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往事(9)
禮拜五下午下着小雨,街道上霧霧蒙蒙的,整個青川像是掉進了旖旎的光影里,叫人辨不真切。
蔣文一早就出了門,出門前特意囑咐見月香下午三點坐車到青川城百花路9號去,着重強調一定要坐車。
見月香想着坐車去應該是在外人面前給蔣文面子,雖然手中拮据,仍然決定聽蔣文的話。
臨到一點,見月香就換上了新做的旗袍,她只有一雙從家裏帶來的細跟涼鞋,沾不得水的,可這郊區里哪裏叫得到黃包車,怎麼也要走過了三野橋才行。
於是她出門時還是平時穿的鞋,細跟涼鞋放在了包裏帶着,等上了車再穿。
好在家裏沒有大鏡子,要不然見月香見到自己穿一身旗袍配一雙布鞋的樣子,一定覺得滑稽。
眼不見就算了,反正這幾條巷子裏也沒幾人見識過怎樣穿旗袍,誰也不會笑話她。
許是因為下雨的關係,見月香過了三野橋一直走進了城裏,還不見一輛黃包車,等見到有空着的黃包車時,她已經走到百花路口了。
剛拐進百花路,遠遠就看到一棟小公寓樓前站着一男一女兩個人,其中一個就是蔣文。
見月香趕緊靠在路邊的石柱後頭,將腳上的鞋換了,這才朝着蔣文走去。
蔣文穿了身襯衣西褲,整個人挺拔精神,身邊的女士一身小洋裙,蓬蓬鬆的披肩捲髮,淺笑着正和蔣文說著什麼。
蔣文微低着頭,嘴角含着笑意,抬起頭的間隙一下看到了正迎面走來的見月香,嘴角的笑消失得一乾二淨,眉間立時就浮上層怒氣。
披肩發女士見蔣文目光直直的看着來人,細細的鳳眼一眨,輕笑着說:“呀,這是蔣太太來了吧?”
見月香點頭:“你好。”
“你可來了,蔣文在這兒巴巴的等了你好久,再不來他可成望妻石了。”披肩發女士笑着沖見月香伸手,“你好,我叫杜筱,是青川女校的課文老師。”
見月香與杜筱握了手,杜筱隨即轉身就往裏走:“我也陪着望妻石站好半天,就不礙在你們這兒了,等你上來再慢慢聊。”
蔣文見杜筱進了門裏去,直到看不見身影了,才一把將見月香拉過來,低聲質問:“不是叫你坐車來的嗎?”
“實在叫不上,我……”
見月香話沒落,蔣文又道:“怎麼別人都能叫上,就你叫不上?除了你可沒人走着來!”
說完又低頭看了眼見月香的腳,鞋子洇了水,濕漉漉的。
見月香在路上換鞋的時候就知道,這雙鞋是毀定了,可此刻她多麼希望蔣文能問她一句涼不涼。
“算了,上去吧,到時候把鞋脫在門口,別髒了人家的地毯。”蔣文說完放開了見月香自顧自的往裏進。
見月香只覺得腳底更涼了,頭一垂,跟在蔣文身後往樓上走。
這小公寓一共就兩層樓,旋轉樓梯上到二樓,門打開着,裏邊鬧哄哄的傳來陣陣嬉鬧談笑聲。
門口放着一張黑色的絨毛鞋墊,可是沒有人把鞋脫在上面。
見月香站在門口,稍微的在鞋墊上擦了擦鞋上的水,也穿着鞋走了進去,剛一進去,一個身穿杏色連衣裙的女人端着咖啡從客廳路過,看到見月香的鞋哎喲一聲喊開了:“怎麼濕成這個樣子啦?”
門口正對着客廳,半圓式隔檔處掛着串珠的帘子。再往裏,亮着盞玻璃吊燈,燈下是一張桃紅色的大沙發,沙發後邊的牆上掛滿了字畫,沙發前邊擱着一個小小的書桌,桌上亂七八糟堆着好些書,還立着一張照片,隔得太遠,見月香看不清照片上的人。
客廳窗戶邊立着兩排比人高的大書架,書架上也是密密挨挨的書。
此刻客廳沙發上已經坐滿了人,三男三女,剛剛在樓下見過的杜筱坐在沙發中間,說話間回眸含笑。
杏色連衣裙女人的嗓音一起,客廳里坐着的男男女/女就都轉過了頭來。
“外邊下雨呢,難不成還走着來的嗎?”杏色連衣裙的女人把咖啡擱桌上,朝着見月香而來,“來來,快換上拖鞋,弄不好得受涼。”
看樣子這女人是這裏的主人。
見月香不好推脫,腳底又實在涼得厲害,聽話的換了鞋。客廳那邊,三個女士已經笑開了,其中一個男人打趣道:“蔣兄,你也真是的,哪能讓人走過來呢,叫別人看見還以為郝社長沒給你發稿費呢!”
雖是玩笑話,蔣文卻笑不出來,難為情的扯扯嘴角,扭頭又深深的看了見月香一眼。
杜筱看見月香難為情,連忙收了笑,用胳膊捅了捅旁邊打趣的男士后,朝見月香招手:“蔣太太,來這裏坐,你別理他們,他們呀就愛胡說八道!”
見月香客氣的笑笑,走到杜筱身邊坐了下來。
剛剛在樓下只想着蔣文別生氣了,沒太注意杜筱,此刻坐下了才細細的打量了兩眼。
杜筱額前垂着短短的劉海,臉又有些圓,皮膚比常人白上一些,看着年紀尚小,不過看着她的談吐年紀應當也不小了,只是長得有些娃娃臉。
她的眼睛是狹長的鳳眼,眼尾有些向上挑,笑起來的時候像立馬就要飛走的蝴蝶一樣,格外的好看。
坐在沙發兩邊的兩個女士比杜筱遜色得多,不過加上女主人,在場的四位女士穿的全是連衣裙。
只有見月香一個人穿着旗袍,倒顯得有些不合時宜了。
“我叫郝文生,剛剛亂開玩笑,你別介意。”剛剛打趣那個男士自我介紹起來,說完,他指指在客廳和廚房間忙碌的女主人,“這位是我的妻子,周冰潔,是個畫家。”
接着又指向身邊的兩位男士:“這兩個是我們報社的記者肖林和李愷樂,業餘也都寫寫閑詩,在我們報社自產自銷哈哈。我們都是隨意的人,你也不要拘束,想說什麼說什麼,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聽說你是上海來的?”杜筱左手邊坐着的女士開了口,一邊問見月香,一邊眼睛止不住的沖她打量。
見見月香點頭,那人又道:“怎麼你們上海還時興穿旗袍嗎?我們這兒最近很是流行布拉吉,我買了好幾件了。”
見月香這才看到那女士身上穿着的是藍白格子帶對開襟領子的連衣裙。
布拉吉就是俄羅斯語連衣裙的意思,見月香早就知道,她從上海帶來那幾件換洗的連衣裙比在場這四個女士穿的都好看時髦得多。
不過此刻,聽那位女士發問倒有些嘲笑的意思了。
“上海人什麼都穿,布拉吉甜美,旗袍優雅,各有各的美。”見月香淺笑着回到。
“來來來,喝咖啡。”周冰潔把杯子遞給各位,又拿來了奶和糖,“我們今天不討論女人的東西,什麼時興不時興,時髦不時髦的,我們要說說詩詞,說說字畫!”
“那最好不過了。”剛剛那問旗袍的女士又細着嗓子叫喚起來,“我這兒新得了只鋼筆,你們看看。”
話說著,她從隨身的小包里拿出一個鋼筆盒子來,打開取出一隻鋼筆。
“喲,還是洋貨!”郝文生接過筆率先說話。
“那是當然,只怕這屋子裏也只有你能認得出來了。”那女士很是得意,“這可是我哥從美國給我帶回來的,派克筆。”
“你們試試,看好不好用?”那女士接著說,然後看了坐在一邊的見月香,朝她喊到,“你也試試看,不知道你那兒有沒有這種鋼筆。”
見月香只覺得那女士總是不懷好意,不知道自己是哪裏惹得她不痛快了,不過見月香不想湊上去試那隻鋼筆,於是輕輕開口:“有的。”
“上海來的就是不一樣,什麼都見過的。”
那女士一臉的酸意,剛說了一句,就被杜筱拉着:“陪我去洗手間吧,我口紅像是掉了。”
杜筱站起身挽着那女士,兩人往廚房旁邊的洗手室去。
“哎喲,都說了今天不說這些,你們兩個真是一刻不能停的愛美!”周冰潔又送來了檸檬水,“文生,來幫我端果盤唄。”
郝文生正在試手裏的派克筆,連抬頭的功夫也沒有,蔣文立刻應道:“我來幫你吧。”
“那就多謝蔣兄啦!”郝文生笑到,“冰潔她這人就是這樣,能自己一個人做完,也非要喊你去幫一手,就好像只自己一人做就吃了大虧一樣。”
蔣文跟着周冰潔到了廚房,周冰潔還在切西瓜,他只好侯在廚房外邊的長廊里。
長廊盡頭就是洗手室,蔣文靠在牆邊,隱隱聽到有人聲從洗手室里傳出來。
“哎呀,你怎麼這樣不安分呢?人家新來的,多多關照嘛!”這是杜筱的聲音。
“新來的了不起?上海人了不起?嗤,什麼都見過一樣,什麼都見過怎麼嫁到我們這小地方來了?”那女士憤憤,“我看也不過如此,你看她那個狼狽樣,鞋都濕透了,真好笑,蔣文家不知道窮成什麼樣子!”
“對了對了,杜筱你注意到沒有,她全身上下一樣首飾也沒戴……”
蔣文臉色發青,正好周冰潔在廚房喊,他趕緊過去,端起果盤埋着頭往客廳里走,一屁/股坐進沙發里,看着周圍的一切,只覺得自己格格不入。
一咬牙,蔣文起身就走:“郝兄,我忽然頭痛得很,先走一步了,我們下次再聚。”
“誒?怎麼說走就走?”郝文生放下了筆。
周冰潔也趕了過來:“要不要緊?要不吃點葯?這天就容易生病。”
“不用不用,我回去睡一覺就好。”蔣文已經走到了門口,卻一點也沒招呼見月香,見月香連忙自己跟了過去,與一屋子人拜別後,跟在蔣文身後下樓。
蔣文一個人走得飛快,見月香鞋還是濕的,走起路來腳底打滑,緊趕慢趕,卻怎麼也追不上。
剛下了樓,走進百花路,蔣文猛地一下停住了腳,他扭過頭來,黑着臉,開口問見月香:“你從上海帶來的首飾些呢?”
“什麼?”見月香一怔。
“你的手鐲,耳環,都到哪裏去了?”蔣文抬高了嗓音。
“當了。”見月香不知道蔣文怎麼了。
“當了?見月香,你已經沒錢到這個地步了嗎?”蔣文氣得脖子上的青筋都冒了起來,“你真是讓我丟盡了臉!”
“你知不知道那個郝文生是報社郝社長的兒子,我好不容易和肖林混熟了,讓他帶我加入他們一周一聚的詩友會,我真是,我真是後悔帶着你一起來!”
見月香莫名其妙,她緊緊的捏着手,指甲掐進了掌心裏。
蔣文搖搖頭,不想再說,氣得一甩手,轉身攔下輛黃包車,上車就走。
只剩下見月香孤零零的站在濛濛細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