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禮天官
一萬多年前,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生活着自由自在的五個種族。
智慧的陸民精於商賈,長壽的妖民往返於四方,富庶的海民遨遊於七海,自由的羽民詩意的棲居,善良的白民施惠於四族。
整片大地上,北陸雖然廣博,然而氣候惡劣,極北的土地更是萬里冰封,西陸生長着神的遺迹,櫃格之松高三百仞,是羽民和白民的信仰,而唯有中陸大地土壤豐饒,沃野千里。
五個種族度過了短暫的和平時代,直到六千年前。
因為各自的繁衍生息,中州大地開始露出疲憊的姿態,物資難以供養五個種族的生存,五族的矛盾日益膨脹,然後不可避免的,戰爭爆發了。
陸民一直以來就以人口優勢和機械之力佔據着領袖的位置。而戰爭爆發以後,作為僅次於陸民的妖民,聯合了羽民,白民,和海民組成聯軍,共同對抗強大的陸民。
戰爭開始的時候,四族聯軍節節勝利,直到那位被稱為尊昭皇帝的人出現,在他的支持下,陸民將機械之力發揮到了極致,製造了能夠飛翔的‘翕’,巨型攻城利器‘夔’,能潛入深海的‘鯨’,幾近扭轉了整個戰局。
在最後那場決定中州之主的決戰中,那些天生擁有窺探星辰軌跡的海民們,在戰爭的最後時刻倒戈了,為陸民提供了源源不斷的財力物力。
有人說,是那些海民的大星跡師們,得到了星辰的旨意。
然而不管是什麼原因,陸民終於一舉擊潰妖族聯軍,將妖民驅逐,本來支持妖民的白民和羽民見大勢已去,主動退回西陸,不再踏足中州。
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海民居然也未曾索求大地上的財物,悄悄的返回了他們世世代代深居的九淵海殿。
從那個時候開始,本來生活在中州大地的五個種族,就僅剩下陸民一個,富饒肥沃的土地被陸民獨享。
再然後,就是王朝更迭,戰火也曾燃遍中州,但那也只是陸民自己的事情了。
溪流並不清楚那些數千年前的往事,可是他知道,采采都是知道的。
海民有着星辰的恩賜,擁有着接近千年的生命軌跡,和天生的對於星跡的感知。
二十年前,本來一生也就像父親那樣,作為漁夫養家餬口,父親已經為他訂好了親事,接下來娶妻,生子,老死,埋葬的後山的林子裏,也還不錯。
直到那一天,十八歲的他從海邊撿到了采采。
那是一個魚尾人身的小女孩,水藍色的長發,如同陸民的成年女子一般柔順濃密,精緻的小臉蛋上,有着完全不同於鄉野女人的美貌,雖然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模樣,但是已經能看出是個美人胚子。
年少的他還不懂這些,只是作為世代漁民的他們,關於海族還是知道一些的。
這種魚尾人身的,一定是海民了。
傳說海民有墜淚成珠的的能力,如果把她弄哭……
他這樣想着,還沒有付諸行動,那個美貌的小女孩已經發覺了他的意圖。
“你想一輩子只做一個漁夫么?”小女孩說話了,帶着洞悉人情的語調。
“帶我去王都,我能給你一切你想要的。”小女孩並沒有等待他的回答,她也懶得等他的回答,因為她知道,他無法拒絕。
從他的眼睛裏,她能讀到這個人的純澈,沒有惡的影子。
他辭別了父親母親,抱着小女孩來到王都。
她說,從今以後,你叫溪流。
她說,從今以後,你是我的人。
他說,好。
這一陪伴,就是二十年。二十年的時光並沒有讓她老去,同樣的,她也用了她的力量,延緩了自己的衰老。
只是他知道,這二十年,沒有改變的是他的容貌。改變的是他的心,和他想要的東西。
從她的口中,他懂的了各種各樣的知識,比如海民天生血涼,上了陸地只能用幻術幻化出雙腿,然而卻不能維持長久,數日之內還要回到水中。
甚至連皇室秘密典籍都沒有記載過的,比如海民的聖地,九淵之間的七根石柱,記載了海民千萬年的歷史。
這些東西,她如數告知了他。因為她知道,無論告訴他多少,他都會把它們帶到土裏。
他跟着她從漁村到王都,從山野莽夫到瞻星監星侍,獲得了從前未曾想過的人生。
他知道她有不想告訴任何人的目的,所以從來也不過問,只是那樣看着她,彷彿看着一朵花,一朵盛開的、孤獨而絕世的美麗花朵。
不過這一切都不重要了。能夠像現在這樣,一直陪伴在她的身邊直到死去,比在小漁村好得多啊。
可惜他的生命只有短短數十載,比起她長達千年的生命,他也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過客罷了。
如果說還有最後的願望,就是死後能葬回老家的後山,墓碑朝向大海,能讓他一直聽着海浪的聲音,就足夠了。
僅此而已。
喧鬧的鬼市街上,采采叫住了劉雙。
小女孩不知道陌生男子的名字,她聽到她認識的楚七公子叫他笨蛋,並不深諳陸民人情世故的海民小女孩隨着別人的稱呼叫道。
劉雙詫異回頭,“是叫我么?”
並沒有理會劉雙,小女孩點頭,小手正了正菠蘿面具,那巨大的面具完全遮蔽了她的小小的面頰,讓她不是那麼舒服。
“我去那邊等你。”楚青青雖然好奇,這個黎州來的小小行典令,到底是什麼來頭,卓大人對他青睞有加,喬初雲的故人又認得他,現在,連禮天官大人都專程叫住了他,可是她卻不便探知這些。
溪流微微點頭,三年前來到王都的時候楚青青就認識了他們,她知道眼前的二人幾乎是心意相通的,溪流的意思是,采采並不介意她是否迴避。
只是那個女孩,懶得打理人情世故,從不表達這些細枝末節。一直都是由溪流處理,在宸王面前也一直如此。
楚青青回以微笑,突然意識到,對面無法隔着面具看到自己的表情。也就頷首而退。
“我叫劉雙。”少年郎坐定,一雙眼睛四下打量。
剛剛一直被那變幻不定的星羅盤吸引,現在看時,才發現那個名叫溪流的男人有着高挑的身材,雖然被罩在青衣長衫下,還是掩蓋不住的神韻。
他懷裏的小女孩斜靠在男人的胸膛,眼睛一直看着無人的地方。而鬼市街喧鬧,人潮如織,她就只能盯着方桌的下首,好像一個怯生生的孩子。
“嗯,笨蛋,你把手放在星羅盤上。”小女孩似乎很喜歡楚青青對他的稱呼,也好,劉雙並不在意,比起溫老頭總是叫自己小禍害,還是好的多。
“劉雙公子見諒,采采並無惡意。”溪流溫言解釋。
劉雙搖頭,表示並不在意,這樣的稱謂倒是顯得親切。
他將右手覆蓋在星羅盤的中央,能夠感覺到星盤的紋理在自己的手掌下盛放,不知不覺的,他閉上了雙眼。
紅。滿眼猩紅的獻血噴涌而出,如同湖泊河流一樣,滿地都是,黑色的海浪從遙遠的七海翻滾起來,似乎要從湧上天空,萬籟俱寂,就像……荒野的冷夜一樣空曠悠遠。
“啊!”濃烈的空寂感讓劉雙叫出聲音,急速收回想要自保的手打落了星盤,金屬製成的圓盤跌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銅聲,好在被喧囂的路人聲音掩埋,無從聽到。
“你看到了什麼,告訴我!”女孩突然坐直了小小的身軀,一雙明眸閃爍着分外明亮的光,語氣里滿是興奮和求知。
從沒有見過采采這樣的神態,哪怕是被老宸王任命為禮天官的那一天,溪流只是默默的順着女童的身子,悄悄的挪動身體,靠近方桌,讓女童的手能夠觸碰到星盤和劉雙。
“血,和黑色的海,還有……無邊無盡的……寂寞……”劉雙平常嬉笑的神情盡數斂了去,一副深思的表情。
聽到這樣的話,采采原本振奮的精神突然頹了下去,小小的身子無力的癱坐在溪流的懷裏。
溪流不着痕迹的擁緊了懷裏冰冷的小傢伙,想要用自己的溫度給與她堅實的依靠。
然而溪流知道,她才是他精神上的依靠。
“溪流,我累了,我們回去吧。”采采頹唐的吩咐,圓潤的眼睛輕輕闔上,小手扶着溪流的胳膊,似乎陷入深眠。
“劉公子,請回吧。楚七公子在等你。”溪流盡量保持着溫和的語氣,比起這個陌生人,他心心念念的,只有懷裏的這個人而已。
溪流從背後的椅子上拾起白色的細絨大氅,溫柔的環住懷中的小女孩,蓋在她冰涼如水的身子上,轉身隱沒進巷子的陰影里。
有兩個帶着斗篷的黑衣人立刻跟了上去,步履矯健。
劉雙望着匆匆離去的兩個人,還有那明顯是武衛的黑衣人,神色變幻。
…………
溪流環抱着懷中的小女孩,在一行十個黑衣衛士的保護下,從鬼市街的暗道轉出,奔着禁城王宮急行。
北市入禁城最便捷的通道,就是北華門。雖然已經入夜,畢竟是王宮,北華門外還是燈火通明。
“是禮天官大人,開門!”例行檢查的戍衛統領遠遠的看到了他們,早早的開了門,恭恭敬敬的讓開了路。
“多謝。”溪流禮貌的應承了一聲,直奔瞻星監而去。
瞻星監位於王宮大內,足見宸王對其的重視。禮天官畢竟年輕,隔三差五就會跑去鬼市玩,而每每禮天官出行,宸王都會派十人以上的殿前軍護衛周全。
那些作為宸王親屬的、作為王都睆城內最強戰力的殿前軍,被保護的人是何等的榮耀啊。
戍衛統領陳揚遠遠的看着被殿前軍護衛的年輕禮天官,眼神里露出羨慕的神色。只是他並不知道,真正的禮天官,是那個小女孩。
“哎呦,我的天官大人,你終於回來了!”年輕的宸王披着紫黑色的諸侯王袍,早早的等候在瞻星監,看見回來的一行人,滿面春風的說道。
“拜見宸王殿下。”急匆匆趕回的溪流看見宸王親臨,不得不微微放緩腳步,單膝跪下,雙臂依然保持着平穩的姿勢,讓懷裏的小人兒能夠安心入眠。
“溪流,不必多禮。”宸王並沒有責怪,看着還帶着菠蘿面具的采采,知道是又去鬼市街遊玩去了,反而關切的問道,“怎麼,天官她,睡著了?”
“是的,殿下。”溪流並沒有,也沒打算叫醒懷中不尊宸王的孩子。
“好吧,那我明天再來吧。”宸王一臉掃興的表情,吩咐侍從遞過來一個散發著香氣的木盒,“帝都那邊送來了茯蕤花膏,給采採的。”
“溪流替采采謝過殿下。”有瞻星監的星侍過來接過木盒。
“行了!”宸王揮手,離了瞻星監。
“恭送殿下。”年輕的宸王在瞻星監全體星監的恭送下出了門。
“魏淳,準備好了么。”溪流喚來一個星監,眉頭不覺的緊皺,有些焦急的問道。
“好了,大人。”名叫魏淳的中年男人俯首回稟。
“好,都下去休息吧。”溪流屏退眾人,抱着采采入了後堂。
後堂寬闊的空間裏,只有一方巨大的蓮池,在這早春時分就開滿了蓮花,只是如果細細觀瞧,那些做工極為精緻的蓮花都只不過是工藝品罷了。
水溫有着熟悉的觸感,就像海邊的感覺。
溪流輕柔的將小女孩的面具摘下,露出精緻而嬌嫩的容顏,此時她的雙目緊閉,小手攥着拳頭,不知道夢境裏有着什麼樣的風景。
這方池塘是仿照海水的溫度和鹽份專門製作的,采采喜歡荷花,就找人做了些工藝品擺在池子裏。
溪流溫柔的將女孩平放在水池裏,女孩粉色的長裙在水裏綻放,就像一株盛放的花朵。
池水淹沒了女孩的魚尾,嬌小的身軀,慢慢覆蓋了頭頂。
溪流看着女孩的容色開始變得舒展,清俊的臉上露出柔軟的笑意。
倚着池塘邊的木質台階,有着年輕男人容貌的溪流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