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回:嵌合體
梧惠久違地度過了一個熱鬧的中秋。
她本來沒想停太久,只問個好,給老人些錢,買點應景的禮物——都是用他留下來的錢。原本天黑前就打算回家了,但他們盛情難卻,非要留她吃飯。尤其他的妹妹,相當活潑,拉着她的手,張口閉口就是“漂亮姐姐”。這誰捨得走呢。
丫頭古靈精怪的,滿腦子奇思妙想,確實是啟聞的親妹妹。他們父母是生意人,早年出海經商,賺了許多錢,如今留在曜州安心經營家庭。兩位老人仍身體健康,算得上高壽。在早年,他們也讀了很多書,直到現在吐字清晰,思維相當活絡。
不過他們顯然是誤會了她的身份,總以未來兒媳身份噓寒問暖,害得她很不自在。還好歐陽父母知道他們只是普通同事,替她解圍。八成也是怕梧惠實在彆扭,轉身就走了。但她總覺得,啟聞對他父母傳達的她的形象,還是有些不太正常。從這對熱情的夫妻身上能感覺到,他們好像把她當作一個遠離家鄉、遠離父母,逢年過節便會在異地因思鄉之情而悄然垂淚的柔弱的小姑娘。
等他回來得好好拷打一番。
大約因為是生意人,歐陽夫婦相當外向,與自己低調文雅的父母截然不同。這是另一番體驗。雖然有些不太習慣,但一想到他們是好意,便可以接受。過去在自己家裏,爹娘做的飯菜是相當清淡,即便是過節也要講求營養合理,葷素搭配。他們大魚大肉倒是毫不忌憚,活像過年一般熱鬧。
在飯桌上,梧惠多了解了一些他家的事。啟聞小時候沒上過學,但爺爺奶奶很有文化,足夠教會他讀書識字。國中倒是認真讀了。那段時間,爹娘一直出海做生意。高中沒一年,他父母突發奇想,問他要不要出國留學,見見世面,他就答應了。能有這個人脈資源,也是因為他的太爺爺是一位西洋才俊——當然,如今已經壽終正寢。這也是啟聞的頭髮為何有些打卷的原因。不過這個特徵並沒有從他的父親身上表現出來,爺爺的頭髮更是掉光啦。
後來有了妹妹,一家人才決定回國安頓下來。而且市場擴大,入行的人也越來越多,競爭日趨激烈,兩口子有些累了。他們不貪,錢賺得夠花即可,何況人脈不錯,也能為國內許多商家做顧問。那時,歐陽夫婦也問過兒子,大學是否考慮繼續留洋。他想了想,拒絕了。所以,他才有機會成為梧惠的校友兼學長。不過那時候,他們還並不認識。
“他因為高中一直留在那兒,口音一直沒適應過來。剛回國那年,一開口,同學就喊他洋鬼子……誰讓他的頭髮也是那樣呢。”
她母親只當玩笑。一家人好像都不介意。
“那他不生氣嗎?”梧惠有點奇怪,“總覺得,很侮辱人呢。”
“他不在意這些。都是剛成年的男男女女,和小孩差不了多少呢。大夥發現沒意思,時間長了,也就不起鬨了。”
“心態真好啊。”
梧惠暗想,若是自己肯定會生悶氣的。氣急了,就把挑事的暴揍一頓。
這是她爹娘教她的,先禮後兵。
“這孩子打小就心大。可能物質上不太缺什麼,反而不跟別人計較。他到哪兒都混得挺開,連我個當爹的都自愧弗如。”歐陽父親拿起酒杯,笑着說,“小惠,你敢相信嗎?他高中的時候,學校組織一次監獄參觀……他竟然和那裏的一位犯人成了筆友!那時候他甚至還沒成年呢。我和他媽聽了這事兒,下巴都要掉在地上。”
梧惠的筷子停了下來。
“啊?”她盡量讓自己表現自然,“有這種事?”
“是啊!就像你現在的表情一樣——當時沒嚇死我們。”
“你們難道不管他么?這要是一般家庭,早就把他打斷腿了。”
“是有點想!”歐陽父親哈哈大笑起來,“但是,他給我們看了他跟那位犯人的信。那個人的字跡與用詞,都相當不錯,一看就是有文化的人。而且得知他並不是殺了什麼人,而是一位金融犯,我們就放心了很多。”
就放心了很多。梧惠在心裏把這句話復讀了一遍。
歐陽媽媽為她夾了一大筷松鼠魚來:“據說他已經改邪歸正……他們現在還有聯繫。那人現在,是什麼商會的代表來着?總之很光鮮呢。他來曜州的第一個新年,是我們招待的。他一直在感謝我們的寬容,讓他結識了這麼一位年輕的東方朋友。大概是工作太忙,他之後就很少來了,但逢年過節也經常寄禮物來。你看,那邊的紅酒就是他送來的。你喝點嗎?我們打開它,醒醒酒,你也來嘗嘗。”
“不、不了,謝謝阿姨。我不太能喝酒。”
能不能喝是一回事,想不想喝是另一回事。梧惠完全可以判斷那位“犯人”的身份了。
“那,他還送了點心來。是很貴很好吃的巧克力呢。一會兒給你抓一把嘗嘗。”
“不早說!吃完了!”
剛被奶奶餵了口飯的小姑娘大聲說著,飯渣子都噴了出來。大約也是慣犯,爺爺眼疾手快地伸手擋住了噴射路徑,一桌好菜逃過一劫。
雖然不是很喜歡這個話題,梧惠還是忍不住多問了幾句。回家路上,她還在腦內盤着這些信息。原來啟聞和阿德勒這麼久以前就認識了么?也難怪他才工作沒幾年,就與國外的商會代表相處甚佳。不過,親自拜訪了他的父母,梧惠也知道為什麼歐陽是這麼個性格了。
相當富裕的家庭啊……不只是經濟上的。那個活潑的小姑娘,未來也一定能成為像他一樣自信陽光的人。她本不怕孑然一身。在曜州生活的這段時間,她偶爾會想起父母,卻沒有多大的憂愁——反正不像啟聞說得那麼誇張。
但現在,走在熱鬧非凡的街上,她湧起一種難以言說的孤單來。
拿着呲花的男孩和女孩你追我趕,就算摔倒了,也只是拍拍土站起來,繼續跳着、鬧着。不過,有個和歐陽妹妹一般大的丫頭,掉了顆又大又圓的糖山楂,沒忍住大哭起來。她的家長嫌吵鬧,拍了她,她哭得更大聲。一個小男孩跑到她面前做起了鬼臉,她才破涕為笑。但看上去他只是個路過的孩子,與丫頭非親非故。男孩被老人拽走了,又吵着要街邊的花燈。老人不給他買,又輪到他大哭起來。周圍的人嫌惡地繞開,只有一對小情侶牽着手,遠遠指着他看笑話。
周圍越是吵鬧,花燈越是惹眼,她心裏的洞就越是安靜、越是漆黑。
今年過年,還是回一趟家吧?雖然沒攢下幾個錢,去年還因為車禍花光了積蓄,也耽誤了時間……唉。總覺得有點丟臉。
罷了,至少有家可回,也是好事。只要一想起這一點來,心裏多少能安心些。
“你想要花燈嗎?”
“啊?”
梧惠回過神,發現自己已經盯着花燈的攤位看了太久。說話的人竟然是莫惟明——她還沒敢想起他來做對比呢。她連忙搖搖頭。正準備跟着擺手,手上的重量卻提醒她,她已經拎了不少東西。都是歐陽的父母塞給她的。
“沒想到你還會對這些感興趣。該說你是童心未泯,還是生活得很有儀式感呢。總不能是沒有錢了吧。我心說,你生活還不至於這麼困難。”
“要你管?”梧惠沒忍住翻了個白眼,“我沒手了不行嗎?”
“那我幫你拿着吧。你要哪個?”
說著,莫惟明自覺地掏出錢包。小販一看來了生意,立馬熱情起來。梧惠覺得尷尬,正準備離開,卻被莫惟明順手拽住袖子。
“所以挑哪個?你要這個金魚,還是荷花?兔子也挺不錯的,還是垂耳。或者蝴蝶呢?看上去也挺有靈氣。現在的手藝人真是不得了……”
“……是你自己想要吧?”梧惠用怪怪的眼神看他一眼,“別拿我當借口啊。”
“那就要這個鳳凰吧。老闆,幫我拿一下。”
“等等,這個很貴吧?”
莫惟明沒有理她,相當自我地買下了那個花燈。它可真是照着鳳凰掐的骨,不是什麼雞鴨湊合的。鳳和龍一左一右,一看就是“鎮攤之寶”級別的作品。不過鳳凰燈也沒有很大,只比普通花燈大上一圈兒。最佔地方的,是它長長的尾巴。但布條很柔軟,可以摺疊。
“給。鳳棲梧。”
莫惟明打量她,上下尋找着能把花燈把手插過去的地方。
“不要給我!沉死了!”梧惠大叫起來,“明明只有你一個樂在其中。”
“是啊。”
他大方地承認,梧惠一肚子火快憋到喉嚨里。她快步離開,但追上她的步伐不是難事。
走路速度比較快的時候,鳳凰燈的尾巴就被風托起來,在空中輕輕搖曳,確實漂亮。可說實話,梧惠已經過了對美麗廢物感興趣的年齡——甚至從未有過。她從小就是相當務實的人,也不知是不是和父母的影響有關。這東西擺在家裏到底有什麼用呢?過了節,就沒什麼意思了,只是掛在那吃灰罷了。又佔地方,又不實用,搬家的時候也不方便……
“啊。”
莫惟明發出短暫的感慨。他停下來。梧惠感到奇怪,也停住腳步。但她很快明白莫惟明為什麼會這麼做了。
這裏是霏雲軒的後門。大門緊閉,不像別的商家一樣張燈結綵。只隱隱看到,庭院裏泛出一點紅光,可能還是象徵性地掛了幾個燈籠吧。裏面很安靜,樓里的燈也亮得稀疏。
“可能不少弟子回家了吧。”梧惠這樣說,“不過……竟然沒有節日演出嗎?”
“資金不夠,搶不過客人,或者忙不開——都有可能。”
門口有個破碗,一隻貓蹲在那裏舔。一看就不是凍凍,因為它是黑白花色的短毛貓。梧惠走上前,貓有點警覺地後退幾步。他們看到,碗裏空空如也。
“之前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個碗。我當有什麼習俗,原來是喂貓的嗎?不過之前沒見過這些。難道說……”莫惟明如此推導,“那隻橘色的大貓,走失了嗎?”
“不會吧?”
“用常喂的容器和食物,引導走失的貓狗回家,是很多人會做的事。”
說到這兒,旁邊的門開了。徵拿着一碗新的飯,隨手往門口的破碗一扣。突然,不知哪兒來的貓群蜂擁而至。象徵性驅趕兩下,它們並不逃竄,只是瘋狂地搶食。他的視線從貓群中掃過,微微嘆了口氣。當他轉身準備回去時,才注意到站在附近的莫惟明和梧惠。
“……又是你們?”他不客氣地說。
“凍凍走丟了嗎?”梧惠沒忍住問。
“關你什麼事?”
莫惟明和梧惠對視一眼,沒再說什麼。
徵正準備關門,莫惟明突然走上前,將鳳凰的花燈遞給他。他愣在那兒,用莫名其妙的眼神打量二人,不知他們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梧惠說:“送給羽吧。拜託了。就說,祝她節日快樂。”
“……”
徵接過花燈,沒有拒絕,也沒有道謝,就關上了門。
梧惠遠遠望着可能屬於羽的房間。燈是滅的,不知有沒有人在。
等徵離開后,莫惟明感慨道:“好貴的……他甚至不知道說聲謝謝。”
“你又不是為了一聲謝謝?你別說,除了他,若是宮商角任何一個人來,保准一點好眼色沒有,要轟我們走。”
莫惟明思索着:“莫非真如你所說,他的立場……”
“誒?”梧惠忽然伸出一根指頭,指向吃飯的貓群,“你看那個!那個貓,我還以為是普通的玳瑁,沒想到是兩種顏色,一邊黑一邊黃,中間的線好整齊啊。還是鴛鴦眼呢……”
莫惟明看向梧惠指的方向,漫不經心地說:
“確實罕見。應該是嵌合體吧。”
梧惠當然聽不懂,她只覺得很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