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毛玻璃
北方城市,入秋後天黑的極早,但溫度尚可。兩個人從郊區外的富卓大廈輾轉回到市裡時,碰上晚高峰和一起小小的交通事件,堵了相當長的時間,到達市中心時雖還不到七點,但天已經黑下來了。
渾身臟臭的兩人各懷心事,一路默默。
唐淵頭向窗外。初秋漸涼的風從窗的縫隙中鑽進車廂。道路兩邊的綠蔭被路燈染上一片橘黃。葉子與公交車頂相互摩擦,發出“沙沙”的啞聲。
“我還是想不通為什麼。”程昱雙眉皺的極緊,語氣低沉:“那麼大的一具屍體,怎麼會說沒就沒?”
唐淵沉默半晌后答:“我不知道。”
程昱知曉無法得到答案,沒有再問下去,神色一片肅然。
八點半左右,兩人於大學城公交站下車,互道再見后,唐淵接到了都市奇談的來電。對方質疑了唐淵為什麼未按照約定時間面試。唐淵這才知道,他所去往的是錯的地址。
發生那起事故后,富卓大廈內公司全部撤出,但大廈的牌子一直沒有被摘掉,與新的富卓大廈距離極遠,卻只以“AD”座區分,唐淵今天所去的,是荒廢的A區。
手機刺目的白光照着唐淵疲憊的臉。他緊盯着通話記錄,心想,難道張岩的死也是因去錯地址而導致的意外?
這個猜測,莫名讓唐淵的心裏有些抗拒。
唐淵正欲抬腳向前,腦中一道白光忽地閃過,程昱的臉緊接着出現在腦海。
等等。
那天在網吧,自己轉身要走的時候,程昱刻意強調了地點,是清河街的富強大廈。正是這句話誤導了他。
這句提醒若是故意為之,那麼兩個人無論是在網吧,還是富卓大廈門口的相遇,都並非偶然。
那麼,他接近自己后,又故意誤導的目的是什麼?
唐淵回頭,看向程昱走的方向。他握着電話應該是在接打電話,腳步很慢,剛走過一個紅路燈。
唐淵手中的手機不自覺地握緊。初秋微涼的晚風中,他忽感自己像是置身在一片迷霧之中,身側散落的名為“線索”的碎片中,卻沒有一組能夠拼接。
次日唐淵到達富卓大廈D座樓下的時候,看到程昱正坐在花壇邊,百無聊賴地揪着毛毛狗玩兒。
唐淵知道,他是在這裏等自己。
果然,程昱抬頭一看到唐淵,就屁顛屁顛地跑了過來:“怎麼來這麼晚?”唐淵徑直向前:“是你太早了吧。”
唐淵眼尾的餘光觀察着程昱:“經歷了昨天的事,我以為你今天不會來。”
程昱握緊了拳,一臉英勇赴死的悲壯:“我倒是要看看那家報社是不是真的存在。而且,我是真的很想找到工作啊!”
走進旋轉門,能看到富卓大廈里來來往往的上班族,面無表情忙碌着的前台,和四處溜達的安保。程昱的眼睛挨個看了一遍,往唐淵的方向湊了湊:“我覺得今天靠譜。”
儘管他這麼講,但兩個人走進電梯的時候,唐淵還是明顯地感覺到了程昱一哆嗦,雙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電梯的扶手,雙眼死死地盯着顯示屏,直到兩個人平安地到了十七層時,神經緊繃著的程昱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但殊不知這一系列舉動在已經起了疑心的唐淵看來,全部透露着刻意。
兩人跟隨提示聲下了電梯,來到了1708室。
沒有牌子,只在一張白色的A4紙上打印了四個大字:都市奇談。
程昱在背後做深呼吸來緩解即將開始的面試的緊張。唐淵已經面色如常地敲開了門。
“咚咚咚。”
裏面一個男聲很快回應:“請進。”
唐淵應聲推門而入,看到來接應的,是個大約三十歲左右的男人。禮貌說道:“您好,我是唐淵,今天來面試,昨天您打過電話。”唐淵邊說邊讓出一塊地方留給程昱打招呼。並用眼尾的餘光觀察了一下這家報社的辦公環境。
寬敞的辦公室里坐了大概七八個人,年齡有大有小。大家都在埋頭做着自己的事情,但卻給人一種其實不怎麼忙的感覺。整間辦公室里都瀰漫著一種特別奇怪的氣氛。非要形容,那感覺就像是他走進了一家工廠,發現流水線上的人,全部七老八十。沒有表情、沒有活力,只剩機械的動作。
“你們就……”接應的男人想了想,大手一揮:“一起進來面吧。”
唐淵和程昱對視一眼,跟着他走進了旁邊隔斷的辦公室里。
這件辦公室里竟然還連着一個房間。毛玻璃嵌在四四方方的屋子中間,能看到裏面模糊的黑影——那應該就是今天面試兩人的總編。
程昱湊在唐淵的耳邊小聲:“這辦公室怎麼搞得跟俄羅斯套娃似的?”
唐淵正要開口應付程昱,忽然背後一聲“啪。”
兩人齊齊回頭,發現門已經被關上了。背後,毛玻璃后的房間裏,男人說道:“你好,年輕人。”
沙啞而生硬的男聲中帶着厚重的鼻音,顯得聲音極悶。唐淵循聲看去——藏在毛玻璃后的男人看起來只是一個人形的馬賽克。
而這個馬賽克並沒有與兩人面談的意思。
他在門后說道:“如你們所見,都市奇談是一個報道詭異事件的報社。成為我們的員工,最需要的只有一點:膽大。”
程昱側頭,看見唐淵眉頭緊皺,死死地盯着門,小聲道:“我怎麼覺得這面試有點怪?”
“你覺得的沒錯。”唐淵壓低了聲音:“聽他說完。”
程昱點頭,鼓着嘴深吸了一口氣。房間裏拋出問題:“所以,請誠實的告訴我,你們是膽大的人嗎?”
程昱側頭瞟了瞟唐淵,吞吞吐吐:“我覺得是……是吧。”
“是。”唐淵馬上回答。
“好,第二個問題。”男人的聲音里明顯壓下了一絲笑意:“怕鬼嗎?”
一旁的程昱幾乎想都沒想就回答道:“正常人哪個能不怕鬼啊?”
唐淵沒理會程昱的打岔,直接道:“不。”
“是否相信鬼神之說?”
這兩個問題似乎本末倒置了。唐淵心裏想。他略微遲疑后,才肯定地回答:“不信。”
程昱詫異地看向唐淵,他不明白為什麼這個明顯需要順着往下說的問題上,他選擇了否定。這搞的程昱自己有些進退兩難,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很好!”屋裏的人突然大笑,甚至“啪啪啪”地鼓起了掌。空曠的辦公室放大了干啞的“呵呵”聲。聽得兩人牙齦發酸,頭皮發麻。
男人終於止住了笑:“實習期一個月,公司按照正常薪資的百分之八十發放。但有一點,我們不簽訂實習期合同,實習期間發生的任何意外,我公司不承擔責任。如果能夠接受,請於明天入職。”
這番措辭實在是太怪了。就連程昱都發現了其中的蹊蹺,他追問:“意外是指什麼?”然而裏面未答,一旁的唐淵就搶在前面:“可以接受。”
程昱微微側頭,看向唐淵——從進門到現在,唐淵的表現一直給程昱一種迫切進入報社的感覺。這與唐淵本身給自己的感覺,大相逕庭。
“你們有什麼問題想要問我的?”
唐淵想進這家報社的理由,一開始是為了追查與圖陣有關的電梯窒息案真相,現在,多了一條:程昱接近自己的目的。所以一時之間被問得卡住。一旁的程昱馬上接過話來:“我想請問一下貴公司的升職框架……”
唐淵沒忍住勾起了唇角——程昱的這句話聽起來,倒像是真心求職。
“這個問題你現在問的太早了。”裏面的人道:“我期待你們能熬過這一個月的實習期。”
“什麼叫熬過……”
“再見。”
這場面試從頭到尾,對方就一直在規避各種問題。程昱在原地愣了幾秒,伸手去推幾步之外的毛玻璃門:“等一下,還有一些事情我不太明白,希望能和您面談……”
程昱的話聲戛然而止。腿一軟,“咣!”地一聲摔在地上。
唐淵視線因此變得明朗。他面露不解,看向程昱所驚恐盯着的,毛玻璃后坐着的人。
那竟然是個……
帶着人皮面具的假人!
那東西的身體被寬大的西服包裹着嚴嚴實實,癱坐在老闆椅上,人皮面具上雙眼以黑色墨水塗滿,無一點眼白。鼻子處是一道粗糙的刀口,紅唇猶如被人撕裂,一直開到耳根的位置。
“哈、哈。”唐淵喉嚨一緊,窒息感隨之而來,他大口地喘着粗氣,雙眼圓睜,猶如瀕死的魚。接着“咚!”地一聲癱坐在地。一陣強烈的噁心緊接着湧上喉嚨,唐淵實在無法忍耐,“嘔!”出聲音。
“該死,該死的!”程昱眼一閉,咬着牙,將玻璃門關上,用勁太猛,手肘撞到牆壁“咚!”地一聲,他卻渾然不覺,喘着粗氣爬向狼狽的唐淵,從嗓子裏擠出一聲沙啞的尖叫:“屋裏的是個什麼東西啊!”
唐淵感到心臟在胸腔中捶出“咚咚”巨響,腦中炸起一片蚊音。他半張着嘴看程昱,無法回答。
而這時,年輕男人推門而進:“我接到電話,說你們的面試結束了,你們可以走了。”
唐淵抬起頭,定定地看着對方:“誰的電話?”
“孫總編。”男人目光平和,抬起手,極隨意地指了指兩人身後的關着的毛玻璃門,微笑道:“就是剛剛面試你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