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雷普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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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送至:維蘭德-湯谷公司,科學部(參考:代碼937)
日期:(未詳細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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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遇險信號。已充分執行相關資料的轉移工作。
預計飛行到LV178星球的行程時間:
目前的速度:4,423天。
全速:77天。
燃料庫存:92%
初始推力。
她夢到了怪物。
它們身上帶有尖刺,皮膚黑黑的,硬殼質地,周身光滑,充滿惡意,躲在陰暗的角落裏,然後突然襲擊,在她所愛的人身體裏播種——包括她的前夫,她的寶貝女兒——然後怪物幼崽從人們身體中衝出來,在一片血雨中誕生。它們迅速擴張,彷彿迅速從她難以想像的遙遠距離被瞬間拉近。
它們被描繪成在太空深處的空洞中不斷成長、繁衍,由一艘船的大小,變成一顆衛星、一顆行星那麼大,然後越來越大。
它們將會吞噬宇宙,但仍會留下她去見證它們日漸消亡。
她夢到的怪物能夠掌握她的心智,甚至在她還沒有記起那些人物的名字之前就把他們的樣貌從她的記憶中擦除了。
在這些夢裏有一個簡單、空白的陰影。但沒有留給她任何喘息的機會,因為先是悲傷,然後就是恐懼。
當她終於開始清醒時,雷普利的噩夢逃到了陰影里,然後開始逐漸消失。但那只是一定程度上的消失。儘管在她的夢中劃過了黎明的曙光,但陰影依舊存在。
等待着。
“達拉斯。”雷普利說道。
“怎麼了?”
她手捂雙唇,想咳嗽一下清清乾燥的喉嚨。她意識到一切已經不可能了。達拉斯已經死了。異形把他帶走了。
她面前的這張臉是如此瘦小,鬍子拉碴的。他的神情還有些困惑不安,甚至有些陌生。
他看着她。
“達拉斯?你是指德克薩斯州的城市嗎?”他問道。
“德克薩斯州?”她的思緒一片混亂。一堆雜亂的記憶不斷向她湧來,有些她能想起來,有些卻不能。她奮力回憶,試圖把這些記憶串聯起來,渴望得到線索,弄清楚她是誰,她在哪兒。她覺得她與自己的身體已經分離開來。有種遊離的想法讓她試圖找到家,但她的身體有些發冷,而且越發的鬆散,無法控制自己。
在一切的背後彷彿有個若隱若現的影子……它身材巨大,陰險狡猾。
“太好了,”那個男人說道,“真他媽的太好了。”
“嗯?”難道是返回諾史莫號飛船上了嗎?但她回憶起那艘巨型救援飛船已變成一顆耀眼的星。救援,然後呢?
有人發現了她。穿梭機獲救,並被帶到了飛船上。她得救了。
她就是艾倫·雷普利。很快,她就會和大家重新團聚了。
有東西在她的胃裏蠕動。她的大腦不斷地被大量的影像反覆沖刷着,同她蘇醒以來受到的驚嚇和被激活觸覺的感覺相比,這些影像是如此的清晰生動。
凱恩不停地抽搐着,他的胸部突然撕裂開來,那東西從裏面沖了出來。
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準備好感受皮膚被拉伸的感覺和肋骨向外斷裂的劇痛。
“嘿,嘿!”那個男人伸手去碰她。
難道你不明白將要發生什麼嗎?她想喊出來,但她卻失聲了。她的嘴巴太幹了,舌頭有種腫脹的、被沙塵包裹的麻木的感覺。他抬起她的肩膀,用拇指撫摸着她的下巴。這樣溫柔、親密的按摩動作讓她感到十分舒服,不久后,她就不再翻滾了。
“你有一隻貓。”他微笑着說道。這笑容與他的面龐十分匹配,雖然看起來有些不自然,彷彿他很少這樣微笑。
“喬西。”雷普利痛苦地發出刺耳的聲音,隨後那隻貓從她的腹部爬到了她的胸口。它站在那裏,微微搖晃,然後握緊爪子,拱起了背。喬西的爪子透過雷普利薄薄的背心划傷她的皮膚,她瑟縮了一下,但這種感覺很好。有疼痛感意味着她還活着。
她伸手撫摸喬西,這給她帶來了巨大的幸福感。她走出了陰影,現在她回家了,或者說離回家不遠了。如果她被一艘更大的飛船發現的話,她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擺脫掉那些陰影。那些可怕的、悲傷的記憶早已湧上心頭,但是它們僅限於此。只是記憶罷了。
未來一片光明。
“他們找到我們了。”她輕聲對喬西說道,小貓溫柔地從喉嚨里發出咕嚕聲。她感覺胳膊不像自己的,但她可以通過指間和手掌感覺到貓咪柔軟的皮毛。喬西正倚靠在她身旁舒展着筋骨。她想知道貓咪是不是也會做噩夢。
“現在我們安全了。”
她想起了阿曼達,她的女兒,當她們見到彼此的時候該有多開心呀。雷普利錯過了女兒的十一歲生日嗎?她衷心希望自己沒有錯過,因為她討厭不守承諾。
在那位男士的幫助下,她慢慢坐了起來,不斷地呻吟着,因為神經細胞也逐漸蘇醒過來。最壞的情況是手腳發麻,這遠比她以前進入深度睡眠的狀況要更糟糕。她直起身子,盡量保持坐姿不動,以利於體內循環,她的耳鳴最終也消失了。
那個男人開始說話。
“事實上……說實話,你並非十分安全。”
“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們並不是救援船。當你出現在我們的視野範圍內的時候,我們還以為你是救援船呢。我們原本以為你會回復我們的呼救信號,誰會想到……”男人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弱,雷普利抬起頭,看到他身後還有兩個人也在她狹窄的穿梭機里。這兩個人背靠牆站着,警惕地盯着她和休眠艙。
“你在跟我開玩笑吧。”其中那個女人開口說道。
“住口,斯內登。”男人伸出了手,“我的名字叫霍伯。你能站起來嗎?”
“我在哪裏?”雷普利問道。
“這肯定不是你想去的那個地方。”霍伯身後的男子說道。他個子很高,瘦瘦的,面容有些憔悴。“小姐,你還是睡覺吧。做個好夢。”
“這是鮑威爾。”霍伯說道,“別理他們。讓我們帶你到醫務室吧,讓加西亞幫你清洗身體,再做個全身檢查。看樣子你也需要補充點食物了。”
雷普利眉頭一皺,馬上又感到口乾舌燥。她的胃在隆隆作響。她感到頭暈目眩。她抓住休眠艙的一側,慢慢地抬起腿跨過艙門邊緣,然後試圖站起來,霍伯扶着她的胳膊。他的手溫暖得令人難以置信,這種真實的感覺太美妙了。但是他說的話仍然困擾着她。
喬西依偎着返回休眠艙的底部,彷彿渴望再睡一會兒。
也許貓咪真的什麼都知道,她沉思着。
“這是哪兒?”雷普利又問了一遍,然後穿梭機開始旋轉起來。當她暈過去的時候,陰影也再次迫近。
加西亞是一個小巧玲瓏、極具魅力的女人。她有一個習慣,說完每句話都會溫柔地笑笑。雷普利並不認為這是害羞的表現,事實上,這位飛船醫師很是緊張。
“你現在是在馬里昂號飛船上,這是其中一艘軌道礦業貨船,我們服務於凱蘭礦業公司。這些貨船歸普羅斯派克提亞所有,是聖麗公司旗下的一個分支機構,都歸屬於維蘭德-湯谷公司。”她聳聳肩,笑了起來,“建造我們這艘飛船的真正目的是為了獲取更大的核心礦床。飛船的貨倉巨大,位於機艙下面,並配備有四個伸縮牽引式的甲板。我們開採的是特莫耐特礦石,它是人類已知的最堅硬的物質。它比鑽石堅硬十五倍,這是極為罕見的。我們現在開採到三噸多一點。”
“這艘飛船出了什麼問題嗎?”雷普利問道。她依然很疲憊,感到噁心,但她的思維又恢復了。她能感覺到這裏有什麼地方十分不正常。
加西亞向旁邊瞥了一眼,幾乎沉默了。
“一些機械故障。”她伸手再拿一些消毒凝膠,然後在雷普利的小臂上塗抹起來。
“我們要回家嗎?”
“回哪個家?”加西亞問道。
“太陽系的地球。”
醫師突然驚訝起來。她搖了搖頭。
“霍伯說要給你治療,僅此而已。”她接着給雷普利治療,嘴裏喋喋不休地說著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以掩蓋她焦慮緊張的心情,雷普利並未阻止,就這樣一直聽她說。如果這樣做能夠拂去加西亞那些糟糕的感覺,讓她可以放鬆的話,那雷普利就這麼靜靜地聽她絮叨也未嘗不可。
也許,在她得知究竟發生了什麼糟糕的事情之前,她應該花點時間去休息一會兒。
“你需要靜脈滴注一些生理鹽水。”加西亞說著,拿起一根針頭。“這是東半球的藥物,但它會幫你恢復身體的水分,半小時后,你會感到精力充沛,只會留下一個小針眼兒。”她熟練地把針頭插入雷普利手臂上的靜脈里,然後用膠布貼好。“我建議你先吃少量流食。你的胃已經好久沒有消化食物了,內壁變得十分敏感。”
“很久嗎?”雷普利問道。
她停頓了一下,莞爾一笑。
“一會兒給你喝湯。對於他這樣一個玩世不恭的傢伙來說,拉茜斯卻能做得一手好湯。他現在正在廚房。”加西亞走向櫥櫃,帶回來一個白色的袋子。“我們給你準備了一些衣服。我恐怕不得不處理一下你的內衣。”
雷普利掀起覆蓋在她身上的床單,意識到此時此刻自己正一絲不掛。這是故意的嗎?也許他們不想她一起來就到處亂跑。
“多謝,”她說,“我現在就穿上衣服。”
“先不要穿衣服。”加西亞把袋子放在床下,就在她的腳邊。“你的身體還需要進行多項檢查,我還要檢查一下你的肝腎功能。你的脈搏看起來很好,但你的肺活量似乎減少了,可能是飛行這麼久的休眠模式導致的……”她再次轉身對着醫療台,“我給你準備好了你要吃的藥丸。”
“是治療什麼的?”
“幫助你更好地恢復。”
“我沒有生病。”雷普利看向加西亞,順便掃視了一下整個醫務室。它很小,只有六張床位,有些配置看起來有點原始。但這裏也有一些她不認識的高科技設備,例如房間中央有個大型的自動醫療艙,其側面有一個徽章,上面的名字似曾相識。
雷普利心中突然打了個寒戰。
我是可以被犧牲掉的,她想。再想到自己是唯一的倖存者后,出於一種驕傲的自尊心,她有些惱火。
“你沒有說你們實際上是維蘭德-湯谷公司的飛船吧。”
“你說什麼?”加西亞盯着雷普利,“哦,好吧,我們不屬於那兒。我剛才告訴過你,我們公司的名字是凱蘭礦業公司,是聖麗公司的子公司。但是維蘭德-湯谷公司生產了很多用於進行外太空探索的設備。很難找到一艘飛船沒有應用到其生產的設備零件。說實話,他們的自動醫療艙是我見過最好的,可以做到一些令人驚訝的事情,我們曾經有一名礦工——”
“那是個大公司嗎?”
“是規模最大的公司。”加西亞說道,“事實上,他們擁有屬於自己的太空區域。母公司擁有無數個太空區域,而聖麗公司只是被其收購了……誰知道呢,也許這是十二年前的事了?當時我在凱蘭公司木衛一的總部工作,還沒有任何太空飛行經驗。也許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改變,但執行各種任務卻大大地開拓了我們的眼界,拓寬了我們對整個宇宙的認知。”她一邊喋喋不休地說著,一邊準備藥品,清點藥片,雷普利一直在聽她說。
“你知道嗎,他們現在正在搞外星環境地球化的投資?
他們在合適的星球上建立了大規模的大氣改造工廠,通過一些技術手段對大氣採取一定的措施,凈化空氣,治理空氣。
我只是個醫師,這方面我不太懂。這項工程預計需要數十年的時間。然後就會有物資籌措,用來勘探、採礦。我也聽說他們已經造好許多巨型艦船,足有數英里長,能夠捕捉和牽引小行星。同樣,他們也已建造好很多研究工作站。他們需要大量的醫師、科學家和軍人。維蘭德-湯谷公司在許多領域都有所經營。”
也許時代的變遷並沒有改變太多,雷普利心想,然而對於“時代”的估量依舊困擾着她。她坐了起來,抬起一條腿伸出床外,推了一下加西亞的側身。
“我感覺很好。”她堅稱。床單從她身上滑落下來,加西亞立馬把臉轉了過去,場面有些尷尬。雷普利藉此機會站了起來,伸手去夠床下包里的衣服。
“哦……”一個聲音說。她抬起頭,霍伯正站在醫務室的入口處,他盯着她赤裸的身體足足有幾秒鐘之長才看向別處。“見鬼,太對不起了,我以為你已經——”
“你就是想讓我老老實實地躺在床上就安全了嗎?”雷普利問,“難道你就沒有什麼問題想問問我嗎?”
“請別這麼說。”霍伯沒有轉過身去。他沒有做過多的解釋,但是雷普利又躺了回去。事實上,她在跌倒之前就這麼做了,因為她仍然覺得自己像個廢物。她支撐着枕頭,用胳膊夾着床單把身體蓋住。
“現在你可以安全地看我了。”她說。
霍伯笑了笑,走過去坐在她的床尾。
“你現在感覺如何?”
“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我好做出判斷。”
霍伯瞥了一眼加西亞,她點了點頭。
“是的,她現在很好。”醫師確定地說。
“看到了吧?”雷普利說。很好,除了還有些想要嘔吐的感覺。
“好吧,”霍伯說道,“事情是這樣的,我們差一點兒就救不到你了。十五個小時前,我們在雷達里發現了你的穿梭機。你處於被控制的狀態。”
“被誰控制?”
霍伯聳了聳了肩。
“你一直飄浮在太空中,曾環繞馬里昂號飛船運轉,然後與我們留下的一隻對接臂對接。”說話的同時,他的臉上有一絲神情閃過。
雷普利想,如果他不主動說出來的話,那麼還有一些其他事情我得問問他,比如對接臂是怎麼一回事。
“穿梭機設定了與鄰近設備自動對接的程序。”她說。
“自動對接?”
“如果它這樣設定的話就會如此執行。”
“好的,那麼,現在我們碰到了一個學術上的問題。我們現在的狀況,當然也包括你在內,是……十分嚴峻的。”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整理思緒。“十一周前,我們的飛船遇到一場嚴重的碰撞事故。與此同時,我們失去了很多同伴。我們被撞得偏離了地球同步軌道,現在飛船運行軌道在不斷衰減。預計還有不到十五天的時間,飛船就會在大氣層中燒毀。”
“什麼星球的大氣層?”
“是地表覆蓋岩石結構的LV178星球。”
“你們開採特莫耐特礦石的那顆星球?”雷普利說道,她覺得霍伯看加西亞的表情很有趣。“別緊張,她什麼也沒告訴過我,任何重要的事情。”
霍伯伸出雙手。
“當前就是這種狀況。我們的天線陣已經損毀,所以我們無法發射任何長途遇險信號。但是,在碰撞發生之後,我們通過高頻發射器發送出了求救信號,而且現在也仍在反覆循環地不斷發送。希望在可營救範圍內有人能夠接收到它。”他眉頭緊皺,“難道你沒聽到嗎?”
“對不起,沒有。”她回復道,“我當時正在小睡。”
“當然。”霍伯看向一旁,揉搓着雙手。又有兩個人進入醫務室,他們兩個人都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她認出了卡西亞諾夫,那個深膚色的飛船醫師給她進行了最初的體檢。
但她並不認識另外那個男人。他身材矮胖,帶着些許悲傷的神情,垂着臉,胸簽上寫着巴克斯特。他坐在另一張床上,盯着她看。
“你好。”她說。他只是點了點頭。
“那麼,在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霍伯問道。
雷普利閉上了眼睛,一陣記憶湧上心頭——那個星球,凱恩,異形的誕生、快速成長,然後就是她逃進穿梭機之前的恐怖和諾史莫號飛船的損失。那是一場與惡魔的最後對抗。回憶令她大為震驚,它們的暴力,它們的直接。好像過去的事情比現在更真實。
“我曾經在一艘拖引船上,”她說,“所有船員皆在事故中殞命,整艘飛船已經灰飛煙滅。我是唯一死裏逃生的倖存者。”
“諾史莫號飛船?”霍伯問道。
“你怎麼知道的?”
“我訪問過穿梭機的電腦。我記得我讀過有關你的飛船的資料,事實上,那時我還是個孩子。它已石沉大海,隨着‘無法追蹤’的檔案一起被封存起來。”
雷普利眨了眨眼睛。
“我在外面漂流多久了?”她早已知道答案對她來說一定是個艱難的事實。她從加西亞的反應中看出了些什麼,然後又看向霍伯。
“三十七年。”
雷普利低下頭看着自己的手,以及前臂上的針頭。
我一點也沒變老,她想。然後她想起了可愛的女兒阿曼達,她對媽媽要離開十七個月去執行任務這件事很是抗拒。雷普利緊緊地抱着女兒並對她許下諾言,等媽媽這次完成任務回來,生活就會恢復正常。看,這裏。她指向阿曼達的電腦屏幕瀏覽着日曆表。你十一歲生日那天,我會回來的,給你買最好的生日禮物。
“接下來告訴她薩姆森號飛船上的情況嗎?”巴克斯特問道。
雷普利環顧整個房間。
“誰是薩姆森?”
沒有人答覆她。
巴克斯特聳了聳肩,然後走到她的床邊,把一台平板電腦放在床單上。
“好吧,”他說道,“不管怎麼說,還是以這種方式向你介紹更直接一些,便於你理解。”他敲下一個圖標。
“薩姆森號飛船被鎖定在我們另一個尚存的對接臂上已經有七十七天了。它現在是密封的。這些東西在裏面,它們也是造成我們窘困現狀的原因所在。”
他滑動着屏幕。
在那一刻,雷普利疑惑起來。事實上,她是醒着的。
床單接觸皮膚的感覺,還有手臂上有針刺的痛感,這些都說明她的的確確存在於那裏。她對自己倖存下來的想法表示懷疑,並希望這只是她臨終前的噩夢。
“哦,不。”她輕聲說道,房間裏的氣氛馬上就變了。
她開始顫抖。而就在眨眼的一瞬間,噩夢再次向她襲來,那些有陰影的怪物如星星那般大小,身材巨大。她想知道,這僅僅只是一場夢嗎?一場噩夢?她看着這些她不認識的人,頓時恐慌起來,想知道他們從何而來。
“不,”她喊道,她的喉嚨乾燥得快要燃燒起來,“不是這兒!”
卡西亞諾夫叫喊着什麼,加西亞扶她坐了下來,一股劇烈的疼痛再次襲向她的手臂。
但是,即使一切都消失了,也再找不到片刻的安寧了。
“她知道它們是什麼東西。”霍伯說。
他們返回到艦橋上。卡西亞諾夫和加西亞留在醫務室觀察雷普利的狀況,如果她有什麼異動就馬上通知霍伯回來。
霍伯希望那個時刻能在她身旁。她曾遭受過如此殘酷的折磨,現在雖然她醒了,但情況似乎更加糟糕了。
除此之外,或許她能幫上忙。
“也許她知道如何殺死它們。”巴克斯特說道。
“可能吧,”霍伯說,“也許不會。但至少,她從那裏認出了它們是什麼東西。”他對着監控器點點頭。他們保存了從薩姆森號飛船內部的攝像機中獲得的最終的影像資料。
然後他們就與之失去了聯繫,就在三十天前。
瓊斯早已過世。那些東西把他拖拽回客艙,殺掉了他。
它們會長大成黑暗的、帶有陰影的身形,沒有人能夠解釋這種現象。它們的身材有一個成年男子大小,甚至更大些。
那四個形狀一直保持不動,加上糟糕的影像,他們更難看清楚了。
巴克斯特向後滾動查看着三號艙,他們已經如此熟悉那裏所有的圖像了。韋爾福德和鮑威爾搭設起來的三個攝像機和之前顯示的圖像一樣——沒有運動,沒有任何干擾的信號。門仍然緊鎖着,很結實。麥克風沒有雜音。雖然他們看不見薩姆森號飛船內部的影像,但至少他們可以繼續觀察。
如果這些鬼東西真的衝破大門,湧入對接艙怎麼辦?他們想好了一個計劃,但他們都對這個計劃沒有十足的信心。
“我去看看鮑威爾和韋爾福德弄得怎麼樣了,”霍伯說,“如果醫務室有什麼事就大喊一聲。”
“你覺得她為什麼會來到這裏?”巴克斯特問道。
“我並不確定她是否知道。”霍伯拿起隨身攜帶的等離子體噴槍,把它掛在肩膀上,然後離開了艦橋。
這支等離子體噴槍體積不大,是一款手持型的,在採礦中通常用於熔化和硬化砂沉積物。他們那裏最大的一支可以在鐵路上運行,熔化砂石,形成新礦井外部堅固的外牆,並用於爆破砂石,使其熔化,再次形成堅硬的厚達十英寸的岩石板。小型等離子體噴槍可由礦工用來修補一些小漏洞。
或者,霍伯想,用它們來趕走一些不速之客。
他不知道這是否可行,隨後他看到了效果,有一隻異形從黛利拉號飛船中被排放出來了。在馬里昂號飛船更大規模的範圍內,其中任何一隻出現在他面前,他都已經準備好了。
斯內登還在科學實驗室里工作着。現在她在那裏已經待了太長時間,有時候霍伯去拜訪她都感覺自己打擾了她的工作。她一直是個安靜的女人,安靜並富有魅力,霍伯很喜歡與她談論他們工作中有關科學的方面。
她曾經為維蘭德-湯谷公司工作,那時是在圍繞比鄰星運行的其中一個研究基地中。雖然她不再直接服務於他們,但該公司仍然為許多飛船上的科學官提供科研資金,並為任何需要他們的分支機構提供資金支持。公司提供的資金十分豐厚,通常會用大量資金去資助他們完成一項任務。
霍伯喜歡斯內登,喜歡她對工作的奉獻精神,以及她對這份工作溢於言表的熱愛。在那裏,她可以盡情地享受工作帶來的樂趣,這種感覺奇妙而又美好。他說有一次他問她希望找到什麼,她的回答是,一切皆有可能。
現在,斯內登天真無邪的想像力受到了打擊。
與此同時,霍伯兒時的夢想也必須面對現實。
他到達科學實驗室時,斯內登坐在大型中央島的一條板凳上。在她面前有兩塊平板電腦和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她雙手抱着頭,手肘撐在櫃枱上。
“嘿。”霍伯說道。
她抬頭一看,嚇了一跳。
“哦。沒聽到你的腳步聲。”
“一切都很酷吧?”
斯內登溫柔地笑了起來。“不去理會我們正逐漸瀕臨死亡,終將碰撞在一個無生命跡象的地獄般的砂岩星球上這一事實嗎?是的,一切看起來都很酷。”
他苦笑着。
“所以,你怎麼看待雷普利?”
“很明顯,她見過這些東西。”斯內登眉頭緊皺地回復道,“在哪裏見到的,怎麼見到的,什麼時候的事,為什麼會遇到這些怪獸,我毫無頭緒。我想和她談一談。”
“如果你認為這會有幫助的話。”
“幫助?”斯內登一臉疑惑。
“你懂我的意思吧。”霍伯把等離子體噴槍輕輕地放在板凳上。
“嗯,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她笑着說道,“我知道現在由你掌控全局,而且我也很確定,這幾天你一直都在思考這些問題。”
“那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些什麼嗎?”他打趣道。他喜歡她笑起來的樣子,現在這個階段太缺少笑容了。
“逃生艙。”斯內登說,“也許試着校準一下他們的導航計算機,使得着陸的時候彼此的距離以及到礦井的距離都在步行範圍內。”
霍伯用手敲擊着板凳。
“我們一起到那兒去,那裏有充足的食物和日常用品,足夠我們用上幾年。”
“帶着這些等離子體噴槍一起過去嗎?”
“有備無患。”霍伯說道。
“帶着嗎?”斯內登輕輕推了一下等離子體噴槍,臉上露出苦澀的笑容。
“那下面可能不會有更多的那東西了。它們可能都上了黛利拉號飛船。”
“也可能有十幾隻,或者更多。”斯內登站了起來,開始在房間裏來回踱步。“想一想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它們從礦工的體內孵化出來。我們看到了過程。就那麼……從他們的體內衝出來。可能是那些東西附着在他們臉上的時候往他們的身體裏產卵了。我不知道。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們只能假定剩下的人可能都已經被感染了。”
“黛利拉號飛船上有十六個人,薩姆森號飛船上有六個人。”
斯內登點點頭。
“這麼說的話,有十八個人留在了礦井裏。”霍伯說。
“我寧願待在馬里昂號飛船上,”斯內登說,“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但現在看上去並不需要。”
“你知道什麼我不知道的事嗎?”
“沒有,但是或許我會以另一種方式來思考問題。”
霍伯皺了皺眉,並伸出手去。
“然後呢?”
“她的穿梭機。那是一艘外太空穿梭機,用於短途轉移人員,或是作為長期的救生艇來用。”
“一個休眠艙裝我們九個人。”
“沒關係,”斯內登說,“看。”她把其中一個平板電腦拿到霍伯身邊。起初他並沒有真正理解他所看見的究竟是什麼。這是一艘十分老舊的救生艇。最初它從海上失蹤,後來漂回到陸地上,裏面擠滿了倖存者。他們用襯衫和斷槳做成船帆,這些可憐的人懸在船的一側,有的在吃魚,還有的從匆忙支起的船帆集水器中擠出水來喝。
“今天我有些愚鈍。”霍伯說,“是的,現在由我負責。但恕我愚鈍,請把你所知道的一切詳細地講給我聽。”
“休眠艙中有我們九個人,”斯內登說,“但是我們還要儘可能多地在穿梭機里塞滿物資。我們的目的是飛向地球,或者至少是飛向外圍星系。點燃飛船引擎直到耗盡最後一滴燃料,盡我們所能,接近光速飛行。然後……我們輪流
待在休眠艙中。”
“輪流?”他說,“她已經在太空中休眠三十七年了。”
“是的,但這是十分不正常的現象。雖然我還沒有檢查,但是穿梭機的電腦一定發生了故障。”
“我們檢查它的飛行日誌時並沒有發現任何跡象。”
“霍伯,你研究得還不夠深入。問題在於,我們可以以這樣的方式倖存下來。一次需要六個月,我們其中的一個人處於休眠狀態,其他八個人……努力存活下來。”
“六個月都待在一個密閉的空間裏?穿梭機的最大載客量為五人,而且只能用來短途飛行。用來承載我們八個人?
最終我們會互相殘殺。”他搖搖頭,“你能計算出它能飛行多久嗎?”
斯內登挑起了一邊的眉毛。
“嗯……幾年吧。”
“幾年?”
“到達外圍星系也許需要三年,然後——”
“這不可能!”他說。
霍伯看着斯內登再次敲下平板電腦的屏幕。她顯然已經做足了功課。有實例在屏幕中逐一顯現,例如海上救生艇事件和受損軌道上的擱淺事件,這都是空難史上飛行人員奇迹般地存活下來的典型例子。雖然斯內登的描述中沒有一個完整的時間表,但這些事件都證明了一個道理,無論遇到什麼樣的惡劣狀況,人們在逆境中的求生信念都無比強大。
無論多麼絕望。
“我們需要檢查穿梭機的系統,”他說,“燃料電池,還有生命保障系統。”
“而且你也是首席工程師,難道不是嗎?”
霍伯笑了。“你是認真的。”
“是的。”
他盯着她看了一會兒,想否認她灌輸給他的他們還有一絲求生希望的想法。因為他無法承擔這沉重的希望背後所需要擔負的責任。
“救援隊伍還沒到達,霍伯,”她說,“沒有及時到達。”
“是的,”他說,“我知道。”
“所以你會——”
“霍伯!”卡西亞諾夫的聲音突然出現在對講機中。
“雷普利有些激動。我能讓她再次安靜下來,但我真的不想
再給她注射任何滿劑量的藥物了。”
霍伯跳到牆邊,按下對講機的按鈕。
“不,不要。她已經睡得足夠多了。我馬上就下來。”
他向斯內登微微一笑,然後點了點頭。“我會和雷普利談談,然後得到她的訪問代碼。”
當他離開科學實驗室,前往治療艙時,飛船的廊道似乎
比之前要明亮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