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芙萍無根
偌大的一座長樂宮殿,就像是沉睡在後宮一角的巨獸,就在你以為它不會醒來時,這頭巨獸卻能足夠強勢的吞沒你。
被雪水壓斷的樹枝“咔擦”一下掉落,驚濺雪中雀,烏雲密佈間,天也顯得越來越近。
太後殿下宣召六宮共聽事宜,嬪妃們紛紛重視趕至,史芙州被長樂宮人攙着,強忍着痛苦,如鶴立雞群一般,挺在殿下。
等嬪妃都到齊,沒人敢去私語什麼,按位分尊卑坐好,一時之間鴉雀無聲。
太后精神氣兒看起來很足,眉眼間是說不出的凌厲,嘴角含威,她前半生跟着太祖厲兵戎馬,後半生母儀天下萬民敬仰,若論氣度華貴,後宮無人能及。
“今日內庭俱在,宗族血統乃大事,尤其事關皇族後裔,麗嬪不得欺瞞,你哪年入的知州府,一一從實。”
史芙州卻並沒有被震懾,她將宮人推開,一張絕美面龐已是冷極,手心緊捏住衣衫,半響后才開口“芙州從出生起便已被抱養去父親府中,母親上有一姊,其乃生母,不幸難產去世,母親懷念手足之情,便主動抱養芙州。”
也不知是身體疼痛還是敘事緣由,她的後背汗如雨滴,在張拂莘的角度下看得一清二楚。
太后陰晴不明,殿內便一片死寂,聲音不咸不淡道“皇帝縱容你,你卻把宮裏的規矩全忘了,你身為妃子不自稱為妾,反而在孤跟前口呼姓名,成何體統呢?”
王卻鶯看了太后一眼,隨即輕笑一聲“妾看那,麗嬪還以為是跟陛下撒嬌,矯揉造作呢。”平日裏她一直都忌憚着史芙州,不會在面子上有過不去的地方,可如今,痛打落水鳥簡直痛快極了。
史芙州紅着眼睛,身體一顫,咬牙對太后道“是,妾身知道了。”
“王婕妤不是在陛下面前最為愛護麗嬪娘娘了,如今如何不一樣呢?”趙瓏華傲氣挑眉道,上次王卻鶯說她承雨露卻無子,她也還記得,現在兩人就差一級而已,拋開資歷以及皇長子來說,趙瓏華本就是無所畏懼的。
王卻鶯驚怒之餘,反唇相譏道“趙容華是要當著太後殿下的面,以下犯上呢?”
趙瓏華內心瞧不起王氏至極,一屆宮女的出身,甚至不屑於把她當成敵人,嘴上卻淡淡道“您可誤會妾身了。”
“誤會你……”見長孫夫人都在瞪着她們看,王卻鶯忽而面色汕汕,便閉了嘴。
太后不曾理會二人口角,只是冷冷對長孫夫人道“記下麗嬪說的,出生之後進的史府,現在傳宣平侯府的上來。”
話音落下,過一會兒后室的宮女便帶出一個長相憨厚的女子,身穿的是宮外服飾,怯生生的踏進這間滿是貴人的宮殿,腳一軟便跪在了麗嬪的旁邊,對最上位的太后磕了頭,口呼“奴婢麝月給太後殿下請安,太后千歲,給各位娘娘小主們請安。”
史芙州愣在原地,如泥胎木塑一般,這個名字極是耳熟,打量她的容貌后,驚呼一聲“你是麝月!”
那名叫麝月的婢子諾諾應了一句“芙州小姐。”
貴妃坐得挨太后近,看着這個麝月,她蹙眉訓斥道“麗嬪入了宮就是陛下的嬪妃,再無小姐一說,更何況你身份低下,更沒有直呼麗嬪姓名的道理。”
麝月看着上面的人,心知其位高貴,不由瑟縮了一下,連忙解釋“回這位娘娘的話,奴婢是史府里的丫鬟,麗嬪娘娘往日在府邸里,老爺便吩咐我們下人都喚娘娘一聲'芙州'小姐,原因是麗嬪娘娘是外來入籍的,不方便與府中的五個小姐們重新排輩分。”
太后臉上的冷意比仲冬更甚“重新排輩分?麗嬪是幾時入府的?”
史芙州心下駭然,柔弱的身軀已經顫顫欲墜,彷彿四周皆是帶血弓箭,一齊對着她,稍有不慎,馬上就要萬箭齊發。
麝月不解何意,這些話之前問過了,現在只能再回一次道“麗嬪娘娘是剛剛及薺入的府邸,離現在快有三年。”
她雖生性憨直,但也知曉事情輕重,如今老爺人還在大理寺里,史府上下都得膽戰心驚的,往日在府邸時麗嬪待下人極好,她也有心想為麗嬪申辯,只以為剛剛這句是循例問的,怎麼也不會想到這句實話會害麗嬪。
“太后……”
“住口,孤現在問的是那奴婢。”太后一拍鳳座扶手,隨即眯眼看向麝月“史夫人母族,可有寄養在史家的孩子?”
麝月見太后一怒,忙又跪着磕幾個頭,小心翼翼抬頭道“夫人很少與母族來往,更加不會有寄養在府里的孩子了。”
太后聞言瞭然,此刻暴怒呵起“麗嬪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將孤與皇帝耍的團團轉。”
史芙州捂着肚子一癱,跌在地上,心底里某個埋藏在最深的角落像是被一雙鬼爪狠狠一抓,疼痛得心肝肺腑糾在一起,腹中孩子似是有感應,開始生出異痛。
當張拂莘以為,她會在極困之情景下為自己辯解時,卻出乎了旁人預料。
“妾身有罪,麝月之言確實屬實。”
眾人嘩然,目光傾盡焦距在史芙州身上,心道原來這位容顏絕色集萬千嬌寵之人,是如此……卑劣的身世。
她彷彿從一個人人羨慕的神話,跌進骯髒不堪的濘泥中。
史芙州忽而伏地而起,鄭重其事的舉起三根手指起誓,一字一字用力道“妾以肚子裏的孩兒起誓,若有半句妄言,便打入十八層地獄!雖妾對太後有所欺瞞,但妾並非死囚女,奸人陷害逼迫在先,妾驚恐之下才口不擇言,望殿下饒恕。”
這一番話說得極其破釜沉舟,這是人被逼到極點下才會生出的舉動,她的眉眼如雕琢似打磨,皮膚白膩,挺着肚子實在是楚楚可憐。
太后抬了抬下顎,不疾不徐道“妄論生死,便是妄言。”偏頭去看陰儷與王卻鶯“你們是怎麼看的?”
王婕妤暗暗揣摩着太后她老人家的心意,一面兒冷笑道“人為了自保真是何事都幹得出來,若以地獄毒誓去免那入地獄之災,自然違背誓言也無需付諸,可見麗嬪不是誠心。”
張拂莘暗嗤,王氏平日裏冷嘲熱諷,卻少能這樣一針見血,實在不容樂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