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羅勇、鄭朝陽、郝平川和白玲正在辦公室里討論案情。桌子上擺放着從現場拍攝回來的各種照片和物證,所有的證據都顯示,尚春芝就是保定中統的負責人,代號“鳳凰”,正是她策劃了學校的下毒案。死亡現場沒有打鬥的痕迹,門窗也沒有人闖入的跡象,桌子上的水杯還提取到一枚尚春芝的指紋。顯然,黑松林被剿滅后她覺得自己和上司無法交代,所以服毒自盡了。
羅勇覺得可以結案了,但鄭朝陽卻隱隱覺得不對,尚春芝的屋裏整潔有序,她肯定是個很愛乾淨的人,不過她的指甲卻沒好好修剪,裏邊還有些泥垢,這有點可疑。
羅勇主張馬上趕到北平,將這個案子暫時移交給北平的同志處理。
從辦公室走出來后,鄭朝陽、郝平川和白玲三人在院子中就起了爭執。因為代數理等人勘察尚春芝住宅的時候場面非常混亂,白玲建議馬上把公安辦案規範化的事情提上日程,否則,不一定還要壞多少事。
鄭朝陽耐心地解釋道:“大家以前都是情報戰線上的,沒學過專業的刑偵,也就是上課的時候講了那麼一會兒。這麼短的時間哪兒能吃得透呢?”
白玲譏笑道:“我看壓根兒就沒學進去!”她的臉嚴肅得像個高級領導。
鄭朝陽有些生氣:“白玲同志,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你一樣到蘇聯學習。這些人很多都是農民出身,連電燈、馬桶都沒見過,是在戰爭中自學成才的。在你眼裏我們可能都是土包子,你可以質疑我們的學習方法,但不能質疑我們的學習熱情。”
郝平川也隨聲附和:“就是嘛。你是吃洋麵包的,我們是吃土豆窩頭的,能一樣嗎?打石家莊的時候,我第一次喝自來水,你猜怎麼著?鬧了一晚上肚子。”
白玲生氣地說:“不管是洋辦法還是土方子,最重要的就是兩個字:規範!”
郝平川問道:“啥飯?”
鄭朝陽聲音高了許多:“規範需要時間。”
白玲也高聲道:“但我們沒有時間。”
鄭朝陽擺擺手,無奈地說:“我和你說不通,行,你要是願意就弄個規範出來給老羅。只要領導同意,我們肯定當成聖旨,好嗎?”說完,他也不理白玲,拉着郝平川就出去吃驢肉火燒了。
看着兩人漸漸遠去的背影,白玲緊緊咬住嘴唇,她突然感到很孤單。
鄭朝陽和其他公安人員乘坐的卡車行駛在前往北平的路上。一路上他看見很多解放軍戰士走在路上,兩邊夾雜着老百姓的馬車、驢車。
尚春芝,現在,她已經叫秦招娣了。此刻,她坐在一輛馬車上,看着遠去的公安人員的車隊。
秦招娣問道:“把式,北平正打仗呢,我們這個時候去沒事吧?”
把式大笑:“沒事,保定北平我常來常往,你別看現在打,等你到的時候,仗就打完啦。”
北平大街上行人匆匆。大恆糧店的向經理站在大門口仰望着空中飛過的一架飛機。
他嘴裏念叨着:“走吧,都走吧。走了才叫改朝換代!”
說完,向經理走進商會的大門,一直走到了正房。
屋裏有不少衣冠楚楚的商賈,他們或坐或站。
商會會長魏檣走了進來。他中等身材,戴着金絲眼鏡,穿長袍馬褂,身上帶着商人的油滑氣息。
魏檣輕輕咳嗽了幾聲道:“諸位,請雅靜。承蒙各位的鼎力相助,鄙人忝位商會會長職位,在這危亂的時局裏總算是沒出什麼亂子。現在眼看着大局已定,就待新君登基了。鄙人召集大家來,是想商量一下,今後我們該怎麼辦。”
一位經理調着鼻煙,說:“從大清國到袁大頭到小鬼子蘿蔔頭再到國民政府,哪朝哪代也少不了商人。只要咱遞了順表納了糧餉,該怎麼干,還不是咱們說了算嘛!”
說完,他吸了一口鼻煙,打了個嚏噴。
魏檣道:“肖老闆的話在理啊,眼下這北平城易主是早晚的事。可南邊老蔣還有百十萬軍隊,我估摸着一時半會兒這仗也未必打得完,就是划江而治也不是沒可能啊。”
向經理哼了一聲:“划江而治?想得美!就沖毛潤之那個氣派,‘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他能由着老蔣划江而治?”
魏檣道:“話是這麼說。可南邊戰事一天不停,這糧食就一天運不過來,我們還是火燒眉毛先顧眼前吧。我的意見呢,大家還是先把自家的糧食都捂好了,等價位衝到最高點的時候再往外出。這可是一本萬利的生意啊。”
在場的人紛紛點頭稱是。
魏檣接着道:“既然大家都點頭了,咱就得定個規矩。同進同退,誰也別毛驢穿大褂,假充大聖人。”
他話剛說完,吸鼻煙的經理又打了一個大大的嚏噴。
1949年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北平的歷史就此翻開新的一頁。根據告解室的指示,來自西黃泥村培訓班的公安人員提前進入北平接管警察局。
車隊緩緩駛進北平城門,鄭朝陽看着巍峨雄偉的城門,心潮澎湃。幾個月前,他喬裝打扮從這裏倉皇逃走,今天終於又堂堂正正地回來了。這一瞬間,鄭朝陽感到自己的眼眶濕潤了。
就在鄭朝陽他們的車隊進城門的時候,鄭朝山來到一個掛着北平青年民主促進會牌子的宅院,屋子裏已經坐了七八個人。副會長韓教授看到鄭朝山後急忙迎了上來:“朝山,就等你了。今天叫大家來是商量一下釋放北平政治犯的事情。”
鄭朝山慢慢地坐下來,語氣中帶着謹慎:“共產黨已經進城了,政治犯的事,他們肯定會管的,我們還是安心等着吧。”
韓教授解釋道:“問題是咱們青年民主促進會的幾個會員,都還沒放出來。尤其是北平日報社的這個杜志華,問誰誰都不知道。警察局的人說是保密局的人乾的,現在保密局的人都跑啦,我聽說保密局喜歡弄什麼秘密監獄,進去了就別想活着出來。杜志華別是給關進這種監獄了吧?”
另一位教授問道:“朝山兄,聽說你前段時間就被保密局秘密關押了?”
鄭朝山平靜答道:“是。他們是問舍弟的事,不過我進去的時候是矇著臉的,出來的時候也矇著臉,被放到了西四牌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關在什麼地方。”
韓教授滿臉愁容,在屋裏轉圈:“你是因為我直接給何思源先生打了電話,何思源又找了市長劉瑤章,這才能囫圇個兒地出來。可老杜不一樣,那可是背着共產黨要犯的牌子呢。朝山兄,你去找找令弟,幫着打聽一下老杜的下落吧。”
鄭朝山嘆了一口氣,說道:“他人跑了,死活我也不知道。再說我和舍弟好多年不來往了,我看他心裏也未必就有我這個大哥。”
眾人勸解道:“那不是國民黨當家嘛,現在是共產黨當家啦。”
鄭朝山不住地苦笑着。
北平外五分局內,共產党進城的消息已經傳開,分局接到通知準備迎接接收人員。整個分局上下充滿着前途莫測的沉寂,所有的警察,無論是當官的,還是普通警員,都在想着同一個問題——共產黨會怎麼處置他們。
禿腦殼油光鋥亮的分局局長正在屋裏吃燒賣,滿嘴都是油,他身後是巨大的蔣介石畫像。
小警察三兒鑽了進來:“報告!”
局長嚇了一跳,燒賣噎在喉嚨里,他只能起身手忙腳亂地找水。
騰出嘴來的分局長拍案大罵:“混賬!”
三兒立馬立正,求饒道:“是,局長,我混賬。”
局長喝道:“什麼事?”
“共軍接管的人馬上要來了,兄弟們都在門口候着呢,趙巡長叫您也出去。”
局長看着桌子上的燒賣念叨着:“‘都一處’,我能去哪一處呢。”
鄭朝陽在分局局長的陪同下,在舊警察的敬禮與注目下,走進了外五分局。當鄭朝陽的身影出現在分局門口的時候,所有的舊警察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人他們再熟悉不過了——原來的同事和長官,後來的“匪諜”和逃犯。今天,這個人又回來了!
鄭朝陽身後的郝平川也挺胸抬頭。作為一個常年在平西一帶打游擊的人,進出北平是常事,郝平川沒少和這些被他稱為“黑狗子”的人打交道。在他眼裏,這些黑狗子比日本鬼子和國民黨的正規軍更可恨。不過,今天,他在這些人的眼裏看到了敬畏和恐懼。
鄭朝陽走進分局局長的辦公室,掃了眼蔣介石的畫像,分局局長急忙指揮人把畫像摘了下來。
鄭朝陽坐在局長的椅子上滿臉笑意:“徐局長,或者,我該叫你徐專員?”
分局局長愣了:“朝陽兄,不,鄭長官,您這是什麼意思?”
“咱們共事多年了,我也就不和你說什麼坦白從寬了,你不光是警察分局的局長,還是保密局的情報專員。中校啊,比分局局長的級別還高呢。”
分局局長額頭上的汗流了下來。
“保密局為了用警察的身份控制和迫害革命者,在警察局裏大量安插特務,這都不是什麼秘密了,徐局長也是其中之一。”
“鄭長官,我進保密局也是迫不得已。您說,他們找上我,我敢不幹嗎?可我發誓,我真沒幹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啊,我也恨他們。”
“那好啊,現在正是你清算他們的好機會。”鄭朝陽說著從口袋裏拿出一沓稿紙,抬頭上印有“供述”字樣,“我的辦公室應該還沒人用吧?你先過去,把你知道的都寫下來。”
分局局長拿起稿紙往外走,走到門口時,鄭朝陽沉聲道:“老徐,咱們都是警察,都知道說話有兩種方式:一種是擠牙膏,一種是自來水。選擇哪種,你自己掂量。”
分局局長出了門,趕緊拿出手絹擦汗。
突然,三兒像貓一樣躥了出來:“報告!”分局局長嚇得閉上了眼睛,幾乎摔倒,他急忙扶住牆,罵道:“混……”
他回頭看了一眼自己辦公室的門,說:“別報告了,有什麼要說的,找裏面的長官。”然後慢慢地往鄭朝陽曾經的辦公室走去。
三兒站在門口高喊道:“報告!”進屋見到鄭朝陽,他趕緊立正敬禮:“長官好!”
鄭朝陽正忙着整理桌子上的文件,抬頭看了一眼三兒,說道:“三兒……”
三兒跪倒在地號啕大哭。
鄭朝陽一下愣住了。
三兒以極快的速度調動着鼻涕和眼淚:“鄭長官,鄭爺爺,是他們逼我乾的,我不願意去啊,可我沒辦法啊,您大人不記小人過,羅漢不嫌小鬼矬。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沒斷奶的孩子……”
鄭朝陽奇怪地問:“你結婚了?”
三兒愣了下,說:“還沒呢。”
鄭朝陽笑罵道:“那你哭什麼呢!”
“就就就就……就上次保密局去您家裏是我帶的路,可我也是上支下派啊,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沒斷奶的……”
鄭朝陽沒理他,直接問道:“宗向方呢?”
“我不知道,自打您出事以後,他也找不着了。鄭爺,我上有八十老母……”
“你先起來。”
三兒站起來用袖子擦着眼淚鼻涕。
“問你個事,你知道我哥鄭朝山怎麼樣了嗎?”
三兒欣喜地說:“這我還真知道。您哥哥鄭朝山和咱局的多門多大爺是街坊,我聽多大爺說您哥哥被保密局弄進去關了兩天,後來上面有人發了話,他就被放出來了。”
鄭朝陽長出一口氣,紮起武裝帶,手槍上膛。
三兒急忙跪下:“我上有八十老母……”
鄭朝陽吩咐道:“去叫兄弟們集合,抄傢伙。”
三兒愣了下,張大了嘴巴。
鄭朝陽笑道:“出發抓特務啊。你跟着我,你小子可是活地圖。”
三兒大喜,連忙用衣袖使勁擦着鼻涕,開心地說:“得令。”
根據徐宗仁提供的名單,前任保密局局長精心佈置的五個特別行動組被一網打盡,保密局留在北平的特務力量遭到毀滅性的打擊。
鄭朝山在衚衕里穿行,走進一個小教堂的大門。教堂里沒人,他走到聖母像前,閉眼禱告,然後走進告解室。告解室的另一面已經坐着一個神父,不過看不清臉。
“徐宗仁的叛變對我們的打擊實在太大了,總統拍了桌子。現在保密局的潛伏特工已經不具備戰鬥力,毛局長的意思是由你組建一支別動隊繼續和共產黨干。新的行動組代號‘桃園’。”
“關於我們這些‘冷棋’的使用,已故的戴笠局長曾經有過明確指示,‘待戰時見奇效’,我認為應該等到國軍反攻的時候再使用。現在北平城已經是中共的天下,我們就算行動也只能搞搞破壞,炸幾棟房子殺幾個人,於事無補。”
“這是毛人鳳局長親自下的命令。你不會是閑置太久,忘了自己的真實身份了吧,鳳凰?”
鄭朝山把玩着手裏一個鳳凰圖案的胸章,沉默不語。
“這次帶人大肆逮捕我們的人的就是你的弟弟——鄭朝陽!”
鄭朝山的手突然捏緊了胸章。
“他現在可是共軍的‘大幹部’,你作為他的大哥不應該有所表示嗎?”
鄭朝山沒有說話。
“還有,這個徐宗仁,如果能找到,就想辦法除掉他,這種黨國的敗類,絕不能姑息。這是你的核心組員的聯絡方式,儘快和他們建立聯繫。”
神父遞過來一張字條。
鄭朝山接過字條,低頭去看上面的人名和聯繫方式,再抬頭時,旁邊的告解室已空無一人。
北平市警察局大禮堂內,講台上坐着羅勇和鄭朝陽等人,還有原警察局局長徐漢成。
台下坐滿了身穿警察制服的舊警察,級別都很高。
羅勇鏗鏘有力地說:“剛才我講了中國人民解放軍平津前線司令部的《約法八章》,我們黨的宗旨是打破舊機構,建立新政權。在座的各位過去為舊政權服務,做了很多對不起人民的事情,這一點大家心知肚明。現在北平已經解放,全國解放指日可待,大家應該積極揭發潛藏的特務分子,在人民政府領導下,為人民服務,將功贖罪。除現行特務、反革命分子外,所有警務人員薪金照發,保證生活。同時,三日內必須完成以下任務:所有公私槍支、一切危險物品及軍用物資,一律收繳,如有隱瞞不報者,一經查出,按私藏軍火論罪;各分駐所及所屬派出所的一切文件、檔案、物資、傢具,造冊登記,辦理交代,不得隱瞞,違背者嚴懲;各安職守,維護社會秩序和交通秩序,保護資財、倉庫、公用設備、名勝古迹;保持戶口冊的完整,做到戶口不亂,不得隱藏特務、戰犯,如有發現,必須立即報告,隱瞞不報者依法懲處。”
羅勇還在講話,一個警員急匆匆地跑到徐漢城的身邊,低聲說著什麼。
徐漢城臉色一變,對旁邊的羅勇道:“正陽門大街上有人哄搶糧店。”
羅勇問道:“哦,你們應該怎麼處理?”
徐漢城回道:“現在,您是局長了。怎麼處理,聽您的。”
羅勇笑笑,轉身對身邊的鄭朝陽說:“你去處理一下,注意政策。”
鄭朝陽轉身離開。
正陽門大街上,王八爺蹬着三輪車過來,車上拉着兩袋糧食。王八爺揣着袖子趴在車把上嘴裏唱着小曲兒,旁邊的郝平川衝出來,一把抓住三輪車的車幫。
王八爺險些從車上摔下來,破口大罵:“丫挺的,大白天搶劫啊。”
郝平川暴喝一聲:“糧食是哪兒來的?”
看到和郝平川一起來的鄭朝陽身上穿着解放軍制服,王八爺急忙從車上跳下來,笑道:“喲呵,這不是鄭警官嗎?您這是得勝還朝了唄!”
鄭朝陽問道:“糧食是哪兒來的?”
王八爺痞笑道:“我買的啊。”
鄭朝陽譏笑道:“王老八,你吃遍四九城啥時候提過一個‘買’字?”
王八爺狡辯道:“腚大蓋不過臉去,咱得講理,您哪隻眼瞧見我不是買的?”
鄭朝陽拍拍糧食袋子上的字道:“松記糧店。我剛接到報案,松記糧店被搶了。”
王八爺見勢不妙,撒腿就跑,被郝平川一把按住。
“鄭爺!那幫孫子藏着糧食不賣,糧價比平時高了三倍都不止,這不是逼死人嗎?奸商害人,你們也不管?”
郝平川拿出手銬,一把將王八爺銬在車幫上:“睜大你的狗眼,等着看!”
松記糧店大門洞開,裏面的人出出進進,身上都背着糧食。
鄭朝陽和郝平川急匆匆趕來時,糧店的老闆頭破了,坐在地上哼唧,旁邊的小夥計在給他包紮。
老闆哭喪着臉說:“都搶光啦!”
離松記糧店不遠的恆記糧店門口,大批的群眾正在瘋狂地砸門。在離人群不遠的地方,站着十幾箇舊警察,他們或蹲在地上,或倚着電線杆,或抽煙聊天兒,對眼前的場面視若無睹。
多門走過來問:“怎麼個茬兒啊幾位?”
巡警“哭喪棒”揣着手,一臉的幸災樂禍:“多爺,這不是看戲呢嗎!”
多門說:“這不太合適吧?還是過去吼兩嗓子吧。”
哭喪棒白眼一翻,嘟噥着:“要去您自個兒去,我鬧嗓子,這不正喝胖大海呢嘛。”
多門看看四周,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沒過去,遠遠地看到鄭朝陽他們趕過來,他就急忙轉身走開了。
哭喪棒喊道:“走啊,多爺。”
“嗯,今兒家裏做炸醬麵,小碗干炸。”
多門背着手,一副事不關己的悠閑樣子,走出幾步回頭髮現哭喪棒等人沒注意自己,他捂住帽子撒腿就跑,幾步就躥進了衚衕。
鄭朝陽和郝平川跑了過來,看到街面上的人越來越多,很多人身上都背着糧食。
郝平川傻眼了,遲疑地問道:“這怎麼整,都抓嗎?”
看到一堆警察在圍觀,郝平川勃然大怒,沖了上去,喊道:“你們瞎啦,就睜眼看着?!”
哭喪棒答道:“長官,不是瞎了,是餓了,快吃不上飯啦。”
郝平川怒道:“你們還是不是警察?!”
其中一位道:“好幾個月沒關餉了,今晚上飯還沒着落呢。”
另一位跟着道:“換朝廷了,是不是警察誰知道呢,回頭叫人開了瓢兒可沒地方報銷醫療費。”
哭喪棒道:“犯不上,犯不上。”
鄭朝陽不理會舊警的嘮叨,徑直走到糧店的門前,他擠進人群,揮着手高聲說道:“老少爺們兒,都先等等,聽我說幾句。”
擁擠的人見是解放軍,慢慢地安靜下來。
鄭朝陽用堅定的語氣說道:“關於糧食問題,人民政府正在想辦法解決,很快就會有糧食運到北平,大家不用擔心。人民政府有規定,保護工商業和私人財產,但是對那些藉機哄抬物價發國難財的人,也會嚴厲打擊,絕不姑息。咱北平人最講的就是理,你今天搶了他,那就是沒理!”
屋裏的尚掌柜趴在門縫上看着外面的情景,聽到“絕不姑息”的時候忍不住直起腰來在屋裏走了兩步,轉身又趴在門縫處往外看着。
鄭朝陽接着喊道:“老少爺們兒,信我一句話,人民政府一定會給大伙兒一個滿意的交代,現在大家都散了吧!”
外面的市民陸續散開,尚掌柜急忙對小夥計說:“快快快,燒水準備沏茶。要好茶。”
尚掌柜整整衣衫打開大門,走了出來,不過外面已經空無一人,遠處是鄭朝陽的背影。
秦招娣滿臉是汗地走在大街上。
街上人來人往,店鋪的招牌迎風招展,街上跑着人力車、三輪車、無軌電車、汽車,充滿生活的氣息,很有秩序。
秦招娣臉上的笑容十分燦爛,這正是她夢寐以求的生活。現在,這種生活終於觸手可得了。
突然,她的身後傳來垮塌聲和喊叫聲。原來是一個店鋪工地上的腳手架倒塌了,幾個工人正在裏面哭喊,周圍的人急忙圍上去,七手八腳地把他們救了出來。在救最後一個工人的時候,他們發現一根腳手架的竹片斜插進了工人的大腿,有個人要把竹片拔了出來。
秦招娣忍不住大喊:“別拔!”可惜已經晚了。
竹片拔出來的同時,鮮血噴濺,所有的人都傻眼了。
鄭朝山正好騎車經過,趕忙將車扔到一邊過來查看。
鄭朝山喊道:“大動脈斷了,五分鐘之內接不上人就完了。”
看到旁邊一家綢緞鋪子,他大喊道:“抬進去!”說完他帶人把傷者抬進了綢緞莊。看到一張長條桌子上放着好多綢緞,他一把將上面的綢緞都推到地上,指揮其他人把傷者放到桌子上。
綢緞莊的掌柜出來阻攔,氣急敗壞地說:“這不成啊,見了血光以後我還怎麼做生意,還是送醫院吧!”
鄭朝山解釋道:“送醫院已經來不及了,所有的損失我賠你,現在別耽誤我救人!”
他把隨身攜帶的醫藥包打開,向周圍圍觀的人喊道:“過來幫我一下。”
周圍的人和店鋪里的夥計嚇得沒人敢上前。
秦招娣從人群中走出來,來到鄭朝山面前。
鄭朝山拿着止血鉗遞給她,吩咐道:“這是止血鉗,他的大動脈斷了,已經縮到裏面去了,我得把它揪出來,然後你用這個鉗子夾住,懂了嗎?”秦招娣點點頭。
鄭朝山大吼:“過來按住他。”幾個人走過來,按住了傷者的四肢,鄭朝山的手伸了進去。
在傷者痛苦的哀號中,鄭朝山發現秦招娣拿着止血鉗的手竟然紋絲不動。
鄭朝山找到斷了的動脈,揪了出來,秦招娣麻利地用止血鉗夾住了傷者的動脈。
鄭朝山飛快地給傷者包紮,抬頭髮現秦招娣已經離開,只聽旁邊有人嘀咕着:“這姑娘真厲害,換了我早嚇暈了。”
秦招娣在一個校工的帶領下,來到慈濟醫院的庶務科,見到了遠房叔叔秦玉河。秦玉河對秦招娣的到來很是驚訝,因為他上次見到秦招娣的時候,她還只是個十歲左右的黃毛丫頭,而今已經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秦招娣告訴秦玉河,她母親已經去世,家裏沒人了,她打算去投奔廣州的姨媽,暫時待在北平,等南邊的仗打完了,太平了就走。
她從脖子上摘下一個銀質長命鎖遞給秦玉河,說道:“這是我出生那年您送的,我一直戴着。我媽說您這個鎖有靈性,我從小到大都沒得過什麼病。”
秦玉河接過長命鎖端詳着,感慨時光流逝、老成凋零,決定安排秦招娣在自己手下干點兒雜事。兩人說話間,門帘挑起,鄭朝山走進了屋子。
秦玉河急忙站起來介紹,秦招娣很有禮貌地鞠躬:“鄭醫生好。”
鄭朝山驚訝地說:“哎,你是,剛才……真得謝謝你,救了他一命。”
秦招娣輕聲道:“您太客氣了,救他的是您。”
老秦奇怪地看着他們倆,問道:“怎麼,你們認識啊?”
鄭朝山笑道:“不算是,但現在正式認識了。”
老秦微笑着說:“啊,認識了好,認識了好。”
鄭朝山猛然想起了什麼,趕緊說道:“差點兒把正事忘了。老秦,你給我找的房子我剛去看了,背陰不說還潮得厲害。我那些實驗設備要是放進去用不了半年就得發霉。”
老秦一臉的無可奈何:“就這房子,我還是把裏面的東西硬塞進別的屋子給您騰出來的。你看看現在的時局,也就是您鄭博士還想着搞什麼實驗。”
“那我不管,你給我換間房子。背陰倒沒什麼,就是別太潮了。”
秦招娣提議道:“那就做做防潮,也不是多難的事。”
鄭朝山和老秦兩個人都看向秦招娣。
秦招娣解釋道:“用我們鄉下的土辦法,用不了多少人工。鄭醫生,您要是信得過我,我幫您看看去。”
鄭朝山語氣堅定地說:“信得過。”
鄭朝山帶着秦招娣走在醫院的走廊里,他側目看着秦招娣俊俏的臉,笑道:“真沒想到,老秦還有你這麼個漂亮的侄女,以前都沒聽他提起過。”
“他是我遠房的叔叔,以前走動也不是很多。”
“你膽子還真大,一般的女孩子可不敢幹。”
“我在保定的玉華紡織廠當過幾年女工,那家廠子的機器還是清朝年間的,三天兩頭出事故。機器把人手整個壓斷的場面我都見過。”
鄭朝山帶着秦招娣來到醫院後院的一排房間裏。
秦招娣四處看着:“老家挖菜窖或者蓋新房的時候,都要做防潮,四個角放上石灰,石灰防潮效果好還不貴,還有啊就是得通風。”
說著,她打開了窗戶:“通風防潮最好是早晨和晚上,中午外面熱而屋裏涼,這個時候開窗會叫屋裏更潮。”她跺跺腳,接著說:“回頭叫叔叔派兩個人來把地面整整,再鋪上油氈就差不多了。”
鄭朝山看到秦招娣衣衫單薄,摘下自己的圍巾給她圍上。
秦招娣一下愣住了:“鄭醫生,這不好。”
鄭朝山坦然地說:“一條圍巾而已,北平很冷的,別凍壞了。”
秦招娣輕聲說:“那謝謝您了。”
“不用客氣,算上這次,你幫了我兩次了。”鄭朝山沖秦招娣微微一笑,秦招娣突然覺得芳心亂跳。
鄭朝陽和郝平川一進羅勇的辦公室,郝平川就憤憤不平地喊着要整治奸商。
羅勇則表示一個城市的運轉離不開商人,但對不法商人,也要嚴厲打擊,不過要的是狙擊手式的精準打擊,而不是迫擊炮式的玉石俱焚。
鄭朝陽認為滿大街的警察袖手旁觀才是問題,應該馬上成立自己的公安學校,培養自己的人民公安,給警察隊伍注入新鮮血液。
羅勇說:“這個上面的領導已經在考慮了,現在要特別注意保警總隊。朝陽,這支隊伍你應該很熟悉吧?”
鄭朝陽點頭道:“這就是一支軍隊,有三千多人,還有重武器。”
郝平川不屑地說:“蔣介石的百萬大軍都叫咱們打趴下了,這些個毛人兒算個球?”
羅勇交代道:“我們的大部隊還沒有進城,所以要密切注意他們的動向,絕不能有任何差錯。為這個,我給你們調了一個人過來——白玲。”
外面白玲應道:“到。”
她推門進來,並走到羅勇面前敬禮:“首長。”
“小白是我們最優秀的情報專家,保定的時候你們搭檔得不錯,這次,要再接再厲。好了,我還有事,你們慢慢聊吧。”說完,羅勇站起來走了出去。不過他還沒到大門口,鄭朝陽就追了出來:“保警總隊也沒啥了不得的。白玲同志這種高水平的人才,還是給別的分局吧。”
羅勇奇怪地看着鄭朝陽:“你怎麼回事?白玲是在莫斯科學過情報學的專家,跟咱們這些土包子可是兩回事,別的分局為了搶她還差點兒打起來。”
鄭朝陽忙說:“好啊,好啊,其實我倒不介意忍痛割愛。”
羅勇停下來看着鄭朝陽。
鄭朝陽心裏有點發毛,解釋道:“這,其實這是郝平川的意思。”
羅勇笑了:“你還真會找頂缸的,不過沒用。朝陽,咱們進城的這批同志裏面,只有你當過警察,是正規警校出來的。能力啊,眼界啊,自然要強些。有那麼點兒小驕傲,我也能理解,可也不能因此就嫉妒能力比你更強的同志。”
鄭朝陽笑了:“我?有嗎?”
羅勇指着鄭朝陽道:“你自己照照鏡子,看看你現在什麼樣子,嘴都撇到耳朵後邊啦。行了,這事啊,就這麼定了。對了,我一會兒得請人吃飯,身上的錢怕不夠,你帶錢了沒有?”
鄭朝陽掏掏口袋拿出些鈔票:“就這些了。”
羅勇也不客氣,接過來揣進兜里:“下個月津貼發了還你。”說完他就走了。
鄭朝陽在後面喊道:“您怎麼把她弄過來的啊?”
“她自己要來的。”
“為什麼啊?”
“為了你!”
鄭朝陽愣在當場。
郝平川走過來,看到發獃的鄭朝陽,問道:“什麼情況?”
看到白玲也走了過來,鄭朝陽於是對郝平川說:“想吃爆肚嗎?”
郝平川樂了:“想啊,不過涮羊肉可能更好。”
鄭朝陽冷若冰霜地說:“就爆肚。”
忽然他又滿臉堆笑地對白玲說:“小白同志,有沒有時間?我們一起去吃個飯好吧,我做東。保定的時候我們合作得很好,現在又能在一起並肩作戰了。”
鄭朝陽走過去和白玲嘰嘰嘎嘎地說著。
郝平川在後面看着直打冷戰:“這是要三借芭蕉扇啊。”
徐宗仁坐在柳泉居飯莊的包間裏,桌上擺着些乾果和茶水,他緊張地站起來又坐下,茶杯端在嘴邊又放下。
羅勇走了進來:“徐先生,久等啦。”
兩個人緊緊握手。
“羅先生,綏遠一別,匆匆三年啦。來,請請請。”
兩人都落座。
“綏遠別後,我就來到北平工作。這些年,我們一直關注着徐先生。抗戰期間,徐先生也是有功的嘛,所以我才派了我們最優秀的一個同志去和你聯絡。”
“你是說鄭朝陽?這小夥子可了不起,大智大勇,有膽有識,不光燈下黑玩兒得溜,調虎離山計也使得行雲流水。”
兩人大笑起來。
西四牌樓街邊,一間不大的只有幾張桌子的小飯館裏,鄭朝陽、郝平川和白玲圍着桌子坐着,三盤熱氣騰騰的爆肚端上了桌子。
白玲看着盤子裏黑乎乎的爆肚有點兒發傻,又聞了聞,微微皺眉。作為生長在江南魚米之鄉的女子,她天生對美食有着很高的要求,參加革命以來,她已經習慣了粗茶淡飯,但對這種聞上去帶着腥臭味兒的東西還是望而卻步。
白玲疑惑地問:“這種東西能吃嗎?”
鄭朝陽笑道:“正經北平小吃,北平人愛吃着呢。你也吃啊,這東西得趁熱。”
鄭朝陽不管不顧地自己先狼吞虎咽起來。
郝平川倒吃得慢條斯理:“我以為北平人最愛吃的是炸醬麵呢。”
“炸醬麵?那得是過節有客的時候才能吃,老百姓吃炸醬麵是打牙祭。”說完,鄭朝陽喊着,“老闆,再來一斤!”
白玲吃驚地說:“還要一斤?!”
看着自己眼前的爆肚她直犯愁。
一盤肚仁兒端了上來。鄭朝陽催促道:“趕緊地,肚仁兒,這東西就能堅持三分鐘,三分鐘以後就是倆東西了。白玲,想了解北平,你就得從這東西開始。”
白玲閉上眼,一咬牙,把爆肚塞進嘴裏努力嚼着,嘴邊還殘留着麻醬汁,看上去多了幾分滑稽感。
鄭朝陽似乎意猶未盡,高呼道:“老闆,再來盤炸窩頭臭豆腐,多放辣椒。”
一盤臭豆腐端上了桌,還點綴着紅色的辣椒碎,一股刺鼻的臭味熏得白玲捂住了鼻子。
炸窩頭就着臭豆腐,鄭朝陽吃得眉飛色舞:“吃啊,白玲,熱窩頭就臭豆腐,這可是個樂子。哎,你像我這樣,兩片窩頭中間夾整塊的臭豆腐,然後這麼一擠。”
白玲嚼着爆肚,臉色慘白。
郝平川在旁邊悶頭吃,努力忍住不笑。
“豆汁兒來啦。”一碗豆汁兒又端上了桌。
鄭朝陽殷勤地勸道:“白玲,喝點兒這個。這可是北平城最有名的小吃,上到皇帝王公下到平民百姓沒有不愛喝的。梅蘭芳梅老闆知道吧,家裏一天喝一鍋。”
白玲好奇地喝了一口豆汁兒,忍不住捂着嘴跑了出去。
郝平川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大笑道:“鄭朝陽,你就損吧。”
鄭朝陽哼唱道:“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旌旗招展空翻影,卻原來是司馬發來的兵。”
柳泉居飯莊內,羅勇和徐宗仁推杯換盞。
“北平城內的保密局情報站被一舉破獲,相信國民黨方面已經猜到你投誠了。那麼接下來,他們會有什麼反制措施?”
“以我對毛人鳳的了解,他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但這次損失太大,他已經不能再從外面派來人手,很可能會啟動冷棋。”
“就是那些平時不活動,戰時見奇效的特工?”
“是,戴笠從抗戰時期就開始佈置冷棋。這些特工非常神秘,相關的檔案一直由戴笠掌管,後來是毛人鳳親自掌控,外人很難看到。這是一張看不見摸不着的暗網,一旦啟動,破壞力將是相當驚人的。”
“這確實很棘手。不過這樣也好,癤子熟了就得拔膿。他敢來,我們就敢接。”
公安局會議室里,面對圍坐的鄭朝陽和郝平川等人,羅勇開始佈置任務:馬上公開徐宗仁的投誠公告,告訴那些大大小小的特務走狗,限期到當地派出所登記,繳槍投降。來投降的,既往不咎,想矇混過關的,後果自負!
公安局限期自首的通告發出后,在北平特務當中引起了極大的反響,原本不知道何去何從的或者擔心會受到清算的特務們瞬間看到了希望。很快,一場聲勢浩大的“自新行動”在四九城內展開。北平內各個派出所里擠滿了前來自首的特務。
小教堂內,神父焦急地告訴鄭朝山:“‘自新行動’是釜底抽薪,必須馬上採取行動,否則人心就會瓦解。趁着中共大軍還沒進城,策動保警總隊叛亂,然後全員拉到綏遠去打游擊。平西有一支別動隊,隊長叫楊鳳剛,他會接應保警總隊。”
說著,他遞過一張字條:“這是楊鳳剛的聯繫方式。還有,近期會有行動組的人聯絡你。”
鄭朝山問道:“我要的大功率電台和武器呢?”
“他會一起送來。”
鄭朝山看完字條,點火燒掉,又順手點燃雪茄。煙霧繚繞中,隔壁的告解室已經沒有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