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宇宙似乎既不溫柔,也並非充滿敵意,僅僅是冷漠而已。”
卡爾·薩根
克里斯·霍伯夢見了怪物
像大多數孩子一樣,好奇心驅使幼小的克里斯痴迷於神秘的外太空怪物。但不同於我們的祖輩,他們兒時只是好奇,單純地喜歡這些有關怪物的傳說。而克里斯卻有好多地方要去,有許多目的地亟待探索。在那些地方,他可能會找到他一直以來好奇痴迷的怪物。他不用再局限於書本上的童話故事中,抑或是電影製作人富於想像的數字影像中,人類進軍太空、開闢整個星系已成為可能。
因此他從小就喜歡仰望星空,堅信自己的夢想終有一天會實現。
克里斯二十歲出頭的時候就已經探索木衛四一年多了,木衛四是木星的其中一顆衛星。他們的隊伍一直在地表以下數英里處挖掘礦石。在附近的一個礦井中,一支中國隊伍在挖掘探索的過程中有了重大發現,他們發現了地下海。海中有一些甲殼類動物和蝦,還有微型領航魚以及精緻的類蕨科生物,這些生物群聚集在一起大概有一百英尺長。雖然有了這些重大發現,但想像中讓他激動的怪物卻一直沒有出現。
此後,他們離開太陽系,開始在深邃的外太空工作。作為一名工程師,在旅行中他要進行運輸、探險、採礦等一系列活動,同時他急切地想要探尋到關於外星生命的故事,想要知道在那些遙遠的小行星、行星、衛星上能否邂逅曾經的夢境。雖然隨着年齡的增長,世俗的觀念稀釋了他兒時生動的想像——家庭失和、收入支出、幸福安康這些事佔據了他生活的大部分——但他仍然告訴自己要堅信這些夢境。可是,這些年來,他並未發現任何生物符合他幻想創造出來的樣子。
隨着時間的流逝,他不得不接受這一事實,怪物在它們被發現之前只能被稱為怪物,宇宙或許並不像他曾經希望的那樣不可思議。
很顯然,不是這裏。
這是馬里昂號飛船的四個對接艙之一,他就在這裏工作。此刻,他停下來,俯視下面的行星,心裏五味雜陳,一種厭惡之情油然而生。
LV178星球。這是如此荒涼的一顆星球,表面儘是暴風雨侵蝕的痕迹,岩石被風暴摧殘得斑駁陸離,他們甚至沒有花費心思去給它取一個合適的名字。他已經在這裏耗費了長達三年的時光,雖然賺了很多錢,但卻沒有機會消費。
“特莫耐特”是人類已知的最堅硬、最結實的材料,一旦找到富含它的礦層,即使需要付出代價也要把它開採出來。每次井下工作需要持續五十天。每當井下工作接近尾聲之時,霍伯都承諾自己,有一天終會回家的。七年前他就拋下了妻子和兩個兒子,來到這遙遠的外太空。但他開始擔心這種生活已經成為一種習慣,持續時間越長,就越難被打破。
“霍伯!”不知誰的叫聲嚇了他一跳。他向四周看了看,只見喬丹在暗自偷笑。
一年前,他和船長喬丹很爽快地答應參與這次探險。雖然工作很簡單,但狹窄的空間和緊張的工作環境需要一些小插曲時不時地調節氣氛。讓霍伯欣慰的是,他們的關係一直很近。正是這些小玩笑,讓他們漸漸成了最好的朋友。
“露西,你嚇死我了。”
“你應該稱呼我喬丹船長。”她檢查了一下他工作的機器,連觀察窗都沒看一眼。“這裏一切都正常嗎?”
“是的,加熱擋板需要更換,我會告訴鮑威爾和韋爾福德去做的。”
“那對兒奇葩的雙胞胎兄弟。”喬丹面帶微笑地說道。
鮑威爾身高接近六英尺六,高高的個子,長得黑瘦。韋爾福德比他矮一英尺,皮膚白皙,體重卻是他的兩倍。這兩位飛船工程師大概是雙胞胎中差異最大的,除了都很自以為是。
“還沒有任何聯絡上的信號嗎?”霍伯問道。
喬丹微微皺起了眉頭。與地面失去聯繫倒是很正常,但是持續兩天了,問題就比較嚴重。
“下面的風暴是我見過最糟糕的。”她在窗邊,一邊點頭一邊說。從三百英里的高空觀察,這顆行星看起來比平日裏更糟——只看到一大片模糊不清的亮橙色、黃色、棕色,以及血紅色,環繞着一個個暴風眼,沙塵暴肆虐地橫掃赤道區。“沙塵暴很快就會變弱,這我倒是不太擔心,但是當我們可以再次跟貨船對話的時候我會很開心。”
“是的,我們都是如此。每當我們換班的時候,馬里昂號飛船就像被主人遺棄了一樣。”
喬丹點點頭。她顯然很重視,一時間場面尷尬、沉寂,霍伯覺得自己應該再說點什麼來安慰她一下。但她是船長,她有能力處理這種情況。另外,在這一點上,她已經習以為常了。
“拉茜斯今天晚上又要做意大利麵了。”她說。
“身為法國人,他當然會做意大利麵了。”
喬丹笑了,但是他能感覺到她的不安。
“露西,這僅僅是一場風暴而已。”霍伯說道。他確信。但他也清楚地知道“僅僅是風暴”也可以輕易引起大災難。除此之外,在已知空間的最遠象限里——已經超越了技術、知識、理解的極限,他們正竭盡全力處理凱蘭礦業公司的玻璃切角技術,事情出錯了也不會花費太多。
霍伯從未遇到過比他自己更好的飛船工程師,這就是他在這裏的原因。喬丹是一位經驗豐富的飛行隊長,博學而睿智。拉茜斯,憤世嫉俗、簡單粗暴,是一位優秀的領航員,對太空心存敬畏,所有的太空飛行問題都可以丟給他。其他隊員,儘管這是一支混合而成的隊伍,但每個人都非常勝任自己的工作,能力有過之而無不及。礦工們本身都非常吃苦耐勞,他們中的許多人都經歷了木星和海王星的衛星探索。
他們節儉,缺乏幽默感,大多數人都像他們探索到的特莫耐特礦石一樣性格堅韌。
雖然缺乏經驗、信心不足、困難重重,甚至需要付出沉重的代價,但卻可以改變命運。大家都知道這份工作有多麼危險。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已經習慣生活在危險和死亡的邊緣。
七個月前,就在薩姆森號運輸飛船駛向碼頭時,一號船艙發生了事故,三名礦工喪生。事故並非人為原因造成。當時,礦工們已在井下工作了五十天,大家都很疲倦,迫切地想要回到船上休息。氣閘沒有正確密封,壓力指示器發生了故障,兩名男性和一名女性窒息身亡。
霍伯知道,因為這件事,喬丹又要度過幾個不眠之夜。
自她向礦工的家屬表示哀悼,發去慰問電后,已經三天了,她始終沒有離開她的小屋。據霍伯所知,是這些經歷讓她成為一位偉大的船長。這種事她確實已經習以為常了,誰會在乎她內心的糾結呢。
“就是因為這風暴。”她重複着說個不停。她傾斜着身子,從霍伯身邊走過去,靠在艙壁上,透過窗子往下看。儘管狂風肆虐,但從這裏看這顆星球,它真的很美,宛如一位畫家調色板下充滿繽紛色彩的秋季。“我他媽的恨這個地方。”
“總要付出代價的。”
“呵!代價……”她略帶傷感地說,可霍伯不希望她這樣。或許他們的親密關係是有代價的,他不得不關注她的另一面,而其他船員永遠不會這樣做。
“差不多完成了。”他說道,並用腳輕輕踢着一些鬆散的管道。“一小時以後娛樂室見。來桿桌球?”
喬丹挑了挑眉毛。“又要來場複賽嗎?”
“你應該時不時放放水,讓我也贏幾桿呀。”
“你永遠也別想在桌球方面贏我。”
“但我以前可是經常讓你按照我的提示擊球。”
“作為你的船長,就憑你這樣的言論,我可以關你禁閉。”
“是的。是這樣。呵呵,你和你的哪支軍隊又要準備抓人了嗎?”
喬丹轉身走開了,留給霍伯一個背影。“首席工程師,不要再浪費時間了,趕緊回去繼續工作吧。”
“是,船長。”他看着她沿着昏暗的走廊漸漸走遠,穿過推拉門,然後又孤零零地留下他一個人。
留下他獨自面對大氣層、各種聲音,還有飛船里的各種氣味……
惱人的小跳蚤不斷在太空艙里滋生繁衍,帶來陣陣惡臭。儘管船員們已打掃多次,但收效甚微。它們雖然微小,但架不住數以百萬計的跳蚤不斷地排泄着,空氣中瀰漫著刺鼻的、令人作嘔的味道。
機器持續不斷地發出嗡鳴聲,這聲音幾乎是聽不見的,除非霍伯認真去聽,因為它確實一直存在。有遠處傳來的撞擊聲、不斷迴響的摩擦聲、受到空調風扇和擋板的作用而產生的颯颯的氣流聲,還有巨大的船體在沉降和移動時偶爾發出的咯吱咯吱的聲音。他可以確定一些噪音是由什麼發出的,因為他對這些聲音很熟悉,偶爾他也能感覺到出了問題,僅僅通過聽見或是沒聽見一些固定的聲音就能夠判斷出來,比如門被卡住了、通風管道密封圈中磨損的軸承、變速箱出現缺損等。
但是,船體也會時不時地發出響徹四方的神秘聲音,就好像走廊深處傳來的遲疑、沉重的腳步聲,又好像從一至兩個平層以外的地方傳來某人陣陣的尖叫聲。他向來都無法確認這些聲音到底是怎麼回事。拉茜斯喜歡將其說成飛船無聊時發出的尖叫聲。
他希望就是這些聲音,僅此而已,沒有其他。
飛船如此巨大,他從船頭走到船尾需要半個小時。相對於廣袤無垠的宇宙而言,這體積就如同是一粒塵埃。外界的空虛帶給他無形的壓力,如果他在這方面考慮過多,就會精神崩潰。有種被撕裂的感覺,身體的每一個細胞、每一個分子都被撕裂,之後蔓延至宇宙中,還原他最初的樣子,因為人本身就是由宇宙中的這些微小物質構成的。他只是星球上的一個元素,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夢想着有一天能遇到怪物,仰望星空,渴望能夠發現它們。這使他感覺很特別。
而現在,他只覺得自己十分渺小。
然而,無論他們所有人在馬里昂號飛船上多麼緊密地生活在一起,他們都是孤單地生活在遙遠的這一方。
拋開這些想法,不去想了,他不得不屈服於現實,重新進入工作模式,製造更多不必要的噪音。他把嘩啦的聲音當成陪伴他的好夥伴。他期待有朝一日能夠再次與喬丹切磋球技,讓革命友誼進一步升華。雖然這兒有很多同事和熟人,但他把她當成最親密的朋友。
娛樂室實際上是由四個隔間組成的,位於馬里昂號飛船住宿中心的後面。這裏配備了一個大屏影院和許多座椅,一個充斥着各種監聽站的音樂圖書館,一個配有舒適椅子和閱讀設備的閱覽室,還有一個巴克斯特酒吧,大家更願意稱它為小蜜蜂酒吧。喬什·巴克斯特是飛船的通信官,但他也兼職做酒吧老闆。他調的雞尾酒有點兒意思。
儘管小蜜蜂酒吧被夾在住宿中心和分段貨艙之間,但它卻是整艘飛船的社交中心。這裏有桌球枱和乒乓球枱,彙集了精選的人造古風版電腦遊戲機。酒吧區的桌椅隨意地散落在各處。公司在付費僱用飛船設計師的時候並沒有優先考慮某些方面,因此造成天花板上全部的管道工程都裸露在外,地板上的金屬材質還帶有明顯的紋理,牆壁光禿禿的,也沒有噴漆。但不管怎麼說,用在小蜜蜂酒吧上的材料他們都儘力做到最好,營造一個更加舒適的環境。椅子填滿了厚厚的墊料,光線暗淡憂鬱,很多礦工和船員也借鑒了巴克斯特的想法,在牆上掛了裝飾毯。一些人把毯子噴上了七彩顏色,另一些人則把毯子撕成條狀,捆綁在一起。這些毯子各有千秋,造型別緻。這讓整個娛樂室顯得輕鬆隨意,充滿藝術氣息。
這顆行星上的礦工們每五十天輪一次班,因此在停工間歇他們經常花大量的時間泡在這間酒吧里,儘管有嚴格的飲酒管理制度,但仍有一些嘶啞喧囂的不眠之夜。
喬丹船長准許這些放縱。事實上,她相當肯定並鼓勵大家這樣去做,因為這是飛船上僅有的釋放壓力、緩解心情的好辦法。因為在這裏,幾乎聯繫不上任何一位你所愛的家人。距離遙遠、時光漫漫,任何有效的聯絡都變得不可能。
他們需要有一個地方能像家一樣給予他們心靈的慰藉,而小蜜蜂酒吧恰恰做到了這一點。
霍伯走進這間酒吧的時候,這裏只剩下一片狼藉。在這段輪班的安靜時間裏,巴克斯特有時間清理一下桌椅板凳,打掃房間,為下一撥顧客做準備。他平靜地在吧枱後面工作着,續滿灌裝啤酒,並精心挑選着零食。飛船上的飲用水喝起來總是有股金屬的味道,因此他經常把很多宴饗放到走氣的啤酒里進行再水化處理。沒有人抱怨這個。
“他過來了。”喬丹說道。她坐在桌球桌旁的椅子上,手裏拿着一瓶酒。“再來一桿。你覺得如何,巴克斯特?”
巴克斯特向霍伯點頭表示同意。
“作為懲罰,誰輸誰吹瓶。”他附和道。
“好的,吹瓶。”
“那麼,如果你不想打球的話……”霍伯說道。
喬丹突然從她的椅子上站起來,從球杆架上拔出一根球杆扔向了他。正當他伸出手去抓空中的球杆時,飛船的對講機突然響了起來。
“哦,現在響,搞什麼鬼?”喬丹嘆了口氣。
巴克斯特身體前傾,靠在吧枱面上接起對講機。
“船長!有人在嗎?”是他們的領航員拉茜斯在呼叫。
“現在都到艦橋來。我們收到了其中一艘運輸船的信號。”
他的法語口音比平時更濃重。通常在心情沮喪或者壓力較大時,他才會這樣。他很少這麼情緒化。
喬丹衝到吧枱按下發送按鈕。
“哪艘船?”
“是薩姆森號飛船,但它現在一團糟。”
“你什麼意思?”除了拉茜斯混亂的話語以及艦橋上發出的嘈雜聲之外,在背景音里,霍伯還隱約聽到了陣陣尖叫聲。他和喬丹都閉緊了雙眼。
他們趕緊跑向艦橋,巴克斯特緊隨其後。
馬里昂號飛船是一艘大型飛船,比起挖掘特莫耐特礦石,它更適用於大規模深挖開採。他們花了幾分鐘時間終於跑到了艦橋。他們先是沿着住宿中心周圍彎曲的走廊前行,然後坐電梯上了三層。這時候,他們碰見了加西亞和卡西亞諾夫,其他人也都在那兒。
“發生什麼事了?”喬丹詢問。巴克斯特急忙跑到通信中心,拉茜斯很感激地站起來把椅子騰出來給他。巴克斯特立刻戴上耳機,他的左手懸停在一排刻度盤和交換機上。
“幾分鐘前通過靜電干擾聽到了一些聲音,”拉茜斯說道,“飛船攀升得越高,聲音就越清晰。”他們叫拉茜斯“不可能”先生,因為他總是情緒悲觀,但實際上他是他們這些人當中頭腦最冷靜的一個。而現在,霍伯通過他的面部表情看出一定是有什麼狀況令他十分不安。
通過艦橋上的揚聲器,一陣狂亂的爆炸聲傳來。
“薩姆森號飛船,船長喬丹現在就在艦橋上。”巴克斯特說道,“請告訴我們你的——”
“去他媽的,我沒有時間跟你多廢話了,趕緊啟動自動醫療艙!”這聲音如此扭曲,他們無法分辨出他到底是誰。
喬丹站在巴克斯特的旁邊,一把抓起一部耳機。霍伯環顧四周的其他人,所有人都在通信中心周圍站着。艦橋很大,但是他們都緊緊地聚集在一起。看得出來,他們都很緊張,就連平時十分鎮定的科學官凱倫·斯內登也不例外。這個瘦瘦的、表情嚴肅的女人去過行星、小行星、衛星的次數比他們所有人加在一起的還要多。但她的眼中也流露出恐懼。
“薩姆森號飛船,我是喬丹船長。出什麼事了?礦井下情況怎麼樣?”
“……怪獸!我們已經——”
聯絡突然中斷,艦橋上一片沉寂。
從寬大的觀察窗望下去是熟悉的太空,下面呈現出星球的一部分圓弧,彷彿一切都未曾改變。機器發出的低鳴聲與焦躁不安的呼吸聲混雜在一起。
“巴克斯特,”喬丹輕聲說,“我希望他們能重新上線。”
“我會全力以赴的。”他回復道。
“怪獸?”飛船醫師加西亞緊張地敲打着下巴,“從來沒有人在礦井下見到過什麼怪獸,對嗎?”
“除了細菌,沒有什麼能在那岩石中存活。”斯內登說。她來來回回不停地踱步。“也許事實並非如他們所說的那樣。也許他們說的是岩溶裂縫,或是其他什麼東西。”
“我們的掃描儀搜索到它們了嗎?”喬丹問。
巴克斯特用手指在屏幕上往左一劃,控制面板上傾斜地放置着三塊屏幕。一塊屏幕的背景光是暗綠色的,上面顯示出有兩個小光點快速地向他們這邊移動。在高層大氣中發生的雷暴干擾了屏幕的顯示效果,但那些光點的確存在,它們的移動也很明顯。
“薩姆森號飛船是哪個?”霍伯問道。
“前面的領航飛船就是薩姆森號飛船,”拉茜斯說,
“黛利拉號飛船跟在後面。”
“十多分鐘了吧,”喬丹說,“和黛利拉號飛船聯繫上沒有?”
沒有人回答。然而這就已經是回答了。
“我不確認我們能——”霍伯回過神來,揚聲器開始發出聲音。讓它們準備對接,他準備這樣說。
“——與它們正面對接!”一個聲音說道。這聲音依舊無法被識別出來。
巴克斯特調整着刻度盤,然後他座位上方更大一些的屏幕開始閃爍啟動,這顯示出有生命存活的跡象。薩姆森號飛船的領航員維克·瓊斯以模糊的圖像顯現了出來。霍伯努力看向他身後這艘運輸船內部的狀況,但是他們在LV178星球大氣層外奮力上沖造成的震顫令一切都陷入混亂之中。
“有多少人跟你在一起?”霍伯問道。
“霍伯?是你嗎?”
“是我。”
“另一個礦工發現了一些東西。可怕的東西。他們中的一些人已經……”他的信號再次漸漸變弱,受混沌大氣的干擾,他的聲音和影像若隱若現。
“卡西亞諾夫,你和加西亞去醫務室,啟動自動醫療艙。”喬丹向醫師和她的醫護兵說道。
“你不是認真的吧。”霍伯說。當喬丹轉向他時,瓊斯微弱的聲音再次出現。
“——這裏一共四個人,但只有我和史迪奇還沒有事。
另外兩個人現在還好,但是……他們兩人的身體在顫抖,而且口吐白沫。趕緊……對接!”
“他們可能被感染了!”霍伯說道。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要讓他們直接到飛船的自動醫療艙里。”
“情況真他媽的太嚴重了!”霍伯對着屏幕上若隱若現的瓊斯的圖像點點頭,他的話音時斷時續。瓊斯說的絕大多數話都是沒有意義的,但是他們能聽出他聲音中的恐懼。
“他在欺騙自己!”
卡西亞諾夫和加西亞從艦橋上拚命地跑過去,霍伯看着斯內登,尋求幫助。但是這位科學官卻傾身靠在巴克斯特的椅背上,緊皺眉頭,試圖領悟瓊斯要表達的意思。
“瓊斯,黛利拉號飛船怎麼樣了?”喬丹朝耳機說道,“瓊斯,你在聽嗎?”
“……飛船離開的時候……有東西也一起上了甲板,然後……”
“什麼東西上了甲板?”
屏幕出現了雪花,受靜電干擾,連接效果越來越不好,這讓艦橋上的人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我要下去,到對接層。”喬丹說,“康奈爾,跟我一起過去。巴克斯特,告訴他們去三號艙。”
霍伯咳出了一聲滿帶懷疑的笑聲。
“你要讓他當你的助手,帶他一起去?”
“他是保安員,霍伯。”
“他是個酒鬼!”康奈爾甚至沒注意霍伯在盯着他,更不必說做出任何回應了。
“他有槍。”喬丹說,“你留下來,坐鎮監督艦橋。拉
茜斯,協助引導飛船對接。必要的條件下,你可以遠程操控運輸飛船。”
“如果我們還能與他們取得聯繫的話。”拉茜斯說。
“假如我們能取得聯繫的話,就這麼去做!”喬丹突然停了下來。她深深地吸了幾口氣,霍伯幾乎能聽到她的想法。從來沒有遇到比這更糟糕的情況,一定要保持冷靜,一定要掌控好局面。他知道她在想三名失事的礦工,擔心會失去更多人。她直直地盯着他看。他眉頭一皺,可她轉身便向艦橋走去,沒給他再次阻止自己的機會。
他們絕不應該讓薩姆森號飛船與自己的飛船對接,霍伯深知這一點。或者說,如果對接了,他們需要切斷所有的外部氣閘操作,直到確定一切安全。曾有二十名礦工被安排在地表工作,還有二十多名礦工計劃返回到運輸船中。兩隊換班的各有二十位男男女女,但是現在,仍在馬里昂號飛船上的十個人應優先考慮。
他走到巴克斯特的通信台控制板前,再次檢查了雷達掃描設備。此時此刻,薩姆森號飛船以它的名字被標記在屏幕上,它看起來像教科書上的一個案例,從太陽那一邊向馬里昂號飛船的軌道靠近,在大氣中形成一彎電弧。
“拉茜斯?”霍伯指着屏幕問道。
“飛船急劇地攀升起來。瓊斯盡最大可能讓飛船以最快的速度向前推進。”
“他們急切地渴望到達馬里昂號飛船。”
“但是,這不對啊……”拉茜斯喃喃低語。“怎麼了?”霍伯問道。
“黛利拉號飛船正在改變航向。”
“巴克斯特,”霍伯說,“標繪航線追蹤黛利拉號飛船。”
巴克斯特按下一些按鈕后,屏幕開始閃爍起來,顯示出航向的改變。黛利拉號飛船拖着長長的藍色點狀尾巴,它的運行軌跡形成一片模糊的扇形。
“黛利拉號飛船的領航員是誰?”
“吉馬·基奇,”韋爾福德說,“她是一名優秀的領航員。”
“但是今天她不是。巴克斯特,我們需要與黛利拉號飛船對話,了解一下飛船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會竭盡所能與他們取得聯繫。”
“好的。”霍伯十分敬重巴克斯特。他是一個奇怪的傢伙,事實上根本不是一個混子。大家會這樣想,很可能是因為他在吧枱後面忙碌的時間比在台前花費的時間更多。但在通信技術方面,他確實是一個奇才。如果發生了什麼差池,他是能夠保障全員回家的潛在生命線。因此,他是馬里昂號飛船上最重要的人之一。
“我們還不知道他們的飛船上到底發生了什麼狀況,”
鮑威爾說,“什麼都有可能發生。”
“他是不是說過現在薩姆森號飛船上只有六名船員在?”韋爾福德反問道,“那麼其他人呢?”
霍伯聳聳肩。每一艘飛船上都配備有二十名船員和一名領航員。如果薩姆森號飛船返航時船員少於一半的話,也就是說他們也不清楚在黛利拉號飛船上還有多少人,剩下的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也無從知曉?他短暫地閉上一會兒眼睛,凝神靜氣,以排除雜念。
“我看到黛利拉號飛船了!”巴克斯特說道。他敲擊着電腦鍵盤上的幾個按鍵,然後切換到其中一塊空白的屏幕。“沒有聲音,連我打的招呼也沒有收到任何回應。也許……”但是他的聲音越來越小。
他們都看見黛利拉號飛船內部發生的事了。
此時此刻,領航員吉馬·基奇正在她的座位上尖叫,那聲音充滿了恐懼與絕望,她雙眼緊緊盯着面前的窗戶,目睹這樣的恐怖場景,現場一片死寂。而她身後,一群影子正在扑打扭動着。
“巴克斯特,”霍伯低聲說道,“切換攝像頭。”
巴克斯特隨即敲擊鍵盤,視角切換到上方的一個攝像頭,正對着基奇頭部後方的畫面。這是一塊寬屏,而且圖像經過壓縮后能顯示出整個客艙的畫面。
有血跡。
三名礦工直接跪坐在領航員的後面。其中兩人手握尖尖的砂鑿,這是一種用來破碎緻密砂岩的輕合金工具。他們邊揮舞手臂,邊猛烈攻擊着某個東西,但是他們的目標物體卻剛好在視野之外。中間的那名礦工手持等離子體噴槍。
“他不能在那裏使用噴槍,”鮑威爾說道,“如果他這麼做了,他就會……他就會……他媽的什麼東西?”
幾個礦工看起來被綁在他們的座位上了。他們的頭向後仰着,胸部流淌着鮮血,衣服也被撕扯開,露出骨頭和肉。其中一個人仍在不斷地扭動翻滾着,不一會兒,某種東西從她的胸部破胸而出,那東西掙扎着從她身體裏竄了出來。在人造光的反射下,一個外表呈光滑曲線的傢伙泛着微光,身上還閃爍着她的鮮血。
其他礦工癱在船艙的地板上,似乎已經死了。他們中間不時被投來各種形狀的肢體碎片,都是被切片和砍斷的身體部位,血水濺在地板上,還有牆上。噴濺到天花板上的血水不斷地向下滴落。
在客艙的後面,三個小形狀的物體在密封門的後面不停地來回衝撞。霍伯知道在那後面有個小浴室,只有兩個隔間和一個面盆。那裏肯定有什麼它們想要的東西。
這些傢伙。
它們每一隻的身形有一隻小貓那麼大,身體顏色看上去是深赭色的,周身濕漉漉的、閃閃發光,它們並不是自然分娩的產物。它們看起來尖尖的,像正在回家的大型甲殼蟲或蠍子。
衛浴門已經嚴重受損,其中一側塌陷下來。
“它是由兩英寸厚的鋼板製成的。”霍伯說。
“我們得幫幫他們。”韋爾福德說。
“我認為他們已經不需要營救了。”斯內登說道。此刻,霍伯真想揍她一頓,但是她說得很對。基奇無聲的尖叫也證明了這一點。不管他們還看到了什麼,不管領航員已經知道了什麼,就目前了解到的情況,在她眼裏黛利拉號飛船現在所處的情形已經毫無任何希望了。
“關掉它。”霍伯說道。但巴克斯特並沒有聽從他的指令。艦橋上的六個人還在繼續看着屏幕。
這些怪獸砸毀了衛浴門,然後擠了進去,它們的身體在抽搐並猛烈地扑打着。
其中一名礦工手握砂鑿子,向上舉起並向前方投去,好像他的腿被身下的什麼東西絆倒了。拿着等離子體噴槍的男子跌倒在右側,與那掙扎的身形保持着距離。某種多腿的生物體瞬間從攝像機前掠過,從圖像中能看出它正幸福地吸吮鮮血。
當攝像機的圖像再次清晰起來時,等離子體噴槍已經被點燃了。
“哦,不要這樣。”鮑威爾說道。
噴槍呈現出炫目的白色。火苗飆升至整個船艙,只有可怕的幾秒鐘時間,被綁着的礦工的屍體就發出噝噝聲響,並跳動出熊熊火焰。礦工的衣服和肉體都燃燒起來。只有一名礦工還在綁帶中不停地扭動,突然有東西破胸而出,變成一團大火苗橫穿船艙。
等離子體射流突然向周圍和後方掠去,一切都變白了。
巴克斯特敲擊着鍵盤,圖像返回到駕駛員座艙的視界,他們看到吉馬·基奇的身上也着火了。
他隨即關掉了畫面。雖然他們看到的一切都是無聲的,但失去的圖像卻讓整個艦船陷入一種恐怖的鴉雀無聲的氣氛當中。
霍伯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他立即敲擊所有船員的對講按鈕,面對話筒里傳來的噼里啪啦的抱怨反饋聲,他的面部肌肉不停地抽搐着。
“露西,我們不能讓那些飛船與我們對接。”他對着麥克風說,“你聽到了嗎?黛利拉號飛船已經……甲板上有東西,是怪獸。”他緊閉雙眼,向他喪失的童真哀悼。“所有人都死了。”
“哦,不!”拉茜斯喊道。
霍伯看着他,此刻這位法國人不敢凝視雷達屏幕。
“太晚了。”拉茜斯低聲說道。霍伯看着屏幕,詛咒自己。他早該想到這種情況的!他再次敲擊按鈕,大聲疾呼起來。
“喬丹,康奈爾,離開那裏,遠離對接層,趕快往遠處跑,往遠處跑,快跑!”他只能寄希望於他們聽到了呼叫並注意提防危險。但是片刻后,他意識到這已經不重要了。
船身受損的黛利拉號飛船猛烈地撞擊了馬里昂號飛船,
撞擊力和隨之而來的爆炸從腳下傳來,震顫了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