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迷案(下)

第五章:迷案(下)

“楚姐姐,我可沒有那種才能。”劉雙想着卷宗庫里那幾架厚厚的卷宗,還有後堂數不清的案底陳卷,苦笑着搖了搖頭,“從黎州來的時候,我拜託溫大人將他所知盡數教我。”

“溫白?”楚青青神色緩和,她入司也有兩年,也曾見過那個看起來滿面笑容的老傢伙,如果是那個老謀深算的黎州總司典的話,確實很有可能收集這些消息,“你剛才說的端倪,是什麼。”

“我也不確定。”劉雙微微舒展眉頭,從記憶里搜索關於那三位重臣的信息,“我按照溫大人的所知,特意查看了三份卷宗,泰寧三年六月,祿州水患,朝議上要求火速處置的重臣里,同時有這三位。泰寧四年十二月,稗州吏之子殺人案里,上議處死的,同時有這三位。泰寧五年九月,庚帝壽辰,宸王賀禮物品名單擬定人員,同時有這三位。”

“像這樣的,大都記錄在其他主要大人的卷宗里。”劉雙頓了頓,解釋道。

“那麼,疑點最大的就是五年前的稗州吏王克定?”楚青青疑問,“但是,如果是不同的事件得罪了同一個人,也不是沒有可能。”

“對,所以想直接從卷宗里找到答案,幾乎是不可能的。”劉雙肯定,微微嘆了口氣,“所以,這隻能作為一個疑點來思慮。”

“你沒有對卓大人說這些。”楚青青盯着劉雙深不見底的漆黑瞳仁,似乎想要透過無邊的夜色,從那雙眼睛之中看出什麼,“但是,你為什麼要跟我說。”

空氣驀然變得凝結,夜色冷卻,黑暗裏,年輕男子的眉眼格外的柔軟。

絲毫沒有感受到對方的戒心和惡意,楚晴晴頹然的放下了聳起的肩頭,放下了敵意。

“我相信你。”

長久的沉默,集聚在空氣中的壓迫似乎瞬間煙消雲散。

從那雙原本堅忍,但此刻軟糯的眼睛裏,楚青青一顆長久被城府蒙蔽的眼睛裏,罕見的露出青澀的暖意。即使明白對面這個人話中的深意,她還是沒有緣由的選擇相信了這個初識半日的同僚。

是的,至少這個人沒有欺騙自己,也許這就夠了。

初識半日的兩個人,在此刻默默的放下了防備之心。

“嘶——”楚青青摸出火摺子,小心的點亮,藉著微弱的光打量着案發現場。屍體早已清理乾淨,只留下白筆描繪的痕迹。

“方大人說,那夜追殺那個更夫的,是一位炁境高手。”劉雙摸索着殘留下來的刀兵印痕,腦海里構思着那日血腥的殺戮,“炁境武者屈身追殺一個更夫?我想,尚書府遇到的殺人者,定不止一位這樣的高手。”

“能夠驅使數位炁境高手的,會是何等人物?”楚青青心底沉下了幾分,神色黯然,這樣的兇手,會是神捕司能夠懲辦得了的么。

“現場沒有發現毒物或者迷香之類的東西吧。”劉雙將白瓷杯子對着火光細細查看,湊近鼻子輕嗅。

“沒有,但是——”楚青青月眉微皺,“吳大人府上十二位護院,毫無反抗的痕迹就被殺害。這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

“我們檢查了所有幾具,擺件,花草,甚至燭台,香油,都沒有發現怪異,司里的鑒毒師傅也確認了,即使混合型毒物也是沒有的。”楚青青用火摺子照亮牆壁和立柱,上面甚至沒有刀劍交錯而不可避免劈出的痕迹。

“借我一用。”劉雙接過火折,足尖一點,縱身伏在中梁橫柱上。

微微火光照亮了一塵不染的粗實橫樑,他將火焰緩緩靠近柱面,纖細修長的手指摩挲着實木的紋理。

那些紋理稠密而光滑,是雲州出產的上等玗琪木,持久耐用,即使百年尚且不會輕易腐敗,看着這尚書府的結構陳設,新建超不過十年。

“將燭台遞我!”劉雙不容置疑的冷靜,讓楚青青微微發愣,本不應隨意使用現場的東西,但是他那樣堅定的口吻,楚青青還是摸到燭台,翻身上了中梁。

劉雙食指摸下些許蠟油,塗抹在橫樑上面,細細摸勻。

“楚姐姐,摸摸看。”

楚青青雖然一雙少女玉手因為常年舞刀弄劍生了繭,然而畢竟是女孩子,肌膚細膩光潔,還是能清楚的感受到粗木的紋理。

“很光滑。”楚青青有些疑惑。

“再看看橫樑下面。”

楚青青探手向下,觸及之處,居然跟被劉雙塗抹過蠟油的柱面有着驚人相似的觸感。

“橫樑下擺被人塗了油脂!”楚青青脫口,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是的,為了避免年久腐蝕,所有的橫樑立柱,幾乎都會塗抹一層密脂,通常使用的是北離盛產的松脂,而這種玗琪木則不同,死去的玗琪木也會分泌一種防腐的油脂,所以無需再次塗抹松脂。”劉雙壓低聲音,即使沒有旁人會聽得到,“但是,這根橫樑的下面,被人塗上了類似油脂的東西。”

“是了,那日神捕司探查現場,確實只是查看了橫樑的上面,對於在地上就能看得到的下側,沒有過多留意。”楚青青頷首,“即使留意,也很難發現它的不同。”

“帶回去一點讓鑒毒師傅看看吧。”說著,楚青青抽出佩劍,準備刮下來一點帶走。

“也好。”劉雙探手用火摺子為楚青青照亮,“我聽說過一種油脂,遇熱擴散,聞者內息不穩,不能使力,楚姐姐,你試着運氣。”

楚青青將劍刃上的碎沫收好,暗自調息,果然,一種似有似無的障橫亘在四肢百骸脈門之處,氣力被阻,楚青青瞬間警覺起來。

“我也一樣,這種油脂遇到稍微高些的溫度就會擴散。”劉雙苦笑,剛才的火摺子的溫度顯然將油脂烤熱,好在現在是暗夜,“不過一會就好,這種東西藥性極短。”

“所以,案發時間裏,正廳人滿,燈火通明,使得油脂擴散?”楚青青蹙着眉頭。

翻身下樑,被油脂封住氣力的劉雙腳下一軟,堪堪站穩。

“小心。”劉雙本能的伸手,讓楚青青搭在他的小臂上,扶住身形不穩的女子。

“這是什麼東西?”楚青青握緊同僚的胳膊,面色發青。她從未陷入過這樣的境地,而此刻,她能夠信賴的,居然只有這個初識半日的劉雙。

“凝香脂。”

黑暗中,低沉厚重的聲音從火摺子照不到的陰影里傳來。

“是誰!”劉雙厲吒,被突如其來的聲音驚駭,他完全沒有感覺到有人進入,涼意從頭頂如冰水灌頂,直到腳底,冷汗從額頭冒出,恐懼鋪面而來。可是他不能害怕,不敢害怕。

“強弩之末。”那個聲音冷笑,“倒是今夜有出好戲,神捕司的小丫頭偷會情人,我倒是可以成全你們,把你們的屍體栓在一起。”

“你胡說!”聽得那般下流的譏諷,到底是女孩子,楚青青的恐懼被少女的羞澀掩蓋,抓着劉雙的手似有似無的放開,又好似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拚命握緊。

為什麼沒有懷疑這個人跟黑暗裏的兇徒是一夥的呢?楚青青霎時間渾身顫慄。

劉雙從手臂傳來的力道能夠清晰的感受到楚青青的恐懼,畢竟還是富貴小姐,即使在神捕司從事,畢竟宸王腳下,這種生死交付人手的感覺,恐怕從未經歷過吧。

“不要怕,我在。”

溫良而堅定的聲音,楚青青懸着的心驀然安定。

劉雙強作鎮定,翻手熄滅手裏的火摺子,如此,雙方都處於黑暗之中,楚青青埋身在他身後,暗自調息,畢竟那一點點凝香脂,只要在發作前恢復氣力,還是能有幾分勝算的吧。

“好感人啊,苦命鴛鴦旦夕命喪,有意思。”那個聲音帶着荒淫的意味,頗有興緻的挑釁。

劉雙壓低喘息聲,在黑暗裏摸出佩劍,擺好防禦的姿勢,循着聲音的來源,沒有說話。

“你們跑不了,不過你小子居然識得凝香脂?殺了你怪可惜的。”那個聲音嘆息,“我給你個機會,殺了你身後的那個丫頭,拿着七神捕的人頭投靠我家主人,你還有命活着。”

知道那個聲音的意圖,劉雙伸手握緊楚青青手,在黑暗中給與對方溫度,觸手可及的纖纖玉手此刻涼冰如石。

兩人近在咫尺,做好了禦敵的準備。

“哎,可惜了,那我就送你們一程,一起去死吧!”那個聲音假惺惺的惋惜,即使知道那兩個年輕人不會如他所願,主動投誠,但是面對這樣弱小的對手,他自覺遊刃有餘,絲毫不急於下手。

窸窣的聲響從角落傳來,凝香脂的藥力還未散去,儘管使不上氣力,但是招式感官未受影響,劉雙靜氣聆聽。

“叮——”封喉一劍被格擋,劉雙虎口發麻,長劍險些脫手飛出。

比起劉雙,藏身黑暗的殺手更為震驚,他萬沒想到,那致命一劍居然被這個中了凝香脂的少年郎擋住,主人令他趁夜將橫樑上殘留的凝香脂抹去,以免留下後患,卻不料撞上了神捕司的人。

劉雙氣息未平,時刻提防着無法預料的襲擊,他要回護身後的女子。

“逃——”劉雙低喝一聲,一把推開楚青青,長劍擊出,直取殺手。

變起剎那,殺手沒有料到對方居然還有餘力主動出擊,一時間亂了陣腳,看不清對方的路數,急匆間舞劍護身。

楚青青被推開幾步,微微愣住,眼神變幻不定。這個人竟然不惜如此也要保護自己?被突如其來的恐懼震駭的七公子此刻心念電轉。

“哼!小瞧了我!”楚青青跺腳,心神瞬間平甫,摸出火摺子,三人霎時間暴露在光照里,也不遲疑,循着殺手的位置擲去,提劍縱身便刺。

眼見不是敵手的兩個年輕人突然間轉守為攻,殺手冷笑起來,卻也不敢輕敵,暗自運氣提息。

“什麼!”火摺子尚未落地,明亮的火光映照在殺手的眼眸里,蒙面的殺手突然間瞳孔放大。

抓住了那一瞬間的恍神,劉雙的長劍已然近身,一劍便穿透殺手的肩胛。

“混蛋!”殺手被刺傷的同時飛身後退,才使得那一劍不曾致命。

楚青青收劍與劉雙並肩,火摺子落在地上,隔在三人中間,火焰搖曳擺動,似乎被殺氣吹拂。

“什麼時候!”殺手單手按着肩胛的傷口,憤恨的盯着面前的兩個年輕人。

“是火摺子,你們把凝香脂塗到火摺子上了!”看着火光跳躍閃爍,殺手忽然明白了一切。

那個小子吸引注意力,小丫頭趁機把劍刃上的油脂塗抹在火摺子上,瞬間揮發擴散的凝香脂讓他也着了道。

“晚了!”時機到了,遲則生變,劉雙孤注一擲,就要將殺手就地格殺。

“痴人說夢!”肩胛受傷的殺手居然從容冷笑,他單手提劍,調轉劍刃,唇間微動。

“小心!”那個姿勢……是術法一門中的符文!

覺察到不對,楚青青脫口,飛身沖向劉雙,就要用身體將劉雙撞離,避開殺手的劍刃。

火,從殺手的劍刃上憑空騰起,彷彿游龍般跳躍而明亮,直奔過來,就要撞到兩人,將兩人吞沒。

“破!”認出對方的動作,那柄劍上、附着着符文!來不及多想,劉雙單手急速捏決,就在火焰包圍他們的一瞬間,他的手指輕輕一點,奔騰如龍的火焰就如憑空產生的時候一樣,在黑夜裏消失湮滅,了無蹤跡。

“你是什麼人!”拼盡全力使出的殺手鐧,符文術法被輕易破除,術法強大的反噬力轟然反彈,猶如弓弦崩裂,黑衣殺手被無形的力量轟翻,最後的殺招被一擊破除,驚恐的跌倒在地,眼神失去了原本冷傲的神色,渾身顫抖。

“凝香脂可以封鎖氣力,卻不能封印術法。”劉雙攔腰扶住楚青青,剛剛那奮身救他的一幕映在眼底。

“笨蛋,你是什麼人?”楚青青驚魂未定,越來越看不透眼前這個人的來歷背景,只是與那個陌生的殺手不同,她沒有恐懼,也沒有憂慮,而是,仰慕?

“黎州行典令劉雙,見過七公子。”劉雙宛然微笑,鬆開楚青青,彎腰行下屬禮。

“額……”楚青青被劉雙逗得咯咯笑起來,伸手挽起劉雙雙臂。

楚青青臉色剎時變色,那沉重的力度……顯然剛才那一擊擊潰的不止是那個殺人,還有這個衰弱的年輕人,超出力量範疇的術法在他的身上也產生了反噬的力,這個笨蛋已經是強弩之末了,為了不讓殺手發覺而強作鎮定。

“算你們走運!”見事不可成,殺手翻窗就逃。

“請留步!”渾厚的男音從屋外傳來。

緊接着,是殺手重重摔在地上的聲音。

“三哥!”楚青青聽出了那聲音的主人,欣喜之情溢於言表,“笨蛋,我們有救了!”

“嗯!”被楚青青攙扶着,終於不用強做鎮定了,身形一軟,扶住楚青青堪堪站住,劉雙苦笑着回答。

來人踩着月色飄然而至,楚青青從未覺得三哥像今天這樣英明神武。

閃着冷芒的長劍架在殺手的項間,方君悅欣慰的看着互相攙扶的二人,“很好,你們做的非常好!”

“謝謝三哥!”楚青青酡紅了臉頰,在火光的照映下格外的紅潤。

“跟我去神捕司走一趟吧。”方君悅探手去捉黑衣的殺手,觸手間只覺那人癱軟無力,面色一白,一探鼻息。

死了?

藉著火光,方君悅撤下了殺手的面巾,卻看不清殺手的容貌了——七竅流血,面容如岩石風化般迅速腐爛。

吞服了藏在牙齒里的劇毒,事敗而不會出賣組織么?

“對自己人也如此歹毒么?”方君悅搖頭嘆息,“我再此守着,你們趕快回司,差人來把屍體帶回去。”

“三哥,小心。”楚青青面有憂色,攙扶着脫力的劉雙。

“讓巡防營送你們回去吧。”方君悅頓了頓,還是不放心。

看着兩人相互扶持着,在一隊巡防營的護衛下消失在長寧街的盡頭,方君悅神色變幻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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