藥水,有多少拿多少出來。然後砍掉牛脖子,要小心,一步步地靠近,別驚動它,我會穩住它的。”

士兵們面面相覷,不知是否該照辦,幸好有人認出了說話者的聲音:“那是小方將軍的好朋友安公子!”

片刻之後,牛頭被方惟遠親手砍了下來,一隻形狀古怪的飛蟲剛剛從牛頭裏費力地鑽出來,就被鋪天蓋地的藥水淹沒,掉在地上拚命掙扎。安棄從牛肚子下鑽出來,毫不猶豫地狠狠一腳踏上去,眼看要把這隻江湖中人夢寐以求的異蟲踩成粉末。沒想到赤紋龍蟻比他想像中機敏得多,雖然被驅蚊葯弄得暈暈乎乎,仍然看準了那一下的時機,從安棄的腳底鑽了進去。小木匠辛辛苦苦大費周折,始終沒能追到赤紋龍蟻,結果到了他只想殺死龍蟻的時候,反而如願了。

但這對他已經不重要了。他一面感受着龍蟻在他體內緩緩爬行帶來的癢痛,一面以最快的速度衝到了方仲身邊。方仲臉上的血跡已經被擦乾淨,身上卻不斷有血水滲出來。他面白如紙、呼吸微弱,安棄從隨軍大夫的表情中猜出了他的狀況,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

“人總是會死的,放輕鬆點,”方仲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安慰他,“那頭牛你使喚得真漂亮,救了我們好多兄弟的命。我早就說過你能行的,你從來都能行,從來沒有差勁過。”

放在往常,安棄大概會手舞足蹈口沫四濺地炫耀一番,他如何通過木牛引出了宿主,如何巧妙地趁着宿主對木牛大獻殷勤時躲到它的身下,如何通過母牛的氣味操控着宿主進行徒勞的追逐、以此沖開雒國的防線。他甚至還會回憶起自己可歌可泣的童年,回憶起自己如何用同樣的方法藏在牛肚子下,去整那些他討厭的村民。

但現在他什麼也說不出來。他哽咽着,在嘴裏一遍遍近乎無意識地重複着:“你要死了,是我害了你。你要死了,是我害了你。”

“你沒有,”方仲艱難地搖搖頭,“審時度勢是為將者該做的事,做不到也絕不能怪罪旁人。何況那是你的心愿,你最大的心愿,有一丁點可能性,我們也得試試。”

“狗屁心愿!”安棄恨不能一刀把自己的舌頭割下來,“心愿算什麼!我一輩子做個狗日的破木匠又算什麼!去他媽的天神天魔登雲會!”

方仲微微一笑,已經說不出話來。安棄悄悄側頭看着方惟遠,老將軍的臉上早已老淚縱橫,半點也不加掩飾。

與此同時,龍蟻已經鑽到了他的右側大腿上,卻忽然停住不動了。很久以後才有有經驗的人告訴安棄:“龍蟻雖然體質特異,被灑上那麼多藥水也受不了,所以只能在你體內暫時休眠。”

“那它什麼時候能醒過來滾出去?”安棄瞠目結舌。

“那可說不準,”對方事不關己地搖搖頭,“興許三五個月,興許八年十年。”

“那我能有辦法把它趕出去么?”安棄急忙問。

“我猜測,它利用你腿上的血肉形成了一個很小的保護膜,然後自己藏在裏面陷入休眠,如果你能把它整個挖出來,接觸到外間的新鮮空氣,它大概就會醒了。”

安棄臉色煞白:“整個挖出來?那還不如讓它繼續留在裏面算了,反正一點感覺都沒有。”

真正大規模的戰爭在那一年爆發。動了怒的寧國傾舉國之力討伐雒國,但雙方實力相近,並且都拉扯到了趕鴨子上架的盟國,戰爭很快演變成僵持不下的泥潭。雙方都不惜一切代價地投入各種力量,老百姓則不得不為此付賬。至於皇帝,知道自己說話不頂用,索性什麼也不說了。

三隴村的年輕人們也不得不放下鋤頭,扛起刀槍,為了所謂的“保家衛國”而戰。對於他們而言,國家從未給過任何好處,倒是一到了徵兵和收稅的時候就會自動蹦出來噁心人。但他們無力反抗,只能乖乖從命。

有這麼一位來自於三隴村的年輕人,很幸運地在打了好幾仗之後都沒死,儼然具備了老兵的資格。在和其他資格更老的老兵喝酒吹牛的時候,他總是聽到一個很熟悉的名字,該名字重複了很多次,以至於他終於忍不住要發問。

“安棄?”他好奇地說,“原來還有第二個叫這麼個怪名字的人啊,以前我們村也有一個叫這個名字的小木匠,後來跌下山崖摔死了。”

“這位安公子可不是一般小木匠能比的!”和他聊天的老兵說,“聽說他出身名門望族,自幼文武雙全,不然後來也不會立下那麼大的功勞!”

老兵眉飛色舞地講述着這位名門望族、文武雙全的安棄安公子曾如何在數百敵軍的包圍下奮起神威,孤身一人把方將軍的兒子救出來;他又曾如何馴服一頭怪獸,衝散了雒狗的包圍圈,至今仍在軍中被傳誦。

“可惜那一次,小方將軍還是不幸以身殉國,”老兵嘆息着,“安公子很傷心,從此再也沒有露過面,不然現在雒狗哪兒能那麼囂張!”

是啊,說不定老子就不必被抓丁抓到這裏了,年輕人不無悲哀地想。這個該死的安棄,不就死了個朋友嘛,跑什麼跑?

他得出了結論:天底下叫安棄的,都不是什麼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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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缺九州經典力作(套裝共11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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