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薩姆森號飛船
尖叫聲充斥整個船艙。
警笛、報警聲此起彼伏,已經接近警戒線了。壓力器受損,船身受到衝撞。人們驚恐地呼喊,現場一片混亂,籠罩着恐怖的氣息。而船體身後是飛船發出的一片低沉的嘶吼。
馬里昂號飛船在痛苦中不斷掙扎,龐大的船體遭到碾磨后不斷瓦解,船身構件正逐一分離。
露西和康奈爾怎麼樣了,霍伯站在地板上思考着。但無論他們二人是生是死,此刻都不會改變現狀。他是飛船的最高指揮官。儘管他和其他人一樣恐懼、慌張,作為長官,他都要保持鎮定,掌控局面。
他抓住一把固定座椅,挺直腰板坐了下來。燈光不停地閃爍。繩索、鑲板、燈帶從固定好的裝置中散落出來,不停地搖擺。讓人還有那麼一絲信心的是,人造重力依舊在工作。他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試圖回憶自己曾經的訓練經歷。在飛行前,他們曾深入學習過一門叫作“船體重大損壞管理”的課程。這門課程的導師是一位滿頭灰發的退伍老兵,曾參與過七次星系定居點的探索及三次外太空探索。老兵告訴他們,你要知道,其實只要遇到這種情況,你他媽的就已經徹底完蛋了。
霍伯想了一陣子,才回憶起最後一次他所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不要忘記……”老兵說,“你已經徹底完蛋了。”
每個人都知道,這樣的災難一旦發生就意味着一切都結束了。但這並不代表他們不會戰鬥到最後一刻。
“拉茜斯!”霍伯說道。領航員早已系好安全帶坐在座位上,面向最大的窗戶。他正熟練地控制着飛船,要不是持續的警告蜂鳴聲和汽笛聲,霍伯可能會有些許安慰。
“喬丹船長和康奈爾現在怎麼樣了?”鮑威爾問道。
“現在還不太清楚。”霍伯說,“大家都還好嗎?”他環顧四周。巴克斯特系好安全帶坐在座位上,輕輕擦拭着流血的鼻子。韋爾福德和鮑威爾兩人相互攙扶倚靠着艦橋後面的弧面牆站着。斯內登用雙手和膝蓋支撐着地板,鮮血滴到她身下的地板上。
她在瑟瑟發抖。
“斯內登,你怎麼樣了?”霍伯問道。
“還行。”她抬頭看着他。她的右臉頰和鼻子上被劃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眼睛很模糊,眼神遊移不定。
霍伯走過去把她扶起來,鮑威爾送來了急救箱。
馬里昂號飛船在顫抖。新的警報響起,發出響亮而刺耳的嘟嘟聲。在如此混亂的局面下,霍伯無法辨認是哪裏出了問題。
“拉茜斯,情況怎麼樣了?”
“氣壓在下降,”拉茜斯說,“堅持住。”他打開掃描器,敲擊鍵盤,追蹤屏幕上的圖案,這些做法對其他人都沒有什麼意義。如果到了萬不得已的情況,喬丹也可以駕駛馬里昂號飛船。但拉茜斯是所有太空人中最有駕駛經驗的。
“我們大難臨頭了。”鮑威爾說。
“閉嘴!”韋爾福德厲聲喝道。
“事實就是如此,”鮑威爾說,“我們大難臨頭了。一切都完蛋了。”
“請閉上你的臭嘴!”韋爾福德大聲訓斥他。
“我們現在應該去逃生艙!”鮑威爾說。
霍伯盡量不去聽他們的爭吵。他把注意力集中在拉茜斯身上,系好安全帶坐在駕駛員的座位上,竭盡所能忽略來自船體深處有節奏的震顫雜音。他感覺情況不太妙。
四個對接艙位於高高隆起的層面,就在飛船鼻尖部的下方,離發動機艙有超過五百米的距離。而這樣的結構性破壞足以給整艘飛船帶來毀滅性的打擊。直接去查看是確定船身受損情況最有效的途徑,但最快的評估方法則源於領航員和儀器的數據分析。
“快出去,”鮑威爾繼續說,“在馬里昂號飛船肢解前離開這裏,返回地面並且——”
“並且什麼?”霍伯沒有轉身卻打斷了他的話語。“在沙地上苦熬兩年等待營救我們的救援隊伍嗎?這還是要在公司認為營救可行的情況下。”他補充道,“現在閉上你的烏鴉嘴!”
“好的。”拉茜斯把手輕鬆地放到操縱桿上,霍伯幾乎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霍伯一直以來就很驚訝,僅僅通過這麼一個小小的操作裝置竟能控制如此巨大的飛船。
拉茜斯稱它為上帝之杖。
“好的。”領航員重複道,“看樣子黛利拉號飛船正在與一號、二號對接艙脫離對接。三號對接艙看樣子是受損了,無法確定,應該是傳感器壞掉了。四號對接艙好像根本沒有對接上。三層、四層、五層正進行大氣排放。所有的艙門都已經關閉了,但仍有一些艙門的二級安全密封出現了故障,仍在不停地泄漏。”
“那麼馬里昂號飛船其餘的部分現在應該是密封的吧?”霍伯問道。
“至少現在是。”拉茜斯邊說邊指着他面前的一塊屏幕上的飛船原理圖分析道,“可是,在事故現場還有什麼東西。我看不清楚是什麼,但我懷疑在那裏依舊有很多碎片殘骸在浮動着。它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會給船身帶來更嚴重的損毀。輻射劑量拉得(輻射劑量單位)指數好像沒有變化,所以我認為黛利拉號飛船的燃料電池沒有受到影響。但如果它的控制核心向四周擴散的話……”他的聲音越來越小了。
“有沒有什麼好消息?”斯內登問道。
“那就是好消息。”拉茜斯回答,“馬里昂號飛船已經失去兩個側向減震器,七分之三的右舷附屬推進器也壞掉了。就是這裏。”他指向另一塊屏幕上跳躍和交叉的電波航線。
“這是軌道圖嗎?”霍伯問道。
“是的。我們已經飛離軌道。而且那些阻尼器和替代品已經消耗掉,也沒辦法修好了。”
“還要多久?”鮑威爾問道。
拉茜斯聳了聳他健碩的肩膀。
“不會很快。我需要測算一下。”
“但我們現在安全了嗎?”霍伯問道,“下一分鐘呢,下一小時呢?”
“依我看來,足夠安全了。”
霍伯點了點頭,轉向其他人。他們都盯着他看,他確信自己又勾起了大家的恐懼和震驚。但是他必須鎮靜,並保持這一狀態。他必須迅速擺脫這突如其來的恐慌,儘快轉移到后危機時代模式,準備好應對撞擊帶來的一切後果。
“卡西亞諾夫和加西亞呢?”他問巴克斯特。
巴克斯特點點頭,立刻把對講機調到全員通話頻道。
“卡西亞諾夫?加西亞?”
無人應答。
“也許醫務室所在的船艙已經泄漏了。”鮑威爾說道,“從這裏往前走,在對接艙前面不遠處就是醫務室。”
“嘗試聯繫他們的私人對講頻道。”霍伯說道。
巴克斯特敲擊鍵盤,然後再次戴上了他的頭盔。
“卡西亞諾夫,加西亞,你們在線嗎?”他臉部肌肉抽搐着,然後切換按鈕,把他聽到的聲音通過揚聲器傳給所有人。那邊傳來抱怨聲,被斷斷續續的粗糙的撞擊聲所打斷。
“搞什麼鬼,這到底是怎麼了……”他們聽出這是卡西亞諾夫在說話,瞬間都鬆了一口氣。
“你們倆都還好嗎?”巴克斯特問道。
“很好。雖然被困……但是還好。發生什麼事了?”
“黛利拉號飛船撞上我們了。”巴克斯特抬眼瞥向霍伯。
“告訴他們暫時留在原地不要動,”霍伯說道,“在我們四處走動之前先安頓好所有事。”
此時,就在霍伯想到了另一艘運輸船的時候,斯內登問道:“薩姆森號飛船現在情況如何?”
“你能與他們取得聯繫嗎?”霍伯詢問巴克斯特。
巴克斯特嘗試了幾次,但只收到一些靜電干擾的聲音。
“看下監控器。”斯內登說。
“我根本就聯繫不上他們。”
“不,切換到三號艙的監控器。”斯內登回復道,“如果它們仍然準備進攻,那麼瓊斯就會分辨出是否存在危險,隨時準備瞄準射擊。”
巴克斯特點點頭,他的手劃過控制面板。
一塊屏幕閃爍着啟動了。雖然畫面在跳動,但是清晰地顯示出三號艙對接臂末端的景象。
“他娘的。”霍伯抱怨道。
薩姆森號飛船現在距離他們不足一分鐘的路程。
“但是那些東西……”斯內登說。
我多麼希望你仍在這裏,露西,霍伯心想。但露西和康奈爾肯定已經犧牲了。此刻由他統籌全局,他得擔負起責任。現在,馬里昂號飛船受到了致命的破壞,然而更加棘手的難題正在等待着他們。
“我們必須到那裏一探究竟。”霍伯說,“斯內登,韋爾福德,跟我一起過去。穿上宇航服。”
正當韋爾福德打開艦橋後身的緊急用宇航服裝置時,霍伯和拉茜斯互相使了個眼色。一旦霍伯發生不測的話,拉茜斯就是接替者了。但如果事態真發展到那個地步,他基本上也沒有什麼施展拳腳的機會了。
“我們要時刻保持聯絡。”霍伯說道。
“很好,這很有必要。”拉茜斯微笑着點點頭。
正當他們三人穿上宇航服時,馬里昂號飛船再度震顫了。
“薩姆森號飛船正在靠近,準備對接。”巴克斯特說。
“確保所有設備已經鎖定好。”霍伯說道,“所有的,包括對接臂、氣閘和內部連廊。”
“就像鯊魚的屁股一樣緊。”拉茜斯說道。
我們現在應當評估一下船體的受損情況,霍伯思考着,確保遇險信號已經發送出去,着手處理醫務室所在船艙的破損問題,進行緊急維修處理,這樣會給我們贏取更多的時間。但薩姆森號飛船依舊十分危險,他們正面臨嚴重的威脅。
這是需要優先考慮的。
儘管現在由霍伯統領全局,但他仍然會情不自禁地從首席工程師的角度去思考問題。燈光不停地閃爍着,這表明管道和幾個電氣管路已經受損。儘管他已經叮囑過斯內登和韋爾福德要把頭盔保持在鎖定狀態,但宇航服上的傳感器顯示,現在氣壓相對穩定。馬里昂號飛船的船體損傷可能是一個持續的過程。
他們沒有乘坐電梯下來,而是通過中央大樓梯向下走了兩層。飛船依舊在搖晃,遠處偶爾傳來深沉慌亂的撞擊聲。
霍伯猜不出這究竟是什麼東西發出的聲音。目前除非在運行軌道上,否則巨大的引擎也只是個擺設。作為生命保障的發電機位於船體的後身,緊挨着娛樂室。現在他所能想到的是,船體的上部結構已經在撞擊事故中變得十分脆弱,由此帶來的損毀也在逐漸擴散。船體不斷產生裂縫,密封隔間受到牽連,向太空中爆發性地漏氣。
如果情況屬實,他們就不必擔心正在衰退的軌道。
“薩姆森號飛船正在啟動自動對接程序。”巴克斯特通過宇航服上的無線電聯絡系統說道。
“你能看到飛船內部的情形嗎?”霍伯問他。
“不理想。我一直在試圖與他們取得聯繫,但薩姆森號飛船就這麼銷聲匿跡了。”
“一有消息就趕快通知我們,”霍伯說,“我們很快就要到達那裏了。”
“到達那裏之後,我們要做什麼呢?”韋爾福德在他身後問道。
“確保所有設備都已鎖緊。”斯內登說。
“沒錯!”霍伯點頭表示同意。“斯內登,你能確定我們在黛利拉號飛船上看到的那些東西是什麼嗎?”他沒再多說,而他的耳機中卻傳來緊張的呼吸聲。
“不敢確定。”斯內登說話的聲音很低,很平和,“我從來沒有見過或者聽說過任何像它們這樣的生物。”
“它們好像是從礦工的胸膛內孵化出來的。”
“我已經閱讀了所有能夠查詢到的關於外星生命體的資料。”斯內登說道,“第一個外星生命體是八十多年前發現的,從那以後所有的發現都通過官方機構被報道出來。人們儘可能將它們分類、捕獲,並分析研究。我從沒見過類似這種生物的資料。真的……沒有。我能提出的最接近的分類科目就是寄生蟲。”
“那麼,如果它們是從礦工體內孵化出來的,那些蛋是什麼東西下的呢?”韋爾福德反問道。斯內登沒有答覆他,這是一個不適合當時去思考的問題。
“不管它是什麼,我們都不能讓它留在飛船上。”霍伯說話的語氣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堅定,“它們沒有那麼大,在馬里昂號飛船上,我們丟失了一隻,我們不會再碰到它了。”
“除非它餓了,想進食。”韋爾福德說。
“那就是它們之前正在做的事嗎?”霍伯問道,“進食?”
“我不確定。”斯內登說。
他們三人默默地走着,絞盡腦汁地思考着如何對付這些陌生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異形生物。最終是霍伯打破了沉默的氛圍。
“是這樣,凱倫,如果最終我們真的離開了這裏,你就會有一些值得報道的事了。”他說道。
“我已經開始做筆記了。”斯內登的聲音突然聽起來有些冷漠且陌生,霍伯覺得可能是因為自己的宇航服聯絡系統哪裏不太對勁兒。
“你就像個幽靈。”韋爾福德說,科學官也咯咯地笑了起來。
“加把勁兒,夥計們!”霍伯說道,“我們就快到達對接層了。睜大你們的雙眼,保持警惕。”然而,一聲巨響突然傳來,震顫了整艘飛船。如果這真是一場爆炸性減壓的話,就會帶來一系列連鎖反應。而他們只能眼睜睜地見證隔板劇烈爆炸的厄運降臨在他們身上。他們會被吸入太空,泄漏空氣的壓力會不斷地推擠他們遠離馬里昂號飛船。
霍伯閱讀過有關太空人被爆炸捲入太空的資料。只要有一點推力,他們就會不斷遠離飛船,飄浮在外太空中,直到氧氣耗盡,窒息而亡。但有時候更加糟糕的卻是,出於某種原因,連接鎖鏈壞掉了,他們就會跌跌撞撞地、慢慢地遠離自己的飛船,無法返回,就只能眼睜睜地望着飛船,絕望地死去。
有時候太空服的氧氣量可以維持兩天的時間。
他們到達了走廊的盡頭,那裏通往下面的對接層。有一扇緊鎖的艙壁門,霍伯花了點時間查看了傳感器上的各項指數。前方的大氣指數看起來一切正常,因此他輸入置換碼,隨後緊鎖的裝置應聲而開。
伴隨着柔和的嘶嘶聲,大門滑入牆體當中。
左側分支連接的是一號、二號對接艙,右側連接的是三號、四號對接艙。在沿着左側走廊大約九米遠的地方,霍伯看到了一攤血跡。
“哦,見鬼!”韋爾福德說道。
飛濺到防爆門旁邊牆上濕漉漉的血跡有一個餐盤那般大小。血液還在流淌着,像蜘蛛網般流向地面。它閃閃發光,還是濕的。
“我們核查一下。”霍伯說道,但是他早已十分肯定他們將會發現什麼。門上的傳感器已經損毀,但通過觀測孔快速查看,他更加確定了自己的判斷。門外是真空狀態。牆壁鑲板和系統管道都已被吸出的空氣所形成的風暴吹得剝離開來。如果那位留下飛濺血跡的人能夠堅持住,直到防爆門自動猛烈地關閉……
但是現在他們已被推到太空中,離開了馬里昂號飛船,不見了。
“一號、二號對接艙已經不運轉了,”霍伯說,“防爆門看起來一切正常。鮑威爾,不要挪動那塊儀錶板,請確認我們身後的門都已鎖緊。”
“你確定嗎?”鮑威爾通過耳機說道,“你們會被困在下面的。”
“如果隔間仍在持續損毀,就會威脅到整艘飛船的安全。”霍伯說,“是的,我確定。”
他轉向其他人。斯內登朝他身後的血跡看去,隔着宇航帽的玻璃罩都能看到她的眼睛瞪得溜圓。
“嘿!”霍伯說道。
“是的。”她看着他,又瞥向一旁。“對不起,霍伯。”
“我們大家都失去了朋友。我們必須確保不再損失任何一個人了。”他們掉頭走向另一邊的走廊,朝三號、四號對接艙走去。
“薩姆森號飛船已經對接。”巴克斯特通過聯絡器說。
“是通過自動模式對接的嗎?”
“肯定的。”大多數對接過程都是自動進行的,但霍伯知道維克·瓊斯有時還是喜歡手動控制。但這次顯然不是。
“取得聯繫沒有?”
“還沒有。但我剛才在屏幕上看到有東西閃爍了一下。
我先查看一下是什麼,如果它什麼都不是的話,我再把視圖轉回來。”
“時刻與我保持聯絡。我們需要知道那艘飛船里的任何異動。”霍伯帶路走着。通向一號、二號對接艙的防爆門依舊敞開着,他們迅速通過未受損的泊船區。
飛船又震顫了一下,通過地板傳來隆隆的響聲。霍伯用他戴着手套的那隻手緊緊地壓着牆體,傾身靠在牆上,試圖感受神秘撞擊所帶來的迴響。但是回聲早已消散。
“拉茜斯,知道是什麼引起了這些撞擊嗎?”
“不確定。飛船看起來還很穩固。”
“你覺得可不可能是不斷損毀的隔間所造成的呢?”
“我並不這麼認為。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我們早已經在氣流的推擠下捲入外太空了。我剛才看到馬里昂號飛船在移動。果真是這樣,它的飛行模式看樣子已經穩定進入到我們之前談論的正在緩慢衰減的軌道上,也許正以每小時十英里的速度運轉着。”
“好的。那麼,還有什麼別的狀況。有什麼東西鬆動了。”
“小心點兒往下走。”拉茜斯囑咐道,他通常並不說這些關心人的陳詞濫調。
他們又穿過了兩扇艙壁門,兩次檢查傳感器以確保另一邊的隔間仍然密封完好。正當他們快要抵達三號、四號對接艙的時候,霍伯知道他們將會目睹飛船被損毀部分的場面。
對接艙是兩對突出的構件,位於馬里昂號飛船的底部。
一號、二號對接艙在起運發射口一側,三號、四號對接艙在右舷側。在靠近連接三號、四號對接艙的走廊時,兩側出現了觀察窗。
“哦,見鬼!”霍伯抱怨道。他是第一個看到的,緊接着他就聽到了斯內登和韋爾福德震驚的喘息聲。
對接艙起運發射口的前三分之一部分,包括對接臂和部分氣閘裝置,彷彿都被一隻巨手一掃而光。一號對接艙已經徹底消失了,被撕扯到一旁,只留下參差不齊的鋸齒狀撕裂口。二號對接艙的部件仍然是完整的,包括一隻長長的條狀對接臂,它就是產生間歇性撞擊的源頭。它鬆散的末端總是與斷裂的金屬碰撞,閃着火花的電纜是黛利拉號飛船上的組件,有幾個人大小,也許有十多噸重。還有一大堆從馬里昂號飛船下面扯出來的混亂的無法辨別的金屬、鑲板和電氣系統,它們被掃落下來,從二號對接艙的受損上部結構反彈出來,然後再一次被彈射回去。
每一次撞擊都帶來一定的反彈動量。雖然移動不快,但是這些動量的影響足以通過飛船的腹部使整個飛船發生共振。
發生碰撞時,黛利拉號飛船差一點就被撞散了。撞擊帶來的碎石仍然隨着馬里昂號飛船飄浮,在遠處,行星上暴風雨肆虐的表面映襯着飛船碎片的剪影,霍伯能看到大塊的飛船部件正在緩慢地遠離他們。
“那裏有個人。”韋爾福德平靜地說道,指向一邊。霍伯看到有個人形狀的東西壓在二號艙的遺骸上,被釘在一些撕碎了的金屬上層結構上。他分辨不出這個人的性別。因為遺體已經嚴重殘缺,身子裸露着,而且頭部的大部分組織也不見了蹤影。
“我希望他們所有人經歷死亡的時刻都是瞬間結束的。”斯內登說。
“他們都已經死了!”霍伯猛地說道。斯內登嘆了口氣,舉起一隻手表示歉意。他的心臟怦怦地快速跳動着。在十七年的太空旅行生涯中,他從未遇到過這種狀況。當然,一直都有人故去,因為太空是一個如此充滿敵意的地方。意外事故司空見慣,這才是臭名昭著的更大的災難。阿基米德號客船在通往半人馬座阿爾法星系的過程中,被一陣流星群擊中,造成七百多名乘客和船員罹難。在外層空間一顆大型衛星上的殖民地海軍基地中,因其環境系統的破壞,超過一千人喪命。
甚至更為久遠的是,在他作為一名菜鳥領航員航行太空的歲月里,他曾遭遇過環繞在木衛三軌道上的拿非利宇宙空間站穩定器失靈的事故。這件事直至今天仍是一個經典案例,仍被拿來告誡有志於從事外太空探險工作的人們。因為直到最後一刻,飛船上的三百個人都依舊在繼續他們的實驗,傳輸數據,並帶來充滿希望的好消息。這是人類決心的一種象徵,人類決心超越自己星球的局限,最終超越整個星系的局限。
相對於整個方案的實施進程,災難的發生只是其中很小的一環。但是霍伯認識黛利拉號飛船上的每一位船員。雖然他無法辨認出失事飛船上對接艙結構中已被凍結毀壞的屍體,但是他卻深知這些人都曾經與他共同歡笑過。
“我們應當切斷它。”韋爾福德說。起初,霍伯以為他說的是屍體的事情。但工程師正在觀察緩慢飄浮的大量金屬製品,它們正在飄回到破碎的對接艙中。
“我們必須這麼做,還有更多事要去做。”霍伯說道。
如果他們能夠活下去,如果他們挺過了這些混亂,保證了薩姆森號飛船的安全,一定要弄清楚到底他媽的發生了什麼狀況,他自己、韋爾福德,還有鮑威爾都需要從某處獲得一些神奇的力量來支撐下去。“現在我們將會賺回屬於自己的酬勞,夥計們。”
“霍伯,是薩姆森號飛船。”巴克斯特在他耳邊低聲說道。
“那是什麼東西?”他們現在看不到薩姆森號飛船,因為它在馬里昂號飛船的另一側右舷對接臂那裏,有靜電干擾。
“我拍到了……一張照片,上傳到屏幕上。”他的聲音特別空虛無力。
“然後呢?”斯內登問道。
“然後就是你不想打開它。永遠。甚至不想靠近它。”
儘管霍伯不想看到它,但他的潛意識還是十分希望看到它的樣貌。
“那裏發生了什麼狀況?”斯內登問。
“它們已經……已經孵化出來了。”巴克斯特說,“並且它們正在……守株待兔。那些鬼東西正蜷伏在屍體旁邊。”
“瓊斯和史迪奇現在情況如何?”
“史迪奇已經死了,瓊斯還沒有。”那平淡的語調再次出現,顯然霍伯並不是真的想多問些什麼。但是斯內登卻不是。也許是科學官的好奇心驅使她想再多了解一些。
“瓊斯怎麼樣了?”她問道。
“沒什麼。他正在……我能看到他,就在畫面的底部。
他只是坐在那裏,座位轉向反方向,背朝着控制面板,不停地顫抖、哭泣。”
它們還沒有殺掉他,霍伯心想。
“我們現在必須把這裏密封好。”他說,“雖然所有的門都已經鎖上了,但我們還是要把所有手動控制裝置也關掉。”
“你認為這些傢伙能自己開門嗎?”韋爾福德問。
“霍伯說得對,”斯內登說,“我們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
“難道我們不能直接切斷與薩姆森號飛船的連接嗎?不能放棄它嗎?”
霍伯早就想到過。但是,儘管很危險,他們可能還需要這艘運輸船。馬里昂號飛船的軌道依舊在衰減中。雖然有逃生艙,但是目的地不明確。他們一旦用到了逃生艙,最終將會散落在星球表面。
薩姆森號飛船可能是他們得以生存的唯一希望。
“我們這樣做,也許它還能和我們一起飄浮幾日。”拉茜斯的聲音通過通信系統傳來,帶着靜電干擾的噪音。“馬里昂號飛船因受到撞擊,損壞更加嚴重了。我們所處的狀況很糟糕。”
“巴克斯特,我們聯繫不上你。”霍伯說。
“……損毀了,”巴克斯特說,“拉茜斯你覺得呢?”
“他說得對,”拉茜斯回復道,“指示器的讀數在上升,顯示每過去一分鐘都有更多的損毀。通信設備、周圍的環境,還有遠程系統都在遭受破壞。我們現在必須展開修理工作。”
“首先必須修理好這裏。”霍伯說,“我們穿過前廳,進入三號艙的對接臂,然後進入氣閘室,然後從那裏開始往回修理,關掉所有手動控制裝置和其他所有設備。”
“我們也可以凈化氣閘室。”韋爾福德說。
“好主意。如果有什麼東西從薩姆森號飛船中逃出來,它們將會無法呼吸。”
“誰知道它們究竟是否需要呼吸?”斯內登十分驚慌地說,“我們還不知道它們到底是什麼,來自哪裏,屬於哺乳動物、昆蟲、爬蟲類動物,還是別的什麼東西。我們現在對它們一無所知!”
“就這樣去做。”霍伯說,“一有機會,我們就幹掉它們。殺它們個片甲不留。”
他希望得到其他人的支持,但並沒有人回應他。他原本以為斯內登會有不同意見,作為科學官,透過這些生物已然帶來的混沌與死亡,她應該意識到它們對於科學來說意味着什麼。但她什麼也沒說,只是盯着他看。
他突然意識到,現在的確是由我掌控全局,責任重大。“那就這麼定了,”他說,“我們動手吧。”他們都聽從霍伯的安排。
他們通過前廳進入三號、四號艙,然後通過對接臂,再穿過氣閘室到達外部艙口。霍伯和韋爾福德走在前面,留下斯內登關閉他們身後的艙門,在對接臂的末端,兩人停下了腳步。在緊閉的艙口的那一邊有一條狹窄的通路,然後就是薩姆森號飛船的外部氣閘大門了。在艙口和門上面都留有一個小觀察窗。
薩姆森號飛船窗戶的內部蒙上了一層水蒸氣。
霍伯想知道那些東西是否知道他們已經到達那裏,離它們如此之近。他本想問問巴克斯特,但在這種情況下還是保持沉默為好,要無聲而迅速地行事。
他們很快就拆除了艙口的閉鎖機構,隨後切斷電源。艙口需要維修之後才能再次打開。它比黛利拉號飛船上的浴室門還要結實。這一想法並沒有使霍伯得到應有的安慰。
他們繼續向相反方向工作着,當他們禁用對接臂和前廳之間的大門閉鎖機制時,韋爾福德正在凈化空氣。由於氣壓的變化,大門發出輕微的嘎吱聲響。
門廳外,斯內登焦急地等待着。
“弄完了嗎?”她問道。
“就剩最後一扇門了。”霍伯回答。韋爾福德還在繼續工作着。
五分鐘后,他們退回到艦橋上。現在薩姆森號飛船和馬里昂號飛船之間有四扇密封的大門,氣閘之間也處於真空狀態。
他應該感到安全些了。
“巴克斯特,你從薩姆森號飛船得到什麼有用的消息沒有?”他問道。
“是的。沒有什麼改變,那些東西只是坐在那裏。其中一隻……稍稍舒展了一下筋骨,看起來好像影子在長大。那裏的光線十分怪異,圖片效果也不是很好,但它看上去似乎正在蛻皮。”
另一聲喃喃自語從霍伯耳邊飄過,他沒有聽清楚。
“什麼?”他問道。
“我說它看起來正在長大,”鮑威爾說,“那隻異形正在蛻皮。它的體形變得更大了。”
“瓊斯怎麼樣了?”霍伯深感不安地問道。更大了?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這是不可能發生的。
“他還在那兒,”巴克斯特說道,“我只能看見他的手臂、肩膀和頭部。他仍在顫抖着。”
“保存圖像。”斯內登說。
“以便以後作為視頻娛樂節目觀看嗎?”拉茜斯問道,但是沒有人回答他。沒有時間開玩笑了,即使是帶有諷刺色彩的挖苦也沒人有心情去說。
“我們將在幾分鐘內回來。”霍伯說道,“拉茜斯,用電腦對破損之處進行分類。等我們到達那裏時,我會排好處理的先後順序,然後我們再按照計劃齊心協力去工作。巴克斯特,求救信號發送出去了嗎?”
“哦,是的。這是另一個玩笑點,”巴克斯特說,“一些殘骸一定是破壞了天線陣。電腦顯示信號正在傳送中,但我並不這樣認為。”
“是這樣?非常好。太他媽棒了。”霍伯直搖頭,“有流星沖向我們嗎?黑洞開口了嗎?還有什麼需要我們擔心的?”
“艦橋上的咖啡玻璃瓶已經碎掉了。”鮑威爾說話的聲音深沉且異常嚴肅。
霍伯大笑起來。但他同時控制住了歇斯底里的情緒,淚水模糊了他頭盔內部的護目鏡。
他們到達艦橋時,卡西亞諾夫和加西亞從醫務室走出來。留在馬里昂號飛船上的少數幾個人不是死掉了,就是受了些輕傷,因此在那下面沒有太多可以為他們做的事。
“太恐怖了,只有我們兩個人。”加西亞說,“所以我們把所有東西都關閉了。我們覺得和大家一起待在這上面會更加安全些。”
拉茜斯隨後向所有人透露了他們能有多安全。
“唯一慶幸的是在碰撞過程中黛利拉號飛船的燃料核心區並沒有受到影響。”他說。
“那它現在在哪兒?”霍伯問道。
拉茜斯還在他的領航員座位上坐着。“在外面的某處,”他說,“在周圍飄動着。”他揮揮手,兩個手指之間夾着根雪茄。霍伯和大多數人都十分討厭嗆人的煙味。但由於此刻發生的種種,讓他滅掉雪茄又似乎十分可笑。
“我們看到有大量的殘骸在飛船附近,”韋爾福德說,“也許是受到了什麼牽引力,只是在近旁的某處飄浮着,溫度過熱並即將爆炸。”
“在這種情況下,這就是生活,”拉茜斯說,“除非你想匆匆穿上宇航服然後在太空中漫步。”韋爾福德把臉轉了過去,拉茜斯笑了起來。“無論如何,我們都面臨著更加緊迫的問題——我們可以做些什麼。”
“薩姆森號飛船呢?”鮑威爾問道。
霍伯看着屏幕。運輸飛船的內部沒有什麼變化,還是那些影子。影子在閃爍,瓊斯在顫抖。他們都想把屏幕關掉,但是霍伯不同意,他們需要知道發生了什麼。
拉茜斯聳聳肩。
“目前,我們必須考慮那裏的安全性。但傳感器已經確定在五個防爆門處出現了大氣泄漏,這可能意味着我們無法掌握另外五個防爆門的情況。五號、六號甲板已經完全排放到太空中,帶來的損害需要隔離處理,以進行修復。黛利拉號飛船受損的對接艙產生的大量碎片需要立刻清理乾淨,否則就會造成更大的傷害。”
“正在給薩姆森號飛船進行定位嗎?”霍伯問。
“軌道正在衰減中。我……並不確定我們能處理太多的狀況。事故給飛船帶來的破壞遠比我們所看到的還要大。我懷疑船體已經受到幾處嚴重的結構性創傷,而且燃料電池和冷卻系統看上去也已經受損。”
“哦,情況真夠好的。”鮑威爾說道。
“有多糟糕?”霍伯問道。
“一些設備需要手動檢查,”拉茜斯說道,“但是還有更多。我們的海文也已經遭到了破壞。”“怎麼了?”霍伯感到一絲沮喪。海文是他們的生物艙,它不大,但是混合種植了各類植物。它位於馬里昂號飛船的機頭部位,許多礦工和機組人員都去那兒進行所謂的綠色療法。經過多年的太空生活,在LV178星球貧瘠、砂岩遍地的地獄般的環境中工作,看到蘿蔔頭或者爬滿一面牆的青豆這樣的景觀所帶來的減壓效果要遠勝於令人麻醉的雞尾酒減壓療法。
“我還不確定,”拉茜斯說,“喬丹是唯一一個能……”
露西喜歡她的小花園,霍伯心想。在這片種有果樹和蔬菜的潮濕土地的見證下,他們曾享受過魚水之歡。
“我們還有風乾食品。”霍伯說,“蓄水池是不是完好無損呢?”
“到目前為止還是完好的。”
“好。”他環顧馬里昂號飛船餘下的所有船員。他們都被突如其來的災難嚇傻了。但他們的內心也很堅強,具備很強的適應能力。他們已經習慣於生存在危險的環境中,早已做好捨生取義的準備。“韋爾福德,鮑威爾,你們從拉茜斯那裏拿到了所有的損毀報告,按照損傷程度對其進行優先級排列。我們需要幫助。所有人都可以使用扳手還有推動焊接設備。”
“但是,還有一件事需要第一時間去處理。”巴克斯特說道。
“是的,那是我的責任。我會錄好求救信號,然後你要竭盡全力確保將它發送出去。”
霍伯掃視着巴克斯特的控制面板,目光依舊停留在觀測薩姆森號飛船內部狀況的那塊屏幕上。瓊斯的肩膀和頭是唯一還在活動的物體,在左下角處不停地顫抖。遠處是已經死掉的船員的陰影,一動不動。還有坐在他們旁邊的,那些小小的、模糊不清的異形生物。
“我認為你可以把它關掉了,”霍伯說道,“就現在,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