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雲隕1、

第六章、雲隕1、

安棄是否睡得着姑且不論,他的好朋友方仲可一直都睡得不怎麼好,這當中一半是因為惦念着安棄,另一半則來源於家庭煩惱。

父子之間的爭執總是很有意思,而且往往遵循着一些千年不變的陳舊套路。父親總是憂心忡忡於兒子的前程,總是恨不能自己一手將所有事情都安排好,讓兒子可以一步登天;兒子則總對父親的多慮感到無可奈何,並越來越發現,自己想要的和父親想要的其實是南轅北轍,完全沒辦法達成一致。

“我說了上百次了,”方仲很無奈,“我一點也不覺得這樣不好。難道你喜歡每次打仗死很多人?”

方惟遠哼了一聲:“孩子話!一將功成萬骨枯,這本來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你老子我當年要不是碰上幾場大仗,怎麼能有現在的地位?”

“可我不喜歡,”方仲無比固執,“和平是件好事,我喜歡和平,即便是一輩子不升職也沒關係。軍人的天職是保家衛國,如果國家不需要保衛就能得到安寧,那不是最好嗎?”

平南將軍長嘆一聲:“朽木不可雕也!”

在上一次與雒國那場短暫的戰爭后,將近兩年的時間裏,再無其他戰事。方仲每天仍然是一絲不苟的操練士兵,半點不嫌厭煩,方惟遠卻難免長吁短嘆,惦念著兒子的前途,他自己已經位高權重,倒是不考慮太多了。

最令方惟遠感到不快的是,他的同朝死敵謝謙卻趁着外事和平的間隙,通過對付江湖邪教慢慢爬了上來。謝謙年富力強,用兵也頗有手段,只是一直找不到大展身手的機會,結果登雲會的崛起給了他這樣的機會。在寧雒戰爭剛剛結束、方惟遠正在遺憾兒子撈到的軍功不夠多時,謝謙突然出手,閃電般打破了魔教與朝廷之間多年來的平衡與剋制,一舉端掉了登雲會的一個分舵。雖然該分舵當時的確是在和正派打得血肉橫飛,大大違反了國家律法,但按照常理,國家應該是默許此類自己找死誰都不欠的民間鬥毆,所以當謝謙的兵士們把現場包圍起來時,登雲會教徒們都還沒回過神來,就已經被一網打盡。

“對付這幫人,普通的捕快是不夠用的,”謝謙後來對國主彙報說,“必須動用軍隊才行。”

這次抓捕宣佈了對抗的開始,至少在寧國境內,登雲會的行為受到了嚴重阻礙。而登雲會教主自然也不肯閑着,一抓住機會就在寧國搞點事情,讓謝謙疲於奔命。

當然了,和實實在在的戰爭相比,這些交鋒算不得聲勢浩大傷亡慘重,也不會危及國之根本——但它又必不可少。沒有任何老百姓願意把腦袋提在手裏過日子,隨時提心弔膽着走在街頭突然挨一刀。因此不管方惟遠心裏怎麼酸溜溜,事實是:他的兒子在邊境無所事事,謝謙卻平步青雲。

方仲無所謂。這是個沒什麼野心的年輕人,和其父大不相同。這兩年來唯一讓他總惦記着的事情,就是自己的朋友安棄。這個曾救過自己一命的小木匠,自從為了躲避登雲會離開將軍府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經過多方打聽,他確認登雲會對小木匠的追捕一直沒有停止——這說明他始終沒有沒抓到。

即便是站在為安棄着想的角度,方仲也真心希望謝謙能迅速把登雲會打壓下去,不過形勢並不如表面上那麼樂觀。在遭遇幾次清剿后,寧國境內的登雲會勢力已經與時俱進地化整為零,絕少公開活動。教徒們的腦門上都不會貼着標籤“我是魔教”,所以大張旗鼓地捉拿也並不見效。簡言之,魔教根基未被動搖,未來的爭鬥可想而知會更加激烈。

所以儘管雒國不來,方仲心裏的弦還是綳得很緊,當這一天午後,手下的斥候向他彙報說出現特殊情況時,他立即彈了起來:“雒國又有動向了?”

“不是。”斥候回答。

“登雲會的人?”

“也不是。”

“那到底是什麼?”方仲有點生氣。

“我也說不清楚,”斥候的表情很困惑,“您去看看就明白了。”

於是方仲去了。他帶了幾十名親兵,隨着斥候向邊境牧區方向奔去。那裏有一片富饒的草場,現在正是水草豐美的時節,許多牧民正在那裏放牧。

到了事發地點才知道,果然沒辦法說清究竟是什麼東西在搗亂,因為他滿眼只見到無數的牲畜在四處亂竄。那些尋常的馬啊牛啊原本沒什麼大不了的,發起瘋來卻也小看不得。邊境牧民們向來討厭當兵的,此時卻像見到了救星,全都圍了上來。

“了不得了,大人!”牧民們喊叫着,“快幫我們抓住那頭畜生!”

“什麼畜生?”方仲一頭霧水。

牧民們七嘴八舌,方仲好容易聽出點頭緒。原來是當天清晨,當牧民們準備開始一天的工作時,牛群里不知怎麼地混進了一頭怪物,該怪物表面上看起來是一頭漂亮的母牛,吸引了不少正處於發情期的公牛的關注,為此還引發了一些小小的爭風吃醋。但等到勝利的公牛上前享受勝利果實時,悲劇卻發生了。

“夾斷了!”牧民大叫大嚷着,“一下子就夾斷了!然後牛就瘋了!但是其他的牛還不知道怎麼回事,接二連三地上去……”

方仲嘆了口氣,這算是什麼事?分明應該由當地捕快來打理,但那大驚小怪的斥候卻把自己搬了過來。但是發狂的牛在草場裏瘋將起來,的確如同往平靜的水潭裏扔一塊石頭一樣,足以破壞一切。這樣的牛殺傷力未必小於一名全副武裝的騎士,而被它撞傷戳傷的其他牲口也勢必一起發瘋。這樣的麻煩事,以方仲的性子,既然已經到了現場,決不能袖手不理,只能親自出馬,以便在牛群中把那隻偽裝的母牛揪出來。

他騎在戰馬上,手裏握着牧民平時用來驅趕牲畜的鐵杆,硬着頭皮衝進了牲畜群。那根長長的鐵杆既不如長槍那麼順手,身邊橫衝直撞的牲畜們也不是可以任意刺殺的敵人,那真是一種束手束腳的感覺。

不過我們的方將軍畢竟是個富於責任心的優秀軍人。儘管任務艱巨,他還是竭盡所能,在瘋牛瘋馬中穿來穿去,尋覓着那隻怪物,並很快發現了它的芳蹤。這頭讓不少公牛倒了大霉的假母牛此刻正在一步一步向著牲畜圈的外圍離去,看皮毛倒是挺漂亮,就是步履僵硬,好不彆扭。

小方將軍躲避着牛角、馬頭、蹄子,盡量躲避着飛濺的泥土與遍地的便溺,緊隨着假母牛。他一面跟蹤一面想,這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出現在此處有何重大奸謀?難道是破壞國家的畜牧業?那可是罪大惡極。

前方出現了一個小山坡,母牛開始費力地往上爬。然而剛剛爬到一半,它的身上發出一陣陣古怪的吱嘎聲響,接着是幾聲響亮的斷裂聲,母牛身上掉下來幾個物件,隨即就不動了。方仲等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策馬靠近,發現地上掉的居然是一些閃閃發亮的鐵釘鐵片之類。再仔細一看這頭假母牛,他不覺啞然失笑:這是一隻用木頭做成的牛。若非那個陷害公牛的機關過於邪惡,他真想為這傑出的技藝喝彩兩聲。

他圍着木頭牛轉了兩圈,琢磨着怎麼把外面那張惟妙惟肖的牛皮剝下來,以便更清楚地研究其構造。還沒等把刀子拔出來,他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無比的抱怨聲:“我只聽說當兵的喜歡脫女人衣服,怎麼連母牛皮都不放過?”

方仲一陣激動,從馬上跳了下來:“安棄!安老弟!是我啊!”

將近兩年不見,安棄這廝看起來似乎精神多了,從腳步判斷,他的武功也有明顯長進,但整體仍然屬於庸手的範疇。只是老友見面,理應有一籮筐的話要說,但噓寒問暖沒幾句,安棄就問:“你幹嘛要弄壞我的偉大發明?”

方仲愣了一會兒,反應過來他所指的是什麼:“可是那不是我弄壞的,它自己走到一半就壞掉了。再說了,這東西算什麼偉大發明?搞出那麼大的亂子。”

“那只是偶爾的失誤,”安棄說,“發明的歷程總是艱辛曲折的,要允許出現暫時的挫折和倒退……”

“這不是挫折倒退的問題,”方仲打斷他,“我只想知道這頭母牛是做來幹什麼的,為了和牧民們搗亂?”

安棄得意地一笑:“當然不是。我要用他來抓赤紋龍蟻。”

接下來他滔滔不絕地講解赤紋龍蟻為何物、如何難於捕捉,他又是怎樣發現了該龍蟻寄居在一頭野牛身上,於是做了這頭假母牛用以誘捕之。方仲頭暈腦脹地聽着,心裏略有點不大舒服:生死相交的老朋友見面,是不是應該多聊點別的?回想起兩人上次分別時,小木匠那雙狡黠憊懶的眼睛中難得出現的溫暖與真摯,方仲也覺得胸中有一股熱血涌動。可再次見面,安棄卻好像只對那什麼什麼龍蟻感興趣。

最後他終於忍不住再次打斷:“除了龍蟻,還有別的可以說的嗎?比方說,這兩年你在哪裏,幹了些什麼。”

“你說得對!”安棄拍拍他肩膀,“老友重會,多麼難得。先說說你吧。”

於是方仲說了。他這兩年的經曆本來也沒什麼值得大書特書之處,但安棄聽得如此心不在焉,讓他更加不快。但最後他什麼也沒提,只是問:“你呢?”

“我?”安棄有點茫然,“我想找到赤紋龍蟻。”

“為什麼?”

“我想讓它再鑽到我身上一次,好弄明白為什麼它逮着什麼東西就寄居什麼,為什麼偏偏不喜歡我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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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缺九州經典力作(套裝共11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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