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黃泥村位於河北省建屏縣,跟中共中央所在地西柏坡僅有咫尺之隔。
滹沱河在村前緩緩流過,河東的東黃泥村是中央社會部所在地,對岸的西黃泥村,就是中央社會部舉辦的情報人員培訓班所在地。
1948年4月,中央社會部根據黨中央的指示向西北局、華北局、華東局、晉綏分局發出電報,要求選調縣團級以上、具有初中以上文化程度、身體健康的保衛幹部一百人,要求這批人於1948年6月底前到中央社會部報到。
1948年9月17日,培訓班在十分簡陋的條件下正式開學了。開學典禮由中央社會部部長李克農主持,劉少奇、朱德、任弼時等中央領導同志親臨大會並做了重要講話。
新中國的第一批人民公安,就從這裏誕生。
等鄭朝陽和郝平川趕到的時候,培訓班的學習已經進行了一段時間。不過讓兩人十分高興的是,他們在北平的老領導羅勇,正在這所學校里擔任教員兼領導。兩人頗有如魚得水的感覺。
這一天的課程不太一樣,黑板上寫了八個字:如何當好一個警察。
一個學員正在慷慨激昂地演講,講話時不停地揮舞着手臂,如同握着刀斧劈山砍岳:“所以,我們要以革命的雷霆刀斧和激情火焰來滌盪舊社會的殘渣污泥,叫舊社會的警察,那些威脅和鎮壓人民的幫凶,徹底得到革命的洗禮,成為新中國的真正的鋼鐵衛士。”這段慷慨激昂的演講在現場引發熱烈掌聲。
接着,一個戴着金絲眼鏡、看上去十分斯文的學員上了台。
“大家好,我叫代數理。我爸爸想叫我當個數學家,所以給我取了這麼個名字。他想不到我會參加革命,當兵,甚至當警察。這個世界上有兩個學科是不能有半點兒錯誤的,一個是化學,一個是數學。在我看來,當警察和當數學家是一樣的,講究的都是精準。我認為警察就是一個堪比數學家的職業,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馬虎……”
就在代數理慷慨陳詞的時候,鄭朝陽四處張望着尋找着什麼。
郝平川輕聲問道:“你找什麼呢?”
鄭朝陽低聲說:“有股香味兒。”
郝平川又問:“哪兒有啊?”
鄭朝陽煞有介事地聞着,最終眼光落在坐在自己前面的一個姑娘身上。從後面看,姑娘齊耳短髮,穿一身非常時髦的列寧裝。看不到臉,但能看到脖頸兒潔白。
鄭朝陽悄悄地指指前面的姑娘,說:“香水。”
郝平川一撇嘴,道:“小布爾喬亞。”
兩人言語間,講台上的代數理已經講完,敬禮下台。
羅勇總結道:“剛才小代同志的發言非常有見地。宋代名相包拯說過一句話:‘生死決於我,能不謹慎哉。’公安是保衛人民生命財產的第一道防線,我們這裏要是出了問題,後面就會產生一連串的不好影響。所以我贊成小代的說法,人民公安,就是一個像數學家一樣精準的職業。下面,還有誰想要發言?”
郝平川捅捅鄭朝陽:“你去,這裏就你當過警察。”
鄭朝陽整整衣帽正準備上台,發現前面的女孩已經舉起手。
只聽羅勇說:“啊,白玲同志,請上台來。”
原來這位姑娘叫白玲,她站起來走上講台。鄭朝陽發現,這是一個十分不像警察,跟周邊人也很不一樣的學員。她容貌清秀、眉目如畫,說話還帶着一些吳儂軟語的腔調,十足的江南大家閨秀的樣子。如果不是她穿了一身列寧裝,加上標誌性的齊耳短髮,鄭朝陽會以為她可能來錯了地方,這麼個風一吹就倒的人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鄭朝陽十分好奇,想聽聽她到底說些什麼。
白玲語調平淡,平淡中甚至有點冷冰冰的感覺:“大家好,我叫白玲。我認為當好一個警察,需要的不是革命的激情,而是機器的冰冷。所以,剛才大家的發言,也對,但不全對。”
下面的學員一陣騷動。
“這人是誰啊?憑啥這樣說?”
“太牛了吧。”
“聽說是莫斯科回來的。”
“老大哥教出來的就是老大哥啊?”
郝平川和鄭朝陽也相互看看。郝平川一副誇張的表情,意思是:不得了啊,小瞧不得。小布爾喬亞的大論調也能震天動地。
白玲不理會下面的騷動,繼續說:“革命的激情會燒壞我們的大腦,叫人做出主觀的預設性判斷,也就不可避免地會出現判斷失誤。比如,我們如果先入為主地認為某人是反革命,在調查取證當中就會不自覺地往反革命的方向引導證據。而這種引導,也許恰恰和事實相反。比如說,就在剛才,有兩個同志聞到我身上有香水的味道,就主觀地斷定我是個小布爾喬亞。”
鄭朝陽和郝平川頓時感到十分尷尬。
白玲拿出一個小荷包:“事實上呢,我用的不是什麼香水。我是軍人,軍人有紀律;但我又是個女孩,所以我自己做了這個。這是用艾草、丁香和槐花提煉製作的一種草藥,有提神醒腦的功效,本草綱目上有配方。不過聞着確實像是香水。”
郝平川低頭問鄭朝陽:“什麼木?”
“《本草綱目》,一本醫書。”
郝平川嘀咕道:“聽這姑娘說話跟聽天書一樣。”
白玲繼續侃侃而談:“那麼,在這種預設下,如果他又撿到一方很精緻的絲綢手帕,可能第一反應,就認為手帕是屬於我的,因為我是小布爾喬亞嘛,我就應該用精緻的絲綢手帕。但事實正好相反!因為我對絲綢過敏。”
講台下面響起一陣笑聲。
鄭朝陽和郝平川聽得目瞪口呆,卻也無從駁斥。
下課後,鄭朝陽、郝平川圍坐在操場上吃午飯,飯菜十分簡單:鹹菜、白菜湯、窩頭。
鄭朝陽邊吃邊問:“老郝,走的時候我叫你派人到城裏打聽我哥的事,怎麼樣了?”
郝平川搖搖頭說沒消息。
鄭朝陽聽了情緒有些低落:走的時候都沒來得及見上他一面,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受連累。
郝平川安慰道:“你不是說你哥哥也算是個大人物嗎,留學德國的醫學博士,還是啥民主黨派的總幹事,應該沒事。”
鄭朝陽掐着額頭,沉聲道:“就是怕連累他,這麼多年才不和他往來。可真出了事……”
這時,代數理端着飯盆過來了:“老鄭,算上你們幾個從北平來的,咱們這兒正好是一百〇八人。好啊,梁山一百單八將啊。”
郝平川說道:“我看了下,咱們這兒有西北局的,還有華東局、華北局和晉綏分局的,都是縣團級幹部。”
代數理熱情上來了,忍不住高聲吟誦:“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漫嗟吁。他時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
白玲端着飯盆也往這邊來了。跟別的學員隨便蹲着或坐在地上不一樣,她自己帶了一個馬扎,膝蓋上還鋪着一塊白布,顯得十分另類。她一邊吃飯一邊看一本小冊子。
代數理介紹說:“這姑娘可不簡單,莫斯科中山大學畢業。學的情報,後來到咱晉綏邊區當情報組組長。”
鄭朝陽隨口稱讚道:“情報組組長啊,了不起,那就是一丈青了。”
代數理笑着附和:“對對對,一丈青。”
三人正說笑,白玲往這邊看過來。
代數理提醒道:“哎哎,老鄭,看你呢。”
鄭朝陽打岔說:“不會吧,看你呢。要不就是看老郝。”
郝平川自顧低着頭吃飯:“去去去。”
白玲端着飯盆走了過來。
“鄭朝陽。”
鄭朝陽忙站起來。
“問你一個問題。里九外七皇城四,九門八鈿一口鐘。什麼意思?”
鄭朝陽答道:“里九外七皇城四說的是城門。北平城分皇城、內城和外城,總共二十個城門。”
白玲又問:“鍾是鐘鼓樓,八鈿指什麼,時間嗎?”
“鈿是一種響器。內城九個城門除了崇文門,一個城樓一個,所以叫八鈿。崇文門上掛的是鍾,崇文門敲鐘,其他城門就打鈿。所以叫九門八鈿一口鐘。每次關門打三下,每打一下門關上一截,三下打完完全關閉。所以,老百姓都說‘城門響點不等人,出城進城要緊跟’。”
白玲打破砂鍋問到底:“原來鍾也不是鐘鼓樓,那為什麼只有崇文門上的是鍾呢?”
“崇文門以前是稅關,主管京城衛戍的九門提督衙門就在崇文門,所以鐘點以他為準。”
“你懂得真多。”
“老北平了。”
“那以後得多向你討教。”
鄭朝陽隨口問:“你那個本子上都記的什麼?”
“都是些有關北平的掌故傳說,我自己整理的。”
鄭朝陽好奇心大起:“我能看看嗎?”
“可以啊。”
白玲把小冊子遞給鄭朝陽。
鄭朝陽接過一看,封面上是毛筆寫的“北平手冊”。
他剛要翻閱,上課的鈴聲響起,於是把冊子還給白玲,和她一起往教室走。
鄭朝陽十分小心地問道:“白玲同志,你那個提神醒腦的草藥真是出自《本草綱目》嗎?”
白玲笑道:“《本草綱目》上是有這個藥方,可不是這個味道。”
鄭朝陽一臉驚訝地說:“那你剛才……?”
白玲從口袋裏拿出一瓶沒開封的香水。
“你剛才聞到的是這個,是我從蘇聯帶回來的,是給北平蘇聯領事館的翻譯葉琳娜的禮物。我們在莫斯科是同學。”
鄭朝陽張口結舌地看着她。
白玲丟給鄭朝陽一個白眼:“給你點教訓,以後別這麼主觀。還說什麼小布爾喬亞。”
白玲走了。鄭朝陽愣在當場:“這不是我說的啊。”
鄭朝陽回頭看看郝平川。
郝平川急忙豎起食指:“噓——”
晚飯時分,北平城內響起警報聲。煙袋斜街內的很多人家偷偷地打開門往外瞧着。
鄭朝山騎着自行車剛來到自家門前,對面雜院的房東老巡警多門披着棉衣跑了出來。
“鄭醫生,下夜班啊。”
鄭朝山點了點頭,開門進了自己家的院子。
多門的鄰居、在天橋唱快板兒的蘑菇頭張超在多門後面探頭探腦:“這是怎麼地了?”
多門的另一個鄰居天橋大混混兒王八爺回道:“打仗呢唄!趕明兒就打到北平了!都得死!”
張超揣着手溜回自己的屋子。
多門關上大門,順手拍拍王八爺的肩膀:“八爺,早死晚死都得死,你死我死終究是死!不急,真的不急啊。”多門也回了自己的房間,剩下王八爺一個人愣在院子裏。他努力琢磨着多門的話:“什麼意思啊,多爺?”
鄭朝山家的院子和北平城大多數的院子一樣,有影壁、魚缸、酸棗樹,院子乾淨整齊,大而空曠,角落裏立着一個籃球架,算是一點小特色,只不過上面已經佈滿了灰塵。
鄭朝山站在院子裏,抬頭看着夜空中的點點繁星。
天上似有雪花飄落,他伸手接住雪花,感受雪花在掌心融化時的那股寒意。
裏屋的收音機里傳出新華廣播電台的播報聲:“我中國人民解放軍在遼瀋、淮海、平津戰役中取得節節勝利,東北野戰軍和華北野戰軍會合后,所向披靡,平津已經在我解放軍的包圍之中。下面請聽八路軍軍歌。”
“鐵流兩萬五千里,直向著一個堅定的方向!苦鬥十年,鍛煉成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鄭朝山靜靜地聽着。
自從上次僥倖逃生后,萬林生又回到了保密局。清晨時分,他的吉普車停在弓弦衚衕保密局的大門外。
院子裏進進出出的都是保密局的特工,都在打包行李裝箱。院子當中放着幾個大汽油桶,正烈火熊熊,特工不停地往汽油桶里扔各種材料。
萬林生穿過院子急急忙忙走進站長王輔成的辦公室。王輔成正在屋裏來迴轉圈兒,手裏捏着一支沒有點燃的香煙。
萬林生低聲問道:“準備撤退了?”
王輔成沮喪地說:“平津大勢已去!總裁也沒有辦法了。”
“站長,情報說剿總那邊有意和中共達成和平協議,不知是真是假?”
王輔成嘆了口氣:“無論真假,平津丟失都是早晚的事。毛局長來電叫我前往南京,由徐宗仁接任北平站站長,執行潛伏計劃,你來配合執行。”
萬林生沉重地點了點頭。
王輔成詭異地笑了下,接著說:“共產黨就要來了,開門迎客,我們也不能空着手啊。”
剛完成一台手術的鄭朝山走出手術室,覺得很疲憊,於是快步走向自己的辦公室。
一個護士追出來,高喊道:“鄭醫生!”
鄭朝陽回頭,滿臉疑惑地看着護士。
“您下一台手術是一小時后。”
鄭朝山微微往右側了側頭,示意她再說一遍。只有熟悉的人才知道他的左耳聽力不好。
護士反應了過來,往右側走了一步,說道:“一小時以後。”
鄭朝山微笑着點點頭。護士心想:“他的微笑真的很迷人。”
鄭朝山的辦公室是裡外套間,外面是他的辦公室,裏屋是一個小小的休息室,只能放下一張床,不過十分隱蔽,不熟悉的人一般看不到。屋裏十分整齊,書架上滿滿的都是醫學書籍。一進門的邊上立着一架人體骨架的模型。
鄭朝山進屋后,脫下白大褂隨手搭在骨架模型上,順帶還把自己的帽子也扣到了“骷髏”頭上。
他望着骨架模型,嘆道:“弗洛伊德,今天又要忙一整天了。”
走到辦公桌前,鄭朝山坐下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只有這一刻他才感覺稍微放鬆了一點。
桌上扣着一個相框,鄭朝山將它翻了過來,照片正是自己和弟弟鄭朝陽的合影。
鄭朝山輕聲道:“弗洛伊德,你說,他還活着嗎?”
突然,外面傳來一陣敲門聲。
鄭朝山急忙把照片塞進抽屜。
來人是韓教授,他手裏拿着一個大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寫着的都是人名——是請願書。請願者要解救的是一個叫杜志華的新聞記者。
韓教授氣憤地說:“保密局說他是共產黨要犯,這不是笑話嘛。現在各界聯名上書,要把志華救出來。我知道你前兩天剛出事,因為令弟……”
說到這裏,韓教授停了下來,不再說話,看着鄭朝山。
鄭朝山翻開本子,拿出自己的鋼筆在上面簽上自己的名字:“老韓,記住了,我和他一向是橋歸橋路歸路。”
因為戰爭形勢發展得太快了,平津地區很快就會解放,中央緊急決定讓培訓班的學員提前結業趕赴北平,準備接管北平的治安工作。1948年12月17日,北平市公安局在保定正式成立。鄭朝陽等人分乘五輛卡車進入良鄉。
因為戰爭的原因,中學都放假了。鄭朝陽等人選了良鄉中學作為臨時駐地。保定駐軍對培訓班學員的到來非常重視,特地撥出一個排的戰士守衛這裏,門口實行的都是雙崗制。
一個穿工裝褲的人騎着自行車從學校里出來,此人正是學校的維修工老黃。老黃在學校當維修工已經有好多年了,這次為了接待培訓班的學員,特地把他叫過來對學校的設備進行簡單維護。
老黃出了學校,騎着車在良鄉破舊的街道中穿行,很快來到一家住戶的門前。
屋裏,桌子上擺着很多化妝品,一枚鳳凰圖案的戒指放在粉盒的旁邊。尚春芝正不緊不慢地對着鏡子梳妝,畫眉畫得十分仔細,尚春芝一身藏青色棉布的旗袍,白色羊毛坎肩,烏黑的長發在頭上綰着發簪,頭上別著一支看上去十分古舊的銀簪。她雖然個子不高,但是眼睛很大,睫毛也很長,看上去就是典型的北方中產家庭的少奶奶,而她真正的身份是黨通局保定情報站的站長,只不過她身上的特工氣質顯露得很少。
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僕——秦招娣——敲門走了進來。
“太太,您表哥來了。”
“叫他進來吧。”
進門的是修理工老黃。
“招娣,你先回去吧。該洗的衣服都在這兒了,晚飯先不用做了。”
秦招娣從門邊的一個木桶里把尚春芝換洗的衣服都拿了出來,裝進一個藍布兜子,出去了。
看到尚春芝還在畫眉,老黃皺眉道:“都什麼時候了,還搞這個!”
尚春芝從鏡中瞟了老黃一眼,繼續畫著眉:“上海大明星阮玲玉畫一條眉毛要兩小時,我這才多長時間?活兒得干,臉也得要。查清楚了?”
“從西柏坡過來的,現在住在縣中學裏。警衛很嚴,看來來頭不小。”
鏡中尚春芝的眼睛一眯,微微一笑:“既然是共產黨的精英,那就給他們精英的待遇。”
說著,她從首飾盒中拿出一個白色的瓷瓶,放到桌子上。
一個炊事員打扮的人正在菜市場採購蔬菜和羊肉。
齊拉拉突然從他身邊躥了出來,並高呼道:“二叔!”
炊事員抬頭看了他一眼,笑着說:“齊拉拉,你又來打咧咧。”
齊拉拉看着車上裝的米面蔬菜和羊肉,疑惑地問:“這是要開葷啊,招待哪位首長啊?”
齊拉拉翻看着羊肉,手被炊事員一巴掌打了下來。
“瞎摸什麼!這是招待西柏坡來的學生們的,領導特別交代了,必須要照顧好!中午喝羊湯。”
齊拉拉雙手一拍,飛快地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紙包,像獻寶似的說:“嘿!羊湯啊!您得用這個!我做的。十三香,您聞聞。”
炊事員邊將紙包塞給齊拉拉,邊說道:“你算了吧,誰知道你這裏頭摻的啥玩意兒,回頭把人吃壞了算誰的?”
炊事員騎車要走,齊拉拉一把扯住後座,可憐巴巴地望着他。
“是不是中午飯又沒着落了?”
“您聖明。”
“這樣,今天中午吃飯的人多,我也忙不過來,你來幫個廚,別的沒有,羊湯有你喝的。怎麼樣?”
齊拉拉大喜過望:“二叔,您是我親二叔。”
一輛吉普車徐徐開進良鄉北平軍管會臨時駐地。羅勇從車裏跳下來,站崗的戰士立刻向他敬禮。
羅勇快步走進辦公室,鄭朝陽和郝平川也趕忙向他敬禮。
鄭朝陽高興地說:“老首長,這次咱們又在一起工作了。”
“我這個副局長不好當啊,任務很重,你們也一樣。局裏決定,在偵訊處下面成立偵察科,你為偵訊組組長,郝平川做行動組組長,白玲任電訊組組長。以後你們一起負責全市重案、要案的偵破。”
鄭朝陽聲音洪亮地答道:“明白。”
“進城后,要馬上把北平各處的警察局都控制起來。我們人數不多,所以要充分利用現有的警力。對於舊警察,只要不是罪大惡極者,都要給他們改過自新的機會,引導他們為新中國效力。”
郝平川激動地說:“首長,這些黑狗子給北洋政府當狗,給日本人當狗,又給國民黨當狗,都成了精了。乾脆,一個不留,全部開除。”
羅勇輕聲笑道:“開除?你說得倒是輕巧,就咱們這百十來號人就能管得了北平啦?要學會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對這些人,首長有一句話很合適,‘要趕毛驢上山,就得一拉二推三打!’”
說話的時候,羅勇把一份材料遞給鄭朝陽。鄭朝陽接過材料仔細地看着。
羅勇道:“根據掌握的材料,除了國民黨國防部保密局、國防部二廳和國民黨黨通局等的特務,還有華北的‘剿總’、基層特務組織‘清共先鋒隊’,以及英美間諜組織等大約八千餘名特務。再加上國民黨北平市黨部、河北省黨部、三青團、民社黨、青年黨等反動骨幹分子,以及系統不明的特務,特務總數不下一萬六千人啊。要在短時間內把這些特務全部肅清,任務非常艱巨。這是一場硬仗,你們要做好充分的準備。”
鄭朝陽信心十足地說:“放心吧,領導,保證完成任務。”
“光有這句話可是不夠的,你們要儘快拿出方案來給我看。”
鄭朝陽和郝平川站起來,鄭重敬禮道:“是。”
良鄉中學的廚房裏,幾個炊事員正忙着洗菜、切菜。羊肉已經收拾好,只等下鍋了。
給二叔幫廚的齊拉拉負責到後院接水。不過水裏有鐵鏽,他放了好半天,才出來清水。二叔催促齊拉拉趕緊放水煮肉。
齊拉拉放好水和肉,開始在灶坑邊燒火,並從懷裏掏出一包十三香要往肉湯鍋里放。
二叔看到一把攔住他,說啥也不讓他放:“豬不椒羊不料,羊湯要的就是一個鮮。你小子懂個屁啊。”
齊拉拉賠着笑臉說道:“好嘞,廚房裏,您為大,眼如鈴,聲兒呱,賽過水裏大蛤蟆,一戳一蹦躂。”
眾炊事員一聽都笑了。齊拉拉趁機從懷裏掏出調料包放進鍋里,攪拌好,哼唱着不知名的小調離開了廚房。
兩名警衛戰士走進來,聞到羊湯的香味,說要提前喝點好去上崗。
炊事員趕緊盛了兩大碗放在桌上,兩個警衛戰士坐下來,美滋滋地喝起羊湯。
在軍管會臨時駐地的走廊里,郝平川正小步緊跟着鄭朝陽,邊走邊說:“警察我們可以從自己的隊伍里找。不說別的,光游擊大隊就有上百人,他們打日本打老蔣從來沒含糊過。”
鄭朝陽正色道:“老郝,當警察和打游擊是兩回事。”
郝平川不屑地說:“我覺得都一樣,不就是站崗放哨抓特務嘛。什麼樣的流氓地痞見了他們都得哆嗦,他們比那些黑狗子強多了。”
“我們的隊伍里有不少就是國民黨兵,改造好了一樣打老蔣,這些舊警察也一樣。進城了,你的思想也得變變了,就從這個黑狗子的叫法開始吧。”
這時,一個小戰士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報告:“中、中、中毒了!有人中毒了!”
鄭朝陽和郝平川飛快地奔到學校廚房裏,四處查看着,大鍋里煮好的羊湯還冒着熱氣。
排長在一旁彙報:“幸虧警衛排的兩個戰士因為要上崗提前吃了兩碗羊湯,這要是等午飯的時候……”
鄭朝陽打斷排長的話,問道:“兩個戰士現在怎麼樣了?”
排長回答道:“送醫院了,還在搶救。炊事班的人我已經全部扣押了,等着審訊。”
郝平川問道:“這些人都是什麼政治背景?”
排長嘆道:“領導對你們來保定很重視,不敢大意,挑選的都是政治可靠的老同志。唉,真沒想到會出這種事,以前可從來沒出過這種事情。”
鄭朝陽沒說話,繼續四處查看着。他從湯鍋里用湯勺盛出點湯聞了聞。看到地上有一張不大,但四四方方的黃紙,於是彎腰撿起來仔細看,又聞了聞。
郝平川忙問道:“老鄭,聞出什麼了?”
鄭朝陽沒搭話,仍舊四處查看。
排長接著說:“現在嫌疑最大的是一個叫齊拉拉的,他是咱們一位炊事員的遠房侄子,來這裏幫廚。有人看到他往湯鍋里倒東西。”
郝平川氣憤地說:“這是要把咱們一鍋端啊。這個齊拉拉呢?”
排長忙說:“在警衛室。”
警衛室里,鄭朝陽、郝平川和白玲三人坐在桌子後面的椅子上。桌子上擺着幾個黃紙包、一包糖豆、一個墨綠色的彈球、一個日軍軍用指南針、一個只剩一半的日軍軍用望遠鏡,以及一張陳舊的地圖。
齊拉拉被人一把推了進來。
郝平川突然一拍桌子,旁邊的鄭朝陽嚇了一跳。郝平川喝道:“說,誰叫你下毒的?!”
齊拉拉一臉迷茫:“下毒?我沒下毒,我往湯鍋里放的是十三香。”
鄭朝陽拿出從廚房裏撿的黃紙,問道:“是這個嗎?”
齊拉拉急忙道:“哎,就是這個。這是我包十三香的紙,小小的紙兒啊四四方方啊……”他一邊說一邊還唱了起來。
郝平川喝道:“住口,你還挺得意啊,可惜白忙活了!”
齊拉拉嬉笑道:“這位首長,有理不在聲高,沒理鬼哭狼嚎。我齊大壯行得正坐得端,腰纏萬貫不怕賊,墳地里睡覺不怕鬼。”
郝平川怒道:“你還一套一套的,信不信我當場斃了你。”說著他就要動手。
白玲微笑着,眼睛始終盯着齊拉拉,審視着他的一舉一動。
鄭朝陽則急忙攔住郝平川。
郝平川把墨綠色的彈球拿起來仔細看着。上面坑坑窪窪的,還有不少的小點兒:“這是什麼?”
齊拉拉有點急:“這是我爹給我做的,正經的和田玉。您能還給我嗎?”
郝平川把彈球放下,說道:“只要你把事情說清楚了,這些都會還給你。”
齊拉拉苦笑道:“首長,我放的真是十三香!八路軍講政策,不興草菅人命。”
郝平川又拿起指南針和望遠鏡,一邊看一邊說:“這都是軍需品,你一個江湖混子從哪兒得到的?”
齊拉拉解釋道:“指南針和望遠鏡是我爹給我的。他以前是民兵隊隊長。再說了,鬼子投降的時候,滿大街是鬼子的家屬在賣東西,這玩意兒多得是。地圖是我買的,說是鬼子的啥秘密倉庫。我尋思找時間去看看呢,興許能賣倆錢兒。”
鄭朝陽饒有興味地問道:“你說你爹是民兵隊隊長?”
齊拉拉急忙點着頭說:“對啊,我爹齊園是石頭村的民兵隊隊長,當年帶着幾十個民兵在保定一帶和鬼子轉着圈地打,後來把自己的命都打沒了。”
鄭朝陽又問道:“那你怎麼成了混子呢?”
齊拉拉苦笑道:“我爹沒了,我娘改嫁了,我又不願跟着我娘。沒人管我,我就自己討生活唄。”
鄭朝陽微笑道:“看來你混得不咋地,做的凈是些雞零狗碎的買賣。”
齊拉拉爭辯道:“咱這不是歲數小嘛,有志不在年高,還得看將來不是。”
鄭朝陽取笑道:“還是別看將來啦,說說現在吧。你說你往湯鍋里放的是十三香,可誰能證明你放的就是十三香,而不是別的什麼東西呢?”
齊拉拉想了想:“這還真證明不了。可首長,我幹嗎要下毒啊?好歹我爹也是民兵隊隊長啊,算起來你們和我爹那都是打鬼子的,你們都是一路的。我都要冤死了。”
鄭朝陽正色道:“行啦,別叫屈了,回去好好想想。帶出去。”
齊拉拉站起來走了出去。
三個人走進休息室。
郝平川很肯定地說:“這小子,鬼頭蛤蟆眼的,瞧着就不像好人,一準兒是特務。什麼當民兵隊隊長的爹,胡扯!”
鄭朝陽回道:“聽着倒不像是假話。”
郝平川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老鄭,你這人就是心軟,看他歲數小,穿得破。我告訴你,這種人最能裝了。”
白玲輕聲說:“兇手不是齊拉拉。”
鄭朝陽和郝平川一起看向白玲。
鄭朝陽問道:“你怎麼知道就不是他呢?”
“從齊拉拉進門我就在觀察他。正常人在緊張狀態下或者是緊張思考的時候都會有不同的動作,比如面色潮紅、不經意地摸自己的脖頸兒或鼻頭、雙腳交叉,等等。但齊拉拉沒有,他自始至終都很坦然,沒有一點緊張的意思。”
鄭朝陽反駁道:“可這些對那些訓練有素的特務來說,是很容易做到的啊。”
白玲白了他一眼,反問道:“齊拉拉才十七歲!要是有這種心理素質,他多大開始當的特務?”
郝平川戲謔道:“聽人說話看人做幾個動作就斷案了,你還真成神仙了。”
白玲皺了皺眉,看着粗拉拉的郝平川,反駁道:“如果真是訓練有素的特務,郝平川,你第一句話就已經露餡兒了。”
郝平川疑惑地問:“哪裏露餡兒了?”
“你上來就是一句‘誰叫你下毒的’?!”
郝平川不解:“這怎麼了?”
白玲耐心地解釋道:“如果你有確鑿的證據,根本不需要問這句話,問了就說明你沒證據。你這話其實是告訴嫌疑人,只要頑抗就有出路。”
郝平川愣住了,看着鄭朝陽。
他不確定地問道:“這太誇張了吧,是真的嗎?”
鄭朝陽陰陽怪氣地說:“有點道理,可也不完全對。我們審犯人一向是虛實結合,詐一詐也有用。”
白玲問道:“可在齊拉拉身上有用嗎?”
郝平川有點迷糊,疑惑地問道:“朝陽,我還有哪句話說錯了?”
白玲接過話,說:“你錯的地方多了!在西柏坡學校的時候我就講過,不要預設前提。案子還沒辦,先給人家貼上兇手的標籤,就因為他是個江湖混混兒。混混兒就一定是兇手嗎?混混兒就一定有膽殺人嗎?你們這種憑着主觀意識辦案的思想必須要改!”
郝平川滿臉通紅,生氣地說:“改?我改什麼改,沒什麼可改的!”說完,他甩手出了門。
白玲看着鄭朝陽,問:“其實你也認為齊拉拉不是兇手,對吧?”
鄭朝陽饒有興緻地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郝平川在院子裏來迴轉圈:“莫斯科回來的怎麼了?莫斯科就比北平城大嗎?牛什麼牛?什麼摸鼻子、揪耳朵、亂動腳,憑着這就能逮到壞人啦?看把你能的!”
突然,他意識到自己正在不停地摸自己的脖頸兒(和白玲說的一樣),急忙將手放下來,照着自己脖子狠狠拍了一下。
一個戰士走了進來,看到郝平川站在那裏,立正敬禮道:“報告!這是白玲同志要的調查報告。”
郝平川一把接過報告,打開看着。
休息室里,鄭朝陽繼續分析案情:“警衛戰士因為要上崗,所以提前喝了羊湯。兩個戰士從喝羊湯到發病大概是半小時。這不是當即發作的劇毒,需要間隔一段時間,一是為了讓所有人都能喝上毒藥湯,還有就是便於下毒的人有時間逃走,可齊拉拉沒走。”
“可有的兇手喜歡回到案發現場,來彰顯自己有掌控能力。所以,這還不是你最終的理由。”
“對,我最終判斷不是齊拉拉的,是這個。”說著,鄭朝陽拿起那張包十三香的黃紙,“這就是最普通的十三香,大街上很容易買到。裏面的配料也很簡單,但沒有杏仁,可我在羊湯里聞到一股杏仁的味道,所以兇手不是齊拉拉。”
白玲驚訝地問:“杏仁?你連這個都聞得出來?”
鄭朝陽微笑道:“這得感謝我哥,他是個醫生,從小就對藥材很着迷。我們倆小時候的遊戲就是猜各種藥材名。”
“那現在怎麼辦?”
“查查在食堂開伙後有誰離開過學校。”
郝平川推門走了進來,把檔案交給鄭朝陽,說道:“這是白玲搞的調查。她給當地部隊的政治部打過電話了,核實了齊拉拉的一些情況。齊拉拉說的沒錯,他父親是民兵隊隊長,已經犧牲了。”
郝平川看着齊拉拉的材料,說:“這麼快!看,咱們的白玲同志還是蠻能幹的啊。”
白玲十分平淡地說:“我去準備一下,查到了叫我一聲。”說完,她走了出去。
“查什麼?”
“等着吧,一會兒就知道了。你啊,以後和白玲同志說話別這麼大聲,好不好?人家是知識分子,而且還是個女同志。”
“我說話就是這樣啊,改不了了!”
這時,警衛排排長走進來,向鄭朝陽彙報:“查到了,這段時間只有一個人離開了學校,是學校的維修工老黃,他來給學校修水管。”
鄭朝陽、郝平川、白玲來到水池邊上,白玲拿出事先準備好的一卷膠布,讓大家纏在腳上。郝平川不理解,鄭朝陽告訴他:“這是為了跟現場的腳印區分開來。”
郝平川點點頭,贊道:“心夠細的。”
鄭朝陽仔細檢查,沒有發現什麼異常,於是順着水管的走向來到一排屋后的自來水管閥門處。自來水閥門完好,水管也完好。
不過他發現水管閥門處有扭動過的痕迹,地上還有兩個腳印。
白玲跟在他身後,拿着相機迅速把整個現場都拍了下來。
郝平川碰碰鄭朝陽:“警察辦案都這樣啊。”
鄭朝陽回頭看看,說:“沒有。我辦案憑的是一雙眼。”
郝平川咬牙切齒道:“我說也是!敗家子,這得浪費多少膠捲。”
鄭朝陽示意郝平川別說了,並找來扳手擰開水管查看,俯身聞了聞。然後他從兜里掏出一個小布包,從裏面拿出一把鑷子,從水管里挑出一根棉線的線頭,掏出一把放大鏡仔細觀察着線頭,線頭上似有細小的藥品殘渣。
白玲走過來,也從口袋裏拿出一把袖珍的放大鏡,仔細察看着,肯定地說:“這是硫氫化鋁。”
鄭朝陽的腦海中已經浮現維修工作案的情景:他躡手躡腳地來到閥門處,用扳手擰開閥門,把一個白色藥丸一樣的東西塞進去。白色藥丸上繫着一根白色棉線,他把棉線在閥門上繞了一圈后擰上了閥門,然後躲在角落裏觀察,且正好看到齊拉拉拎着桶來接水,齊拉拉擰開水龍頭,嫌帶鐵鏽的水臟,放了很久,終於接到清水。這時維修工才轉身離開,地上留下兩個腳印。”
郝平川在旁邊看着出神的鄭朝陽。
白玲說:“硫氫化鋁見水就溶,特務是把毒藥包裹在硫氫化鋁裏邊,等流水溶解了外殼之後裏面的毒藥才露出。”
鄭朝陽答道:“是這樣。”
“我只是奇怪,他幹嗎不直接放到水管里?”
鄭朝陽輕輕敲擊着一截新換的水管,說道:“這裏只有這根管子是新的,其他管子都很陳舊,新換的水管里會有髒東西,需要放一段時間的水才行,而這些髒水是不會飲用的。”
白玲點頭道:“看來他是算好了時間。”
郝平川急道:“你們都看出什麼了?倒是說說啊!哎,你剛才說的什麼牛什麼驢?”
白玲笑道:“哪有什麼牛什麼驢,硫氫化鋁,見水溶解。”
郝平川焦急地問:“可幹嗎放在水管里呢?也不是毒藥,這都怎麼回事?”
鄭朝陽說:“回去再聊吧。”
鄭朝陽、郝平川、白玲和警衛排排長等人走進了會議室。
他們還沒來得及坐下,一個警衛戰士跑進來遞上一份檢驗報告。
鄭朝陽說道:“醫院的檢驗報告顯示,羊湯里的毒物是美軍常用的一種毒藥。這種毒藥里含有砒霜的成分,所以會有淡淡的杏仁味。現在看來,水管維修工老黃有重大嫌疑。排長,你去把齊拉拉叫來,我還有些話要問他。”
郝平川說:“還是我去吧,我看我也就能幹干提人的活兒了。”說完他氣哼哼地走了出去。
白玲和鄭朝陽相視一笑。
郝平川來到看守室門口,待警衛打開門后,他發現屋子裏空無一人。地上扔着一副手銬,他抬眼看到房頂開了一個大洞,趕緊轉身出門,正好看到上了房頂的齊拉拉。齊拉拉和郝平川一對上眼,轉身就逃。郝平川扭身一躥就靈活地上了房,看得警衛戰士目瞪口呆。齊拉拉狂奔在前,郝平川在後猛追。
“站住,你給老子站住!”
“快點跑啊,不得了啊,被他逮住好不了啊!”
齊拉拉躥房越脊,郝平川步步緊追。
齊拉拉從房上跳下來時失去平衡摔倒了,被郝平川一把按住。郝平川反扭他的手臂。
“不是我,真不是我。”
“不是你你跑什麼?!”
郝平川一把拎起齊拉拉,幾個警衛戰士趕過來,重新給齊拉拉上了手銬帶走了。
不遠處的一個角落裏,有雙眼睛正看着這一幕,此人就是老黃。
老黃跑到尚春芝家裏彙報:“沒想到,兩個偷嘴的小兵把事給攪黃了。”
尚春芝生氣地說:“還是你計劃不周密!你可能會暴露,要馬上轉移。”
“事沒辦完,我怎麼向上面交代?放心吧,有個現成的替死鬼。”
“那好,事情辦完后馬上到黑松林。那裏的東西要趕緊運走,如果運不走,就得全部炸掉。”
老黃點點頭。
老黃走後,秦招娣從裏屋走了出來。
尚春芝吩咐道:“準備撤離。”
兩個人起身準備出門,但秦招娣看到尚春芝忘在桌上的鳳凰型戒指,趕緊拿起遞給了她。
齊拉拉被反扭着胳膊帶到警衛室。
鄭朝陽拿着一根曲別針搖晃着說:“用這個就能把手銬打開,還知道房頂上開天窗!”
齊拉拉快哭出來了:“我也就會這些雞零狗碎。首長,我對天發誓,真不是我乾的。”
鄭朝陽嚴肅地說:“好了!我知道不是你。”
齊拉拉愣了下,趕緊諂媚地說:“哎呀,青天大老爺啊。”然後他突然收聲,轉而問道,“不過,您怎麼知道不是我乾的?”
郝平川喝道:“這就不用你管了。不過你現在還不能走,你需要配合我們。”
齊拉拉高興地說:“真的啊?好好好,我配合。怎麼配合?”
“繼續蹲監獄。”
齊拉拉一聽頓時垮了下來:“啊?!”
鄭朝陽和郝平川對視一眼,顯得胸有成竹。
兩人一起走出了警衛室。
出了門郝平川才急忙問道:“怎麼的,老鄭,有主意了?”
鄭朝陽笑道:“主意是有,就是餿了點兒。”
“餿主意也好過沒主意。快說,什麼主意?”
“能不能成,得先叫個人來幫忙。”
“誰啊?”
剛好,白玲從對面走了過來。
“她?”
宿舍里,鄭朝陽正在換衣服,郝平川不放心地問:“你怎麼知道他肯定沒走?特務都鬼着呢。”
“這個人想把咱們一鍋煮了,是個厲害角色。任務沒完成他肯定不會走。最主要的是,我們抓齊拉拉的事情差不多整個保定都知道了,他是個現成的替死鬼。”
“那好,我帶人去抓。”
“不行,目前情況不明。人多了容易打草驚蛇。”
“那幹嗎叫白玲去?她就是個相面的,看看八字還成,打仗,哼!”
“誰說我們去打仗,最多算是戰前偵察,她那股子認真勁兒正合適,用你的話說,‘特務都鬼着呢’。”
鄭朝陽拍了拍郝平川的肩膀,安慰道:“沒事。”
鄭朝陽剛出門,就看到白玲已經在院子裏等着了。換了一身富貴裝束的她顯得十分漂亮,但表情嚴肅。
鄭朝陽心裏暗自嘆息了一聲:“可惜了這身衣裳。”
一個雜院裏,住着六七戶人家,到處堆滿了雜物。
老黃在屋裏小心地整理炸彈,窗帘緊拉。外面傳來聲音,老黃一驚,急忙把沒完成的炸彈塞到床下。
是管理員來了,只聽他介紹道:“就是這個院子,您進來看看。”
管理員帶着鄭朝陽走了進來,身後跟着一身華麗裝束的白玲,兩人偷偷對視了一下。
管理員賣力地推薦:“別看這兒破,院子卻齊整,關鍵是位置好,臨街。房子是舊點,可您看這石料,這上好的紅磚,只要收拾收拾,那就跟新的一樣。”
白玲張嘴用英語說了一串話。
鄭朝陽很生氣地用一口山西話懟道:“別上幾天洋學堂,就忘了本了。”
白玲又用她那吳儂軟語說道:“我瞧蠻好啊,不大不小。不過要看仔細,回頭貨比三家。”邊說她邊挽起鄭朝陽的胳膊,在管理員的陪同下到各屋察看。
被白玲挽着,鄭朝陽稍微有點尷尬,但白玲拉得很緊,不容他掙脫。
老黃始終躲在窗帘後面盯着他們。
很快,三人來到老黃的門前。
管理員一邊敲門一邊喊道:“老黃,是我,開門啊。”
老黃只得不情願地打開門。
管理員解釋道:“我帶人來看房子。”
老黃生硬地說:“我這屋沒啥可看的。”
鄭朝陽故意說給管理員聽:“做生意要有誠意,不讓看我不買了嘛。”
管理員擠開老黃:“你這要退租就躲一邊去!”然後,他殷勤地向鄭朝陽說,“您請,您裏邊請。”
鄭朝陽、白玲、管理員三人走進老黃的屋子。屋子不大,四個人顯得有些擁擠。
鄭朝陽假意看着牆壁和上面的房梁,暗中觀察着老黃,發現他右手始終放在褲兜里,正死死地盯着自己。
白玲很緊張,她不由得看了看十分鎮定的鄭朝陽,發覺自己緊張得額頭開始冒汗了。
鄭朝陽也發現了,抬手摘下白玲的帽子替她扇風,嘴裏說:“這屋裏還挺熱。”
白玲頓時放鬆了一些。
兩人隨便看着,白玲機警地發現了床下箱子露出的一角。
鄭朝陽也看見了,不過他同時也發現老黃正狠狠地盯着白玲的一舉一動。
鄭朝陽問道:“看完了沒有?”
白玲答道:“完了,完了。”
鄭朝陽有意地先讓白玲出屋子,自己跟在身後,後面是管理員,再後面是老黃。管理員的身量稍高一些,遮擋了老黃的視線。
白玲走在最前面,心跳加速,她想回頭看鄭朝陽,但剛要側身就被鄭朝陽偷偷推了一下,於是她趕緊轉了回去,繼續往外走。
老黃髮現白玲有些不自然,特務的本能讓他心頭一震,手已經摸向衣兜。
剎那間,幾個人心思各異,空氣彷彿要凝固了……
鄭朝陽在門口微微側身,眼望着地上對管理員說:“那是你的錢包嗎?”
就在管理員彎腰去看的一瞬間,鄭朝陽揮出一拳,結結實實地打在老黃的左側太陽穴上。
老黃挨了這一拳,覺得天旋地轉,但還是從口袋裏掏出了手雷。
白玲驚異地看着這一切,不過老黃還沒來得及拉手雷上的保險栓,就被鄭朝陽一個反手擒拿奪了下來。
老黃摔倒在地,人事不知。鄭朝陽迅速解下鞋帶,將老黃的兩個大拇指拴在一起。
管理員已經嚇得鑽進桌子下面,抱着腦袋不敢出聲。
白玲拿着門閂站在鄭朝陽身後,身體在微微顫抖。
鄭朝陽起身,想把門閂拿過來,卻發現門閂被白玲攥得死死的。
鄭朝陽安慰道:“沒事了。好樣的。”
白玲聞言鬆開了門閂,感覺自己快要虛脫了,眼睛直直地看着鄭朝陽。
鄭朝陽從床下拉出箱子打開,裏面全是雷管和炸藥。
管理員抱着頭哀求道:“好漢爺,我就是看房子的,不關我事啊。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兒……”
鄭朝陽喝道:“行了。我是警察!”
管理員探出頭來,欣喜地問:“你是八路?早說啊。嚇得我差點兒尿褲子。”
鄭朝陽吩咐道:“趕緊去門外的張記雜貨鋪,告訴那裏的人到這裏來!”
管理員點點頭,跑了出去。
鄭朝陽在老黃身上搜索着,沒發現什麼東西,於是拿起一杯涼水潑了上去。
老黃被涼水一潑,醒了過來,看着鄭朝陽,一句話不說。
鄭朝陽指着桌子上的炸藥,說道:“想得挺周全,沒毒死我們,又想炸死我們?現在你的任務是完不成了,你的職務行為也可以結束了。我代表北平警察逮……”
鄭朝陽話還沒說完,就發現老黃目光獃滯地看着自己,突然使勁咬牙。
鄭朝陽瞬間驚覺,立刻捏住老黃的下巴,喊道:“張嘴,張嘴!”
白玲也明白過來,想過來幫忙,但鄭朝陽和老黃緊緊糾纏在一起,她也插不上手。
她急忙衝出大門,迎面遇到郝平川跑了進來,於是焦急地喊道:“快,快。”
郝平川衝進房門,看到鄭朝陽坐在地上一動不動,而老黃嘴角流血,人已經死了。
郝平川走過來,探了探老黃的鼻息。
鄭朝陽嘆氣道:“毒藥在他的后槽牙里,我疏忽了。”
郝平川問:“還有什麼事要做?”
鄭朝陽吩咐道:“保護好現場,老郝。叫同志們在外面守着,都別進來。”
他又喊:“白玲,幹活兒。”
白玲稍愣了一下,但看鄭朝陽認真的樣子,還是聽話地幹了起來。
三個人開始搜查,發現了電台和兩支手槍,還有四顆美式手雷。
郝平川又在老黃身上發現了半盒煙。
鄭朝陽在桌子上發現一個煙灰缸,裏面有新燒過的紙灰,是很完整的一片:“這上面應該有有用的情報。”
郝平川嘆口氣:“可惜燒了。”
白玲走過來看了看,說:“我試試。”
郝平川驚詫道:“你?”
白玲從窗戶上取下紗窗,用剪刀剪下一小塊,然後將紙灰小心翼翼地放到這塊紗窗上。“我在蘇聯學習的時候聽老師說過這種方法,不知道成不成。”說著,她點燃一支蠟燭放到了紙灰下面。紙灰被再次點燃,瞬間上面出現了“黑森林”三個字,後面還有一行數字。
郝平川驚喜地喊:“有了有了!”
字跡轉瞬即逝,但現場的三個人都已看清。
郝平川疑惑地說:“什麼意思呢?”
鄭朝陽愣了愣神,猛然想起了什麼:“得找個專家了。”
白玲撣了撣手,一旁的郝平川偷眼看着她,有些佩服又不好顯露出來。
當這一切發生時,尚春芝的家裏窗帘拉着,光線昏暗。她化着很美的妝,但面無表情,一邊抽着飛馬牌香煙,一邊往一個小火盆里扔東西。
辦公室里,郝平川把從齊拉拉身上找到的那張舊地圖攤開。
鄭朝陽指點着上面的一行小字,這行字和紙灰上的內容完全一致。
白玲此刻已經有所判斷:“黑森林是地名的代號,數字,應該是經緯度。”
齊拉拉又被帶了進來,他照例鞠躬:“首長好。”
郝平川問道:“你這張地圖是哪兒來的?”
齊拉拉老實交代:“從一個日本娘兒們那買的。她男人死了,這日本娘兒們在大街上賣東西,其中有好多的舊書舊雜誌和舊報紙,我看挺好,就買回來想倒手再賣給打鼓的。”
鄭朝陽不動聲色地問:“雜誌在哪兒?”
“都在我家呢。”
齊拉拉家在一個大雜院裏,是一個小房間,寒酸破舊,地上堆了很多舊報紙和舊雜誌。
齊拉拉指着其中的一摞說:“就這些。”
鄭朝陽和白玲開始檢查。這時兩人好像有了一絲默契,一個人搬東西,另一個人馬上在下面搜索;一個人檢查床鋪,另一個人馬上遞工具。
郝平川看着這情景,略感欣慰。
他看向齊拉拉:“你幹嗎單把這張地圖帶在身上?”
齊拉拉苦笑道:“我不是想找個棒槌蒙倆錢兒嗎?我就說這是日本人的藏寶圖。”
郝平川一瞪眼:“你個小騙子。”
白玲從舊書報中找到一個筆記本,打開一看,扉頁上寫着:“花舞真純”。
她欣喜地說:“花舞真純的筆記本?!這女人是花舞真純的老婆。”
郝平川疑惑地問:“誰?”
白玲解釋道:“保定日軍的隨軍建築師,保定周邊和華北很多地方的軍火庫和倉庫都是他主持修建的。”
鄭朝陽接過了筆記本:“難不成真是日本人的藏寶圖?”
齊拉拉張大了嘴巴。
羅勇的桌子上擺着地圖和花舞真純的筆記本等一些物品。羅勇、鄭朝陽、白玲和郝平川圍繞着桌子。
鄭朝陽說:“白玲同志分析,這張地圖是日軍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倉庫,很可能是軍火庫。”
他說完佩服地看向白玲。白玲沒有看他,而是向羅勇彙報道:“我查了保定地區的日軍電報往來記錄,可以斷定,黑森林就是城東大虎溝。”
郝平川說:“國民黨的那些蝦兵蟹將肯定在這兒搗鬼。”
羅勇吩咐道:“配合當地駐軍,把它拔掉!”
秦招娣急匆匆地跑進尚春芝的房間,說:“黑松林到處都是共產黨的兵。完了,全完了。”
尚春芝這會兒已經換了一身十分普通的粗布衣服,坐在梳妝枱前畫眉,畫得很慢很仔細。
她身後的桌子上放着一碗麵條,裏面還卧着一個雞蛋。
秦招娣喃喃地說:“共產黨怎麼知道黑森林……”
尚春芝向秦招娣示意桌上有水:“別著急,先喝口水。”
尚春芝回過頭去,看到秦招娣手上戴着那枚蘭花圖案的戒指,微微一笑。
秦招娣抓起水壺倒了杯水,幾口喝下去。
“招娣,你忘啦,今天是你生日。”
秦招娣愣住了:“姐,你還記得啊?我自己都忘了。”
“咱們是好姐妹,我怎麼會忘呢。桌上是我親手給你做的長壽麵,趁熱吃了吧。”
秦招娣的眼圈有點紅,坐下來低頭開始吃面:“姐,還是你想着我。當初要不是你救我,我早死了。這麼多年你一直照顧我,你就是我親姐。”
秦招娣很快地吃完了雞蛋面,放下碗說:“姐,咱們還是趕緊走吧。”
“好。你去裏屋先收拾一下,咱們馬上走。”
秦招娣點點頭進了裏屋,尚春芝還是不緊不慢地畫眉。
她平靜地說:“招娣,中統局裏只有我知道你軍統的真實身份。你這麼笨,害得軍統整整一組的人都被日本人端了。本來是要按家規處置你的,我救了你一命,而且一直帶着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他們都說咱倆長得有點像,像是姐妹。這些年來我也一直把你當姐妹,你把你家裏的事都和我說了。其實啊,我也是有個私心,因為你是孤兒,家裏沒人了。”
裏屋,秦招娣坐在地上靠在床邊,眼睛睜得大大的,嘴角上都是鮮血,已經死去。
屋外,尚春芝繼續說著:“我想啊,關鍵的時候也許你能派上用場。這些年打啊殺的,我也真是累了,早就不想再過這種日子了。你要理解,我想和正常人一樣,找個好男人嫁了,安穩生活一輩子,多好。你應該會理解的,是吧,招娣?”
化完眉,尚春芝走進裏屋看了看秦招娣,看到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於是走過去為她合上眼睛,之後輕輕撫摩着她的臉頰,有些傷感。
尚春芝撕開右邊的袖口,露出一條繃帶,她慢慢地解開繃帶,露出一個傷疤。
“要把這個傷疤和你身上的做成一個樣子,還真是不容易,以後,我就是秦招娣了,我會替你好好活,你安息吧。”說著,她把秦招娣手上蘭花圖案的戒指拿下來,把自己的鳳凰圖案的戒指戴在秦招娣的手指上。
做完這一切,尚春芝拿起早就收拾好的包裹,用巧勁從門外把裏面的門閂閂上,然後用大圍巾蒙住了臉,消失在衚衕深處。
保定公安局停屍房內停放着秦招娣的屍體。
一個特務眼神獃滯地看着秦招娣的屍體。
鄭朝陽、郝平川和白玲都站在他的身後。
鄭朝陽問道:“是她嗎?”
她盯着秦招娣手上的戒指,說道:“長官,我只知道她的代號是鳳凰,沒見過她,我們都是通過電台聯絡,有時候是老黃來,不過這個戒指是真的。”
鄭朝陽從屍體上摘下戒指仔細觀察着。戒指略微偏大,而死者的手指上有一個長期戴戒指留下的印記。
鄭朝陽疑惑地自言自語:“鳳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