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九回:勿要節外生枝
有一道白色的細影從側方飛躥,打掉了曲羅生手上的刀。
碰撞聲緊接着磚石開裂的動靜。他朝着牆面看去,發現是一根乳白的、纖細的煙桿。煙桿的末端深深嵌入牆壁,牆上的壁紙破開,磚塊裂出溝壑向外蔓延。煙桿約沒入牆面一寸有餘,裸露在外的煙頭的部分,幾乎與牆壁呈規範的直角。
天璇卿則看向門口,也就是煙桿飛來的方向。朽月君慢吞吞地反手閉門,慵懶地靠在門上。她抬起手,門對面的牆壁上,煙桿劇烈顫動着。像是有磁石吸引,它終於從牆體脫出,箭矢一樣重新回到他的手中。
她緩緩睜大眼,從中流露的卻是某種警告。
“你們別想着做什麼危險的事。”她拈着煙桿指指點點,“她的朋友還在樓下等她。”
“是嗎。”曲羅生眉角下垂,面露遺憾,“真是太可惜了。”
“我們還有很多機會可以驗證。”天璇卿輕輕拍了她的肩。
“按照星宿的指示,隱元與洞明一樣,同為輔星。你們嚇壞她,未來的瑤光卿是會追究的。九皇會在即,不要再節外生枝了。”
這大約是梧惠印象里最後聽到的對話。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平安離開緋夜灣的,是不是有誰送她下來。到室外的時候,天還沒亮,她在靠近碼頭的、安靜的地方,看到長椅上坐着的如月君。他靠在椅背上,閉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
六道無常不是不需要睡眠嗎?還是說,因為他沒有死很久,還保留着一些生前的習慣?這是有可能的,畢竟他還在北邊租了那麼一小間自己的房子。
梧惠走過去,坐在一旁想等他醒來。她並不想就這樣喊醒他,似是覺得打擾,而就算對方醒來,梧惠也不能很好地解釋自己遇到了什麼。就這麼坐在一旁,她的思緒也漸漸開始飄遠,彷彿全然忘記自己還在千華巷這種危險的地方。
長夜漸明,漆黑的天空化為蒼藍的暮色。路燈緩緩熄滅了,暖意短暫地消失。一天中最冷的時刻到來,但未進入深秋,兩人尚渾然不覺。直到太陽徐徐升起,光芒從遠方的海平面一寸寸挪到陸地,掃過船隻、欄杆、行人路,與熄滅的路燈。陽光掠過他們的眼瞼時,像是將影的毯子自下而上,輕輕掀開。兩人的眼睛動了動,幾乎同時睜開了。
海鳥的聲音此起彼伏。碼頭的遠處,一些船隻做好了出發的準備。發動機的聲音很大,但海面更為寬闊。此起彼伏的噪音也逐漸消失在海面上。兩人怔怔地看着對方,彷彿昨天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夢而已。
回到家中,一連好幾天,梧惠都沒能從那種迷濛中回過神來。
工作上,雖然沒怎麼犯錯,但她的效率低了許多。同事都覺得奇怪,說她像“丟了魂兒”似的,她也不反駁。有人拿她開無聊的玩笑,說她怎麼這時候才惦記起歐陽來了。她並不回應,只是在大夥鬨笑時直愣愣坐在那兒。同事覺得氣氛不對,便也不敢多說什麼。
她能察覺自己的異常,非要給自己做出解釋,大概,是沒能從那天半夜發生的事回過神來。至於多久才能恢復,她也說不清楚。她只記得,連如月君的臉色也很難看,似乎罵過什麼人——但也並未給她解釋發生了什麼。
不過,如月君向她道歉了,這梧惠倒是記得。他為自己沒能及時趕來幫她而謝罪,好像是因為被什麼意料外的人干擾了,也就是他之前罵過的人。梧惠覺得自己本該生氣的,這不是拿她的性命開玩笑嗎?可到了那陣,她又覺得無所謂了。沒死就是活着。
歷史不容假設,時間不能重來。發生的事就是發生了,世上並不存在什麼從頭再來的方法。就算真有,梧惠估計,事情還是會按部就班地發生,不會有什麼改變。正是因為想到了這一層,她才不去計較,這讓如月君好像有些彆扭。不過他自己能不能就此放下,就是他的事了。他無非是擔心,降低了梧惠對他的信任。關於這點,梧惠也沒有額外的看法。
因為她現在並不具備過度思考的能力。
直到又一個周末,梧惠照常在家裏發獃時,注意到了牆上的日曆。她數天如一日,本不該注意到的,但中秋的字樣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回過神,這才想起答應過啟聞,要在這個時候替他去探望老人。只剩不到三天,她連忙從沙發上站起來,準備去集市上買點東西。
錦饈齋的點心不用考慮,連提前訂也訂不到的。其他地方,若預約倒是能便宜些,臨節日前現買,可不划算了。沒辦法,答應別人的事,還是要做。新鮮的東西買不了,她可以去高檔些的店裏,購置一些價格稍高,但保質期更久的密封月餅。分明是本土生產的東西,到洋人的廠里轉上一圈,穿件新衣服,價格也就水漲船高了。
她難得去了趟百貨大樓,買好了封閉**的月餅和糖。她記得,歐陽是有個妹妹,年齡還差得挺大。東西差不多購置好后,她琢磨着,回去的路上,可以順便準備些耐儲存的水果。正當梧惠提着東西,準備離開百貨大樓時,有人的呼喚聲引起了她的注意。
“梧小姐——”
她慢慢回頭,看到了一位熟悉的“朋友”。
“你好。”她乾巴巴地回應,“這麼巧,羿小姐也來買東西……”
“我喊您半天半天了呢。”
晗英穿着格子布的便服,顯得年輕,簡直像個學生似的。大概,她平日裏表現出來的,也都是那種學生似的無慮。梧惠勉強笑了兩聲。現在的她,對羿晗英可有些生分。畢竟上次被忽悠去公安廳被軟禁的事,她還記得一清二楚。許是晗英也還記得,她笑起來的時候有些尷尬。那她叫自己幹什麼呢?
當作沒看到不就好了,梧惠暗想。難不成,還專程來道歉嗎?
羿晗英手裏提着大小的紙袋。她又看了看梧惠,手中也拎着與自己不相上下的分量。兩人站着對視了一陣,都皮笑肉不笑。梧惠正準備找借口道別,晗英卻說:
“那個……您逛完了嗎?累不累呀?要不,我請您去一樓的咖啡廳,休息一下?”
有便宜不佔烏龜蛋。反正拎着這些東西,確實挺沉。而且,遲鈍至今的梧惠隱隱泛起一種預感:除了道歉,羿晗英一定還有別的話要說。
她們選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大大方方的,並不在意街邊往來人們的視線。坐下以後,梧惠環顧四周,根據裝潢的風格判斷出,這好像正是阿德勒經營的連鎖店。她有些不快,但並未表露出來。羿晗英將菜單遞給她,說:
“我很喜歡這家一個栗子做的點心,你要試試看嗎?”
梧惠的表情有一瞬變得微妙,但是,她收斂住了。
“我不是很喜歡……哈哈,我看看別的吧。”
最後,她點了一份芋頭味的雪糕。摻雜了潔白的淤泥,與奶油混在一起時,便不那麼容易化了。上面澆着藍莓與樹莓混合的果醬,賞心悅目。她的心情稍微明快了些,思維也逐漸清晰起來。
“上次的事,我很抱歉……”
她倒是開門見山,這讓梧惠有點驚訝。她想說,沒關係,但說不出口。畢竟心裏的聲音是不會騙人的。困擾確實存在,她不能當沒發生過。可晗英這樣子,也莫名看着可憐。
“唉。”梧惠用勺子戳了戳雪糕球,“我倒也想不計較。只是你那兄弟姐妹……罷了。若是你不知道事情會發展成那樣,我糾結這個也沒有意——”
“我可能知道。”
說著,她默默埋下了頭。梧惠把貝殼的小勺往碗裏一撂,真不知該怎麼接話。
“……你覺得我還能怎麼回你呢。”她嘆了口氣,“我又怎麼能說什麼原諒你的話?”
“我、我也不是奢求您原諒我什麼的。”晗英小聲地說,“我是沒有辦法。我隨着羿家的姓,不可能做不利於家族的事。很多簡單的命令背後意味着什麼,我很清楚。有時三言兩句的背後就是數條人命,但命令只需服從。”
“那是挺難熬。您的性格……我多少能想來。”
“很多決策,我並不苟同,卻只能裝作一無所知。好在,他們也沒把那些涉及重大決策的任務交給我——也一定是知道,我做不成。況且,我媽媽也不是家裏的主母……”
梧惠稍微感到奇怪。
“他們倆,不是你的親哥親姐嗎?”
“不是的。他們有直系血緣,我是羿帥另外的姨太所生。因母親受寵,才把我安排在大城市,給他們打打雜,也能過活。我的工作大多簡單,吃穿用度卻和他們是一個標準。就連羿帥購置在公安廳附近的小別墅,也有我的一席之地——也有白科長的房間。白科長待我很好。安姐和辰哥也不排擠我……可能是因為我傻,哈哈。我呢,很感激現在的生活……”
梧惠又拿起勺來。
“我最近沒休息好,腦子昏沉沉的,若因嘴直說了不中聽的話,你別介意。說真的,雖然你說得好聽,但我並沒從你的語氣里聽出炫耀……對於現在的生活,你反而有點困擾。”
羿晗英露出一絲驚訝來。
“想不到,梧小姐也具有做警察的資質呢。”
“沒、沒有……我們從事文字工作的人,都比較敏感吧。”
“說不定,您來接替我的工作,會是一個更優秀的文員。”晗英微微笑了一下,“誠如您所言。我以前想着,沒心沒肺些,跟着混日子便能夠滿足。可我卻知道,我的兄弟姐妹,承擔了更多的責任。我常因自己能力不足,幫不上他們,感到頭疼。我也知道,我沒經過像他們一樣嚴苛的教育和訓練——我打小嬌生慣養,肯定不能習慣。另外……也確實知道,自己做不到他們那樣心狠。”
“雖然話不好聽,但心狠是正確的。”梧惠輕輕點頭,“既然他們在這個位置上,就必須有相應的能力。不論對自己人還是對敵人,都夠狠,才能承擔這個責任。我實話說,我不太喜歡他們,但關於這點還是能夠理解的。”
“是吧?我也能夠理解。但整日在他們眼皮子下,多少無法心安理得。”晗英淺笑着,卻說著喪氣的話,“我有時候希望自己能回去……回老家去。老家的宅子也很大,還有更寬闊的庭院,種了很多好看的花,還有菜。我家還有個很大的魚塘。”
“聽起來,是很多城裏人嚮往的田園生活啊。”梧惠也跟着笑了一下,“但是大伙兒還是擠破頭都要來大都市討飯吃。”
“中秋我想回趟家。你看,這些都是我給家裏人帶的……”晗英指了指那些大紙袋,“估計當天到不了,票買晚了。沒辦法,工作太忙。不過也不差這兩天,我重陽過了才打算回來呢,我請了個長假——你看,公安廳沒了我,也能照常轉的。”
梧惠不知該說什麼。她其實有點理解晗英話中微小的遺憾。
“對了。”晗英在諸多紙袋裏掏了半天,取出一個小盒子遞過來,“這個你拿着吧,就當是我的賠罪。本來是給我姐買的,但仔細想想,她戴着不合適。”
“這怎麼好意思……大家賺的都是辛苦錢。”
“拿着吧,我零花錢可多了。”晗英滿不在乎地擺手,“而且我也不打算回去了。我一會兒直接叫黃包車,給我拉到火車站附近的旅館,湊合一晚。”
“明天的票很急么?那裏環境很差的,人也雜,你帶這麼多值錢東西……還是在家裏睡比較安心吧?”
晗英搖了搖頭。
“不了。我……不太想回去。那邊的房子——總在夜裏傳來聲音。”
“什麼?”
聽了這番話,一個不安的想法在梧惠心頭湧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