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暗流

第六章:暗流

夜已沉。宵禁的銅鑼響徹睆城的每一條街道。

然而在西市長街,更夫打着哈欠喊着“小心火燭”的恍神見,一個瘦小的黑影眨眼間鑽進了衚衕。隨後,巡視睆城的一組十人的巡防營整齊的巡視而過。

那個瘦小的黑影藉著月色的掩蓋從衚衕口轉身進了一個極其隱秘的暗道,然而沒人能想到,那條暗道居然是通向當今權傾朝野的右相鄭直的府邸的。

右丞相的府邸,右相鄭直的書房即使到了這個時候依然亮着明亮的燭火。從外面能看得到鄭直握筆讀書的身影,微微佝僂的脊背,那是操勞多年留下的證明。偶爾有幾個下人進去送進茶水,聽老爺吩咐后又出來執行。

書房裏,書桌右上角上放着厚厚的一疊文書,鄭直正着筆書寫着明天準備呈報給宸王的奏摺,就聽到身後書櫃內層傳來微不可聞的擊打聲。三長兩短,似乎帶着特別的意味。

鄭直放下手中的筆,過度的操勞讓這個年過七旬的老人咳嗽了起來,他沉默了一會,才微微轉動桌角放着的硯台,“吱呀”一聲,書櫃從中間緩緩向兩側打開,書櫃後面閃出一個身形瘦小,頭戴黑色兜帽的年輕男子。

男子已經摘下了面巾,閃身上來,俯身低頭,單膝跪地彙報道:“大人,屬下探聽到一個情報!”

“說吧。”鄭直轉身坐在硬木扶椅上,端起了已經泛涼的茗茶,飲了一口。

“此前神捕司卓大人調用的黎州行典令,已於今日進王都。”

“哦?”鄭直嘴角微微揚起,帶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似乎有了興趣,放下了茶杯。

“按大人吩咐,屬下探查了那小吏的底細,是從承隱寺的俗家弟子,而且與承隱學宮關係密切,從去年開始發跡,連破兩宗大案,深得黎州溫典司信任。最關鍵的是——蕭小侯爺似乎與他相識。”

鄭直端坐起來,枯老的手搓着茶杯,眉頭緊鎖,在思慮着什麼。

承隱寺?俗家弟子?說起來,蕭何是曾經在承隱寺禮佛三年,不過那也是七年前的事情了,那個時候老侯爺還在日日與酒為伴,不理自己這個唯一的兒子,那麼,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么?又有什麼東西的陰影里蠢蠢欲動?

鄭直讀過《宸昭文王本紀》,那個天下初定的動蕩年代,龍武王羽崩后,耀繼位,年十二。王后官氏聽政。時鎮國公官若承權勢滔天,興國公許子安、定國公秦洛為其羽翼。安國公蕭寂言、寧國公王顯、平國公鄭千洛、盛國公徐嶺為王之臂膀。然其各提攜親信,致使朝政昏暗。耀坤佑四年,攝政,削興國公、盛國公爵位,免寧國公、安國公、鎮國公兵權,令鎮國公官氏移居遠離王都的甯州,念其大功,襲爵位,襲俸祿,世代非王意不得返朝。開國七國公僅余定國公、平國公,此舉引朝野動蕩,十年乃止。

昭文王坤佑四年,那件驚天大案發生以後,原本的開國七大國公之中就有兩位被削為庶人,安國公蕭氏一族雖然免於此難,但是也只剩下爵位和俸祿,所有的權利都被剝奪,甚至,連自由也被奪取。為了嚴格監視他們的一舉一動,凡是繼承爵位的人,非宸王親許不可離開王都,老侯爺一年前病死,這蕭何是方才繼承爵位不過一年的時間,這個時候,這個年輕人到底是想要做什麼?

鄭直心思電轉,他能侍三朝天子,自二十年前為百官之首,長居右相之位,算度城府自然鮮有人敵,可是驀然的,他覺得自己似乎陷入了一場巨大的陰謀佈局之中。

“下去吧,繼續監視。”鄭直眉頭緊鎖,不知道想着什麼。四十多年宦海,在他手裏破掉的局太多太多了,區區一個黎州行典令,自己是不是顧慮太多了。他伸出手,用力握了握,似乎想要抓緊什麼,嘴角浮出一絲冷笑。

“是,大人。”小個子轉身進了密道,消失在長長的黑暗之中。書櫃悄然閉合。

…………………

子夜時分,王城之內已然迎來宵禁的時間。唯餘下幾座燈火輝煌的酒樓尚自歌舞昇平,人流如織。出手闊綽的富商和貴族子弟揮金如土,如玉美人嫣然淺笑。杯盞交錯之間,珠玉搖擺,紙醉金迷。

而這之中,自然當屬南市西坊開旋街顏玉樓最為奢靡繁華。自下而上,修葺了五層之多。要知道,王宮紫霄殿也不過七層。顏玉樓一層,倒是親民,有些錢財之人均可入內。然而之上的,卻是非富庶之人難以得進。至四層,已經是非王孫貴族,中州名門不能擅入了。

顏玉樓四層,更是無人不知的最奢侈的豪賭之地,最奇異的珍寶均於此樓拍售,偶有傾城美人亦在此出售,常常引得眾人垂涎不已,今夜的三層樓,喧鬧的聲音愈演愈烈。大約三十餘人圍成一圈,把巨大的展台圍在當中。這三十多人,個個錦衣羅衫,富貴逼人,不過想來,能來到這顏玉樓三層的,莫不是王孫公子,富商巨賈了。

“宋掌柜,怎麼還不開始啊。”一個玉帶青袍,錦繡圍肩的中年人止不住煩悶的心情,伸手推開面前的骰盅,“老子今天可不是來賭的。”

“李老闆莫要催,宋某這就來了。”從站台後面屏風之中走出一個滿臉憨笑的男人,臉上皺紋雖多,一頭烏黑的長發卻是着實看不出此人的年紀。

“宋掌柜真是會弔人胃口,都等了這麼久,我這都快把老李的銀票贏光了,哈哈。”說話的是一個站在李老闆對面的一個肥頭大耳的胖子,油光滿面的臉上寫滿了笑意,看來倒是的確贏了不少。此刻正收起略帶惱怒的李老闆的銀票。

“孫胖子,想贏光老子還早呢,今天老子是來買美人的,可不是來跟你耍骰子的。”李老闆不再搭理孫胖子。轉身跟旁邊的人搭起話來。

“宋掌柜快點開始啊,咱們都等這麼久了。”周圍開始有人起鬨。

宋掌柜揮手示意眾人安靜,然後開口說道:“諸位諸位,宋某自不會讓大家久等,不過今晚有位尊貴的客人,所以晚了些,現在大會開始。”

台下的眾人心裏默默嘀咕,顏玉樓雖然一切以金錢為尊,但是,無論什麼樣的富商,總還是要給貴胄些面子。當然,顏玉樓敢於神都之內如此飛揚,自然有他的規則,便是王子王孫,也要互相留些情面。

宋掌柜看着安靜下來的眾人,眼角瞥了瞥展台後面密間裏的神秘客人,示意下人把今晚的重頭戲請上台來。

伴着眾人的目光,一位妙齡少女輕移蓮步,施施然行上台來,坐在早已備好的豎琴旁。細看少女,白嫩如玉的臉蛋上,頰間微微泛起一對梨渦,淡抹胭脂,使兩腮潤色得象剛開放的一朵瓊花,白中透紅。簇黑彎長的眉毛,非畫似畫,一雙流盼生光的眼睛,那誘人的眸子,黑白分明,蕩漾着令人迷醉的風情神韻,身穿一襲素錦羅衫,外披水藍色輕紗,三千青絲被挽成一個簡單的碧落髻,將一支清雅的梅花簪子戴上,宛如畫中仙女。

原本安靜的眾人,這下子更加安靜了,似乎不知所措。

側身立於台側的宋掌柜看着意料中的情形,漏出抓黠的笑意,示意台上女子。

少女明了,輕啟朱唇,宛如清澗流水的悅耳妙音從少女口中吐出。

“小女家住斾州竺城,本姓柯,因家道中落,今日願賣藝為藝姬。小女不才,為各位獻上一首《南山有台》。”

少女緩步坐下,彈奏起古色的豎琴。

輕靈的聲音伴着悅耳的曲調緩緩道來,如流瀉在三月春光里的細雨,又如同靜落寒冬的初雪。

“南山有台,北山有萊。樂只君子,邦家之基。樂只君子,萬壽無期。

南山有桑,北山有楊。樂只君子,邦家之光。樂只君子,萬壽無疆。

南山有杞,北山有李。樂只君子,民之父母。樂只君子,德音不已。

南山有栲,北山有杻。樂只君子,遐不眉壽。樂只君子,德音是茂。

南山有枸,北山有楰。樂只君子,遐不黃耇。樂只君子,保艾爾後。”

一曲終了,眾人尚沉浸在曼妙的琴音里。

宋掌柜輕輕拍手鼓掌,眾人醒悟過來,跟着鼓掌叫好。少女起手施禮,引得眾人一陣騷亂。

“宋老闆,開價吧。”一個一身月白錦服的清俊公子朗聲開口道。

看着這少年公子俊秀的外表,宋掌柜陪着笑臉,心下暗自道,可惜了這一副好皮囊,生對了門戶,可是想的做的卻儘是齷蹉之事,口中卻道:“沈公子誤會了,今日與以往不同,今日所得之金,盡歸柯姑娘本人所有,本樓只做個方便而已,而且柯姑娘只出琴藝,今後若是有人違背柯姑娘,本樓有權利接回柯姑娘。”

沈小公子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心下嘀咕,一個臭藝女,有什麼了不起,等老子買回去還不是老子說了算的,口中卻道,“宋掌柜說的是,方才多有冒昧,還望柯姑娘包含。”沈公子對着少女拱手施禮。少女看着少年公子優雅的舉止,回以一禮。

“既然如此,起價是黃金一千兩。”宋掌柜開口道。

“在下願出五千兩,與柯姑娘月下賞琴對弈,不知姑娘意下如何。”沈小公子保持着優雅的姿態,率先開口。

“老子出七千兩,還是跟老子走吧。”李老闆晃動着手裏的摺扇,故作姿態,然而嘴裏還是粗魯的言語。

“哈哈,我出一萬,老李你還是歇歇吧。”孫胖子擠兌着李老闆,比起台上的少女,似乎更喜歡看李老闆惱怒不休的樣子。

台後的雅間裏,神秘的貴客好像對這一切都不感興趣,他帶起罩住整個頭部的斗篷,轉身下樓去了,身後跟着一個矯健的年青男人。

宋掌柜瞥見密間裏的人離去,長長的舒了一口氣。轉而專心應對這些富得流油的豪客。

星光黯淡的夜色里,一頂玄色大轎正沿着開旋街向南急行。抬轎的只有四個人。然而夜幕里看不清他們的模樣,只有隱藏在最幽深的巷子裏,那個形容枯槁的漢子正目不轉睛的看着他們消失在潑墨的夜色里。

襤褸漢子把自己隱沒在開旋街最深的小巷裏,他想要點燃手裏的煙袋,可是幾次都沒有成功,於是輕輕敲打着牆面,意圖把煙袋裏厚厚的殘渣敲打出來。然後望向對面幾乎微不可及的顏玉樓,似乎在等待着什麼。

還好沒有等待太久。巷頭一個披着斗篷的身影一轉,已然來到了漢子的面前。

來人把頭上的斗篷摘下,接着微弱的月光和手裏煙袋的光亮,漢子看着對面的銀髮老人依然精神奕奕,這個深夜孤身來人,竟然是當朝右相,鄭直。

“你看到王上的御轎了吧。”鄭直跟着漢子一樣,席地而坐。

“看到了,殿前軍在護駕。”漢子猛力吸了一口煙袋。

“你不會還不死心吧,就憑你,連王上的面都見不到。”鄭直揮手,想把嗆人的煙揮開。

“挖苦我有什麼用,你還不如我,至少我不用每天對着狗宸王諂媚。”落魄漢子冷笑着,按滅了煙袋的火星。

“是是,吳大統領當年的權柄可是滿王城裏,除了王上之外都找不出第二個人來的。”鄭直伸手抓過漢子的右衣袖口,然後抬起來,然而除開空蕩蕩的衣袖,沒有任何東西,“若不是老夫,你丟掉的可就不僅僅是這隻手臂了。”

面對這樣直白的譏諷,落魄漢子出乎意外的沒有任何反駁。看到這樣的反應,鄭直也自覺無趣,反而收斂了冷笑。

“我知道你心存怨恨,也知道你對紫霄殿了如指掌,不要着急,機會就快來了。”鄭直起身,把斗篷戴起來,“我要回去了,沒有我的命令,不可輕舉妄動。以免宸王有所警覺。”

漢子揮了揮僅剩的左手,表示知道了,也不答話。

鄭直不再管他,系好兜帽,逕自離開了。

如墨的夜色覆蓋了整個睆城。看着帶着斗篷的鄭直消失在街頭,落魄漢子終於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嘆了口氣,輕身一躍,居然翻牆而過,隱沒在巷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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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相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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