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神魔3、

第五章、神魔3、

安棄覺得自己一輩子都沒有那麼疼過。他知道說書先生講故事時,總喜歡用“骨頭都要散架了”來形容摔傷與撞傷,但他敢打賭沒有哪個說書先生真的體會過什麼叫做骨頭散架。

現在他就快要散架了,全身上下每一塊骨頭似乎都在震動跳躍,提醒着他赤紋龍蟻宿主的那一腳有多麼沉重。自從蘇醒過來之後,他就把全副精力用來和這種痛感作鬥爭。直到逐漸適應這種疼痛后,他才來得及去思考兩個問題:第一,我為什麼還沒死?第二,我現在在哪兒?

這兩個問題看來都不好回答。他勉強挪動脖子,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還算精緻的房間裏,渾身包裹得像粽子,但易離離卻並不在身邊。

門被推開了,一個小個子男人走了進來,安棄立即大聲呻吟起來。男人搖搖頭:“你不必裝了。沒人的時候,你可一直一聲不吭。”

安棄訕訕地住口,看着男人走到自己身邊,為自己檢視傷情。他忍不住問:“我的朋友呢?”

“她現在不在這裏。”男人簡短地回答。安棄略一琢磨,發現這話答了和不答沒什麼兩樣,顯然對方並不打算告訴他什麼。於是他咬牙忍着疼,任由這小個子男人替他換藥、換繃帶,最後歪着嘴說:“多謝,你替我做這些可真不容易。”

男人停住了動作:“什麼意思?”

“人家不是總說男女有別嘛,”安棄懶洋洋地說,“你一個大姑娘能這麼伺候我,當然不容易了。”

對方沉默了一陣,再開口說話時,已經是女人的嗓音:“你怎麼認出來的?”

“你身上有一股香氣,”安棄回答,“雖然我知道有些男人身上也有香味,但碰巧,這股味道我聞到過。在合安城,平南將軍府。”

“不錯,是我。”對方沒有否認。

這個女子,居然就是古董鋪血案后的那天夜裏來提醒他小心的人。算起來,這已經是她第二次來幫助自己了。

“你到底是誰?”安棄追問。

女子猶豫了許久,最後還是開了口:“登雲會刑堂前副堂主,季幽然。”

她一面說著,一面卸下了臉上的偽裝。儘管光線幽暗,小木匠仍然看得兩眼發直,過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前副堂主?那你現在做什麼?”

“我現在專管抓一個肩上帶有雲紋的人。”她回答。

“但是你顯然並不想真正地抓他,”安棄哼唧着,“為什麼?違抗教主的命令可不是好玩的。”

“慢慢你會知道。”回答依然是句廢話。

此後的幾天裏,安棄慢慢養傷,季幽然定時過來給他換藥,也並不回答他的任何問題。只有當問起易離離時,她簡單地回答:“走了。”

“這麼說,她真的放棄我了。”安棄嘆息一聲。

“登雲會的起源以及天神的傳說,你都已經知道了,是么?”季幽然看了他一眼,突然問。

安棄本想點點頭,發現這樣做實在太疼,於是回答:“是。不但知道,而且知道得太多了——我聽到了我師父的親身經歷,讀過了幾百年前的先人筆記,還不斷聽到登雲會那些唬人的宣揚。各種版本都有了。”

“你那麼聰明,想必已經總結出了一個你所相信的真相了?”季幽然語調里充滿揶揄,這一點可和易離離大不相同,安棄不由感到一陣親切。

所以他這次居然很正經地回答:“差不多。我想,那些什麼個‘天神’大概是真的存在的,不然從東到西、從南到北,而且是不同時期的人們都偽造些大骨頭來玩?想想也不像。而登雲之柱也是真的,也許連通天與地的,就是這麼個玩意兒。”

季悠然有些奇怪:“這麼說,你相信了?”

“最關鍵的一點我沒信,”安棄說,“這一點也是我不久前剛剛想明白的。當時我本來是想抬杠,可是抬着抬着,卻發現把自己噎住了。”

他接著說:“水裏游的可能是魚,也可能是王八;天上飛的可能是鳥,也可能是鳥毛。我確信天上有點什麼東西,但那一定就是神嗎?”

季幽然的面色忽然變得很難看。她深吸一口氣,緩緩地說:“如果不是神,那會是什麼呢?”

安棄咧嘴一笑:“我哪兒知道?我還巴不得那是神呢,因為據說我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還他媽是什麼神賜之子呢。但我真的不相信神賜之子會是這副德行。”

“不只因為你的德行那麼簡單吧?”季幽然說。

“不只,其實最根本的在於我不相信神的德行,”安棄說,“我就是個沒本事的小木匠,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會,從小到大一個月都吃不上一頓肉,村裡其他人也是那樣。我們村本來曾經來過一個私塾先生,可是隔鄰四五個村子的學生加起來也沒幾個,他到最後沒有飯吃,半年後也只好走了。後來我離開山村,看見滿世界都是拿着刀子你砍我我殺你的,聽說連皇帝都整天提心弔膽,害怕一不小心被誰給推翻了……如果真有什麼神來主宰世界的話,不會這麼離譜吧?”

季幽然嘆口氣:“我頭一次發現,你的頭腦比我想像中還是要複雜一點點。”

安棄神色自若:“謝謝誇獎。那麼,你相信神的存在嗎?”

季幽然想了想,似乎在猶豫着什麼,最後她說:“好好養傷吧。”

這次對話后,季幽然終於可以和他多說上幾句話。他這才知道,自己被季幽然藏在了登雲會的一處分舵里,真是羊在虎口裏虎卻偏偏不自知。而自己這條性命也是季幽然救回來的。自己被踹了這一腳后,渾身骨頭折了好多處,如果不是季幽然及時相救,只怕小命已經不保。

“被赤紋龍蟻寄居的生物都會變得力大無窮,不能硬拼,”季幽然口氣很平常,“好在我修習的是陰寒的內功,把它凍住就行了。剩下的白川門的那幫傢伙就好打發了,提一句登雲會的名頭,他們竄得比兔子還快。”

“換了我竄得更快……等等,那樣的話,那個什麼龍蟻會不會被凍死?”小木匠撿回一條命卻仍然難改本性,“那東西要是抓住了,可比紫烏金還值錢。”

“赤紋龍蟻沒那麼容易死,”季幽然的語氣有點吞吞吐吐,“宿主一死,它就……它就飛走了。”

“飛走了?”安棄皺皺眉,“但我聽說,這破螞蟻得有宿主才能活。上一個宿主死了,它是不是得馬上去找下一個呢?”

季幽然嘆口氣:“看來要糊弄你還真不是很容易,可為什麼在古董鋪子裏尼卻偏偏會自己送上門?”

這是安棄生平一大丟臉之事,他趕忙打斷:“別提那些陳芝麻爛穀子了。你跟我說實話,易離離是不是被龍蟻……”

那一剎那他冷汗直冒,似乎找到了易離離不在自己身畔的答案,腦子裏冒出一大串恐怖的聯想,季幽然欲言又止的神情更像是在印證他的猜測。

季幽然仔細看着安棄臉上的反應,忽然一笑:“你居然也會關心同伴,看來還不算爛到家。事實上,我之所以會把你藏在這兒,又浪費那麼時間照料你,和赤紋龍蟻確實有很大關係。”

“‘浪費’這兩個字用得真精確,”安棄悶悶地說,忽然嚇了一跳,“喂,那螞蟻不會鑽到我身上了吧?”

“為什麼不會?”季幽然聳聳肩,“龍蟻找宿主的時候可是飢不擇食,逮着誰算誰。”

安棄已經顧不上鬥口:“難道……它還在我身上?”他舉起恢復得不錯的左手,拍拍自己的腦袋,沒有感到什麼異狀。

“已經不在了,”季幽然說,“誰也不知道為什麼,赤紋龍蟻鑽入了你的體內,卻很快地又鑽出來離開了,這樣的事情很少見,也許是你身體實在太不合赤紋龍蟻的胃口?後來它隨便找了匹劣馬鑽進去了,那些白川門的人大概現在還在追呢。”

當日的對話到此為止。夜裏小木匠又開始做夢,飛翔的快感滲入了每一個毛孔,令他忘記了所有的疼痛與憂慮。他幸福地展開寬闊的雙翼,追逐着風的腳步,飛得比任何一個同伴都要高。但突然之間,他感覺自己的頭頂一陣劇痛,伸手摸了一下,似乎沒什麼東西,手放下來時,卻看見掌緣上附着一隻通體雪白,帶有紅色紋路的飛蟲。

於是他嚇醒了,想像着赤紋龍蟻鑽進自己腦子裏的滋味,一陣陣地起雞皮疙瘩,再想着事實真相是這麼厲害的異蟲居然都不能把自己怎麼樣,簡直汗毛都要豎起來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他都已經忘記了自己“可能”與常人有所不同——因為自始自終他都沒什麼不同的,但現在,這隻怪蟲子又把他的疑問勾了起來。

——我他媽的到底是誰?

正在毫無頭緒之際,季幽然快步推門進來,二話不說,把他拎了起來。安棄雖然並不高大魁梧,好歹也是個成年男子,季幽然這一拎卻如同老鷹捉小雞,毫不費力。

“我得到消息,教主突然來到這一帶巡查,”季幽然說,“我懷疑他是衝著你來的,得趕緊把你先送走。”

“教主為什麼要抓我?你又為什麼要背叛他?”安棄突然問。

季幽然說:“以後再說,現在先走。”

安棄一咬牙,猛然從她手上掙脫,身子落到床上再滾到地上。他痛得齜牙咧嘴,卻仍然強挺着說:“要麼你現在告訴我,要麼就讓他吃了我好了!我稀里糊塗地活了十六年,又莫名其妙地躲躲逃逃三年,受夠了!哪怕做個明白鬼也好!”

季幽然憂鬱地看着他,從他的眼神中看出,小木匠這次沒有開玩笑。她長嘆一聲:“我答應你,一到安全的地方,我就把知道的都告訴你,不然我擔心你以後也再也睡不着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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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缺九州經典力作(套裝共11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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