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綿里藏針
沈瑤聞言臉色亦變,側眸盯了沈媛一眼以作警示,卻終究有縱容的心思,未曾開口。
見薛家略矮人一頭,當事人薛如意雖惱火卻又不知如何反駁,聲聲遭人嗤笑,薛絳姝心下無奈,抬手攬過如意,喟嘆道,
“我們如意素來謙虛,倒不像我,總是恨不得天下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名號似的,頗叫人笑話。故而如意有多少才藝,並未曾傳出薛府。除了綉工,我這三妹妹最擅長的卻是長琴。往年祖母壽辰或是家中小宴上,三妹妹總會撫琴助興,這是我不能及的。父親在家中時常教導我們幾個女孩兒出行要謙虛謹慎,三妹妹含羞,又素來是最聽父親教誨的,故而心中有數從不外露,只自家人知道罷了。”
這話未免有些打沈媛的臉,皆是高門貴女,自然也是先比矜持端莊,再比學識才貌,如今一比,哪一府的姑娘更有教養,顯而易見。如今倒換做沈家,面色皆變。
不過沈瑤到底最穩重,聞言微微勾唇,彎眉笑道,“這倒是我們孤陋寡聞了。昨日瞧見薛三妹妹的賀禮便知妹妹的女紅的確了得。至於琴技,我雖未曾有幸耳聞,從前卻是聽過縣君撫過的,既是連縣君的妙手都比不過,想來必定是仙苑妙音,實在佩服。”又側眸與沈媛道,“可聽見了。人家薛妹妹可是妙人,偏你張狂。還不快求人見諒。”
背對着薛如意等人,她看似微笑,眼眸里明動含波,彷彿兩汪盈盈春水,然而落在沈媛眼中卻是說不出口的寒意,沈媛心下一驚,連忙頷首,一改方才的囂張跋扈之意,唯唯道歉。薛如意心下暗喜,不由得得意勾唇。
轉頭便見薛絳姝沈瑤二人繼續往前走,彷彿方才未曾有過“針鋒相對”的時候,依舊談笑風生,不曾有半分疏離。
薛如意微微抿唇,見沈媛在一旁沉着臉,心下忽然又不喜,只恨自己沒有伶俐口舌,方才又被薛絳姝搶了風頭。
一行人邊走邊聊,將寶華寺轉了大半圈,又重新繞回後院僻靜之處,見遠遠的廂房院落處又有不知是誰家的下人提着包裹進進出出,薛絳姝笑道,“看來慧明大師名不虛傳,不知這又是京中哪一府上的姑娘也來了。”
沈瑤頷首,“也許是從京外來的,也未嘗不可。如今人家正在收拾,舟車勞頓必定辛苦,若要拜訪,總要等到明日方得機會。前頭便是我所歇着的廂房了,如今正趕午時,太陽正烤人的時候,不如請縣君與三姑娘前去鄙院小坐,不知縣君可賞臉?”
這般誠懇,彷彿給了薛絳姝極大的情面,如今是叫薛絳姝拒絕不了了。只得溫婉應了,極客氣道,“盛情難卻,自當前去。”
而這其中,沈媛自然一直沒有好臉色。她倒不敢違背沈瑤,亦明白薛絳姝伶牙俐齒,也是她比不得的。又見薛如意神情膽怯,離不開薛絳姝的照拂,心下得意,故而將這怨氣盡數潑及到薛如意的身上,使得席間氣氛冷凝,雖不至不歡而散,卻也是綿里藏針、各懷心思。
等到天色漸晚、薛絳姝等人起身告辭后,沈瑤方才收回笑容,也不理會沈媛,兀自端起茶盞淺昀,彷彿房裏除了她,再無旁人。只是門口卻守着的是她的丫鬟,一個人也讓不進來,房裏的人也放不出去。
沈媛立在地上只覺尷尬。沈家姑娘們雖在外頭齊心,沈瑤待沈媛宛如同母親妹,只是沈媛自己清楚,在外頭的逢場作戲,是牽扯不到內院的。
而沈瑤如今不笑不語,顯然是有惱怒的意思。她頓時心虛,拿眼打量沈瑤的神色良久,斟酌道,“一路舟車勞頓,又在寺中走了半晌,姐姐應該累了罷。天色已晚,妹妹就不在這裏叨擾姐姐,我先回房,姐姐也早些歇息罷。”福身後要走,卻見守在門口的丫鬟忽然上前一步擋住房門,顯然是沈瑤,並沒有放她走的意思。
她心下微驚,顫顫回身,試探道,“姐姐還有事...吩咐我?”
“跪下。”
沈瑤的語意輕柔如盈盈春水,餘音甚至還帶着一股慵懶之意,彷彿才貪眠過的貓兒,並無絲毫震懾之意。
卻聽得沈媛一陣心驚,膝下不聽使喚,順從跪倒。她蹙眉,不解道,“為何?”
寺中清靜,連廂房裏的一用茶樽器具也只是青白的粗瓷,沈瑤彷彿未曾瞧見沈媛已跪倒在地,拿着茶盞把玩良久,方才捨得摞下,抬眼道,“知道自己哪錯了么?”
見沈媛面色驚愕,她不由得輕嗤,懶怠地往後靠着身子,“心裏若是沒數,就去外頭跪着。什麼時候想透了,再進來交代。”
眼色一露,下人忙上前,作勢要將沈媛拉出院門。沈媛忙側身求道,“姐姐,如今可是在寶華寺,並非府中。我也是沈家的姑娘,倘若我在院外跪着,被來往的人瞧見,丟的可是沈家的臉,姐姐,這也丟你的臉面啊。”
沈瑤聞言挑眉,語意波瀾不驚,“你如今的膽子,倒是敢忤逆我了?”
“妹妹並不敢,”沈媛忙垂眸認錯,“只是妹妹實在不知姐姐今日為何如此惱怒我,是因着……方才薛家姑娘們在時,我的僭越之處么?”
“看來你心中還是有數,”沈瑤側身,拿眼緊盯着她,“不過我倒是不明白,父親素來誇你乖順,往日裏你也裝個人樣兒,怎麼今日就學的如此咄咄逼人,在薛家人面前,成何體統?”
沈媛覺得委屈,忙道,“姐姐冤枉我,若論起我今日說的話,縱然有幾句不合規矩的也是衝著薛家的三姑娘去的,那也是因着她自己上不得檯面,惹人嫌罷了,我並未曾得罪薛絳姝,姐姐何必因一個薛家的庶女惱我呢?”
沈瑤聞言怒極反笑,“庶女?好大的口氣。”見沈媛面色驚愕,她輕嗤一聲,眉眼裏盡數是嫌惡的諷意,“跟着我許久,你只怕是忘了本,可要我提醒你一句,你也是庶出。”
沈媛的額角已然冒出一層細薄的冷汗。她不敢答話,生怕那句話再將沈瑤說惱了,絲毫情面也不給她留着。就這般跪着,良久,方才聽沈瑤自頭頂上拋下一句,“滾回自己房裏思過去,領你出來,是為了叫你見世面,倘若出去惹事,給沈家丟臉,也不必回沈家了。”
…
比之沈瑤的囂張,薛絳姝這邊的院子裏是難得的寂靜。今日受了極大的委屈,自打一回來,薛如意便垮着臉兒回了自己房裏歇着,再不肯出來。倚翠要了熱水服侍薛絳姝更衣,襯着收衣裳的功夫,抿唇抱怨,“笑裏藏刀了大半晌,奴婢覺得臉都酸了。”
薛絳姝覺得好笑,順手摸過桌案上擺放的經書,待拂冬重新掌燈,一邊廂翻開研讀一邊廂笑道,“你還累。不過是在家中,我太縱容你罷了,如今出來端一會子架勢便受不得了,架勢倒大。”
倚翠忙笑道,“姑娘又拿這話來取笑我。如今與家中可比較不得。在府上後院兒,除了老太太、大夫人、二夫人,屬姑娘最當家,自然最是舒坦。在外頭,姑娘性子好,奴婢跟着姑娘,怎麼的也得裝作好性子不是,自然是覺得累了,姑娘只當我懶怠。
何況這沈家的姑娘,一個比一個的,沒個省油的燈。沈大姑娘笑裏藏刀,沈四姑娘針鋒相對,是了,那四姑娘嘴還是個咬尖兒的,可叫人瞧着生氣。可惜人家是主子,我是奴才,否則,我必定容不得。”
薛絳姝聞言失笑,旋即也淺淺蹙眉,略有斥責,“什麼規矩,該罰。”見倚翠唾落着腦袋,又險些笑出聲來,忙故作慍怒之色,道,“去外頭立半柱香去。”
倚翠一愣,忙擺手求饒,嘴上還道,“奴婢知道自己錯了,姑娘快饒了奴婢罷。奴婢還得留下來侍奉姑娘呢。”
“有拂冬一人足矣,”薛絳姝搖頭,不動聲色,“你素來乖張,也是我慣壞了你。如今不給你些教訓,只怕日後要惹出事端來,更是麻煩。如今亡羊補牢,尚為時未晚。你也不要想着躲懶,就在院中思過去,否則我瞧着更惱你。”
倚翠這才慌了神,忙摞下手中的巾布,躲出廂房。
拂冬笑道,“雖知姑娘並非真心實意地惱她,不過姑娘也已許久未曾責罰奴婢們,今晚忽然發了火,只怕是要唬得倚翠睡不着了。”
薛絳姝嘆息,合上手中書卷,搖了搖頭,“你方才也聽見了她說話,實在是我往日裏忒慣着她了。若是只再我跟前兒牢騷倒也無妨,可她性子又急,出去了聽着誰對我不好了,便是要挽袖子上去的。可若是如此,她總是吃虧。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倒可護着她,如若將來有一日不在我身邊了,倘若惹了禍,我也是鞭長莫及,總要她自己長記性,才能記住自己的錯處。”
拂冬聞言失笑,見薛絳姝疑惑,替她理好明日要穿戴的衣裳首飾后,含笑道,“我笑姑娘像菩薩,面慈心軟,總是護着奴婢們,卻不想您自己才多大,尚未及笄便操碎了心。”
“我做的這些算什麼,比起母親每日裏在府中周旋的事,我已是最懶怠的了。”折騰了一日,薛絳姝如今也有些困怠,歪着身子尋思了一陣兒,忽覺身上有些涼意,吩咐拂冬道,“夜裏起風,不知明日是否會落雨,去把窗子闔上罷,再叫倚翠進來,免得吹了風頭疼。”
拂冬應着走到窗前,正要開口喚倚翠,卻見院中空無一人,不免驚愕,“倚翠這妮子怎的不見蹤影了?”
薛絳姝聞言一愣,見拂冬神色不似偽作,忙起身趕過來,見院中果然無人,皺眉道,“難不成是因着我罰了她,她惱了,賭氣跑遠了不成?”
拂冬搖頭,“倚翠並不是冒失之輩,姑娘在這兒,她豈敢跑出去。可若不是她自己跑出去,那好端端的,人怎麼不在院子裏呢?”
薛絳姝心頭微顫,不易察覺地握緊了袖口。寶華寺雖繁華,終究是在京外,屬荒郊之地。她們所居住的廂房院落又偏後山,如今天色已晚,外頭如同潑墨一般將天地連成一線,除了零星幾處的院子裏還有這微弱的燭火跳動,四周寂靜無聲,各處廂房的屋檐連成一片后宛如一個無底洞一般,踏出一步,如入深淵。
薛絳姝自心底泛起一股寒意,只覺得倚翠如今凶多吉少,忙披了衣裳、端過燭台,便要往院外走。
拂冬忙攔她,“姑娘不能出去,此地偏遠,若要找倚翠,也得是奴婢。隨着姑娘一同的薛府護衛如今就在寺中外院住着,奴婢去尋他們一同尋倚翠,姑娘可不能出去。”
“你也說此地偏遠僻靜,如今沒了倚翠的蹤跡,我又怎能再放心你出去。”薛絳姝搖頭,“若要出去尋,也淫蕩是你我同去,再者先去瞧瞧三姑娘那邊兒睡下了么,可有什麼動靜。”
說著話便預備往外走,甚至散散披在肩上的長衫滑落於地也顧不得,才下台階,忽然聽院門聲響,有人影匆匆跑進來,薛絳姝定睛一瞧,正是倚翠。
心下頓時鬆了口氣,又見倚翠跑的滿頭薄汗、雙頰通紅,薛絳姝的心又重新提了起來,只當是倚翠在外頭受了驚嚇,忙於拂冬攬着她進了房門,替她斟了杯茶,安撫道,“原是我不該放你一人出去,身上可還覺得好,可受了驚嚇?”
倚翠搖頭,起身道,“倒叫奴婢憂心,奴婢無事。”
拂冬道,“無事怎會急成着這副模樣,你不知道方才姑娘見你不在院中,還當你是怎的了,急得要親自出去尋你。”又撫着她的背,“姑娘只叫你在院中,你是如何出去的?可是遇上了什麼人…”
倚翠搖頭,“並非,只是我自己聽到動靜跑出去瞧熱鬧,身上的汗也是這一路上跑回來惹的,姑娘以為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