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回:改寫既定的命運
曲羅生將男人拖到箱裏。他已經沒有任何反抗的力氣。相對一個成年男性,這個箱子未免太狹小了,他只是架在上面,被捆住的雙腿與頭部都置於箱外。手腳的斷面還在滴着血,血跡從防水布蔓延到地毯上。曲羅生又從防水布上撿起他的手腳,隨意地順着箱與人的空隙丟了進去。箱子內部也塗著防水的黑漆,好像肢體跌入了空洞。
這感覺讓人很不適。梧惠想起,自己在逛菜市場的時候,肉攤前懸挂着豬牛羊的骨頭,半扇接着半扇。小販熟練地用刀將它們拆解,不同的部位被劃分整齊,明碼標價。在這裏,人就像商品一樣,無非有整體和部分之別。
天璇卿站起來,兩步來到箱邊。她將赤真珠攥緊,從指縫裏溢出模糊的紅光,像氣態的血。那一刻,梧惠忽然發現她的雙瞳變得猩紅,如她的雙唇。那祥和的神態讓這更加恐怖。
那個人發出了奇怪的氣聲,梧惠不得不將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他居然——融化了。梧惠很難形容自己看到的場面。傳來骨骼扭曲交錯的聲音,像有種無形的外力令它翻折,將體內的結構重新排布。他的肉,彷彿化為某種液體,皮囊則是盛放它的袋子。他慢慢地、慢慢地下陷到箱子裏,如柔軟的泥巴,努力適應着方方正正的箱子的內廓。
即使如此,那無以言喻的血肉摩擦聲依然清晰。他的關節與五官錯位、重疊,又恢復。氣管被擠壓,聲帶被摺疊,但他仍在努力發出氣聲,像在求救也像是無意義的呼喊。因為很痛嗎?亦或是連言語也“無法”表達的絕望。呼哧,呼哧,像刺耳的風箱聲。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模樣。”天璇卿的聲音蓋過了他,“但是,因精神的潰敗而遺忘自己的樣子,就不再能維持自己的形狀。歸根到底,人的本質,只是一攤血肉。每一滴血,每一根毛髮,每一粒細胞……都受制於人的思想。在任何尋常的時候,人們無法憑意識隨心所欲支配身軀;當精神意志處於絕對的主導地位時,軀體就會得到完全的解放。”
她的雙目依舊猩紅,甚至更鮮艷了幾分。像是為她這番話舉出案例來,男人扭曲的身體破開了許多洞。並非是被利器從外部劃開,也不像是內部有什麼在脫出,只是皮膚自己發生了猙裂、潰爛。洞裏沒有血,只有黑與白的什麼爭先恐後,相繼探出——又躲閃回去。可能是人體內的某種組織,不知是否變質了。大大小小,時隱時現,明明滅滅。
梧惠聞不到任何氣味,可能是她的感官暫時屏蔽了這些。視覺的刺激已足夠強烈,內心的防線快要被擊潰了。她猛地別開了頭。
但她的臉被按住了。一雙戴着沾着新鮮血液的、散發著腥味的白手套的手。
不知什麼時候重新回到桌邊的曲羅生,從她的側後方伸出手臂,虛捧着她的臉——一手按着頭,一手扶在下頜。雖然沒用什麼力氣,很輕,但不容反抗的氣勢強行將她的臉掰了回去。她想至少錯開視線,可那一幕太過反常,將她的注意力完全搶來了。
呼哧,呼哧。氣流聲逐漸變得尖銳,也逐漸變得渺小,直到完全消失。他徹底沉陷到規矩的木箱裏,嚴絲合縫。他臉恰浮現在箱子中央,卻完全攤開了,顯得很寬闊,又因變形傳達出詭異的視覺效果。他的眼眶也被拉開,眼珠被拘束在抻平的淺淺的凹陷中,有些歪斜。
他可能很難再控制自己的視線。那一對大而無神的雙眼,像剛死去的不甘的魚。微微凸起、尚未變得渾濁,帶着一種瞭然無趣的清澈。但他的嘴還在動,倒是像活魚上了岸,一開一合,只是發不出任何聲音來。
長達十分鐘的視覺處刑終於結束,或剛剛開始。有什麼被永久地改變,不只是物質上的形式。曲羅生鬆開手,安慰一般拍了拍她僵硬的肩。
不可能……為什麼?怎麼做到的?是赤真珠的力量?那東西,不是只能對人的精神造成影響嗎?連人體的形式都能改變。他被殺了嗎?可他好像還沒有死……
梧惠陷入了一種混沌的狀態。她覺得,自己應是很害怕的,甚至該恐懼到極致。這比被什麼突然墜落的人,什麼鬼嬰,更加令人毛骨悚然。在活生生的人身上發生這種超過她想像力的事,反而,讓她浮現出了一種事不關己的漠然來。
她好像因此喪失了恐懼的能力。
曲羅生走上前,將暴露在箱外的衣物、繩子,不緊不慢地拽了出來,丟到地上。儘管他的動作很小心,那張臉和眼球還是發生了位移。這之上的眼耳口鼻,並不是以正常的人的認知所分佈,但勉強可辨。曲羅生伸開五指,小心地把他的面部挪回中央,就像牽引熱牛奶上凝固的脂膜。因體積減小,容器內的“液面”降低了。他……或說它,下沉了些許。
殷紅走上前,將那枝玫瑰輕輕放置在被攤開的臉上。眼珠子顫動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凹陷里神經的牽引。然後,曲羅生蓋上了盒子。梧惠這才發現,木製的蓋子上早被鑽好了透氣孔。這無異於無聲地宣佈,內容物興許還存活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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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以那種樣子?
“這份禮物,記得送上門去,要快。”天璇卿雙手合十,甜美地靠在側臉上,“你知道,生鮮都是很難保存的。希望他堅持得久一點兒。”
梧惠癱坐在椅子上,久久做不出反應。她沒有任何力氣,腦袋也昏昏沉沉。她只聽出,天璇卿要將這份“大禮”“送還”給開陽卿。直接拿到公安廳門口么?這簡直比寄炸藥還要惡劣。雖然,似是羿廳長“不信任”在前,但以她的性情,理解為宣戰也不過分。
“我暫時抑制了你的‘恐懼’。”
說著,天璇卿走到了她身後,也倚靠在桌邊,與曲羅生各佔據一側。梧惠沒有回頭,她感覺自己身後像是駐守了一對黑白無常。但由此能夠聽出,赤真珠的確對她造成了影響。
“畢竟你第一次遇到這種場面,我也擔心你無法親眼見證全程。”她隨手拿起一縷梧惠的長發,無所顧慮地說,“這與魂魄本身是否渙散無關,誰也不好承受,我明白的。不過看到現在,你應當也理解了一些事吧?”
梧惠只是困惑地看着前方。室內的壁紙凹凸不平,浮動的玫瑰與藤蔓的紋樣精緻美麗。細小的珠光在窗外霓虹的變換下夢魅而迷幻。
她覺得自己的思維仍然清晰,甚至算得上敏捷。一切都很真實,很明確,唯一的問題在於——她並不感到自己是一位親歷者。就好像靈魂游弋到身軀之外,以第三人稱視角,看電影般漠然地審視一切。
這在醫學上一定有一個專屬名詞。
“我應該理解什麼嗎?”
連自己的聲音,聽上去都像出自陌生人之口。
“唉。可能信息太龐雜,反而讓你梳理不開。”天璇卿放下她的頭髮,“我稍微再幫你一下,畢竟你很重要呢。在真正知道這一點前,我多少也意識到了——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我很意外,你是一個內心相當強大的人。那時,我用聲音、語言和動作向你發出暗示,也就是催眠……但你不受影響。這種人,要麼是太精明,知道或經歷過反催眠的訓練;要麼是病態的遲鈍,存在什麼生理缺陷。你究竟屬於哪種?呵呵,不用急着回答。”
梧惠感覺自己好像被罵了,但也沒什麼生氣的實力和立場。她真的忍不住去想,“病態的遲鈍”——自己是那種不記得兒時之事的人,這證明她是一個笨小孩嗎?可也不然,她問過周圍的人,很多人都忘了七八歲前的事,現在仍很正常。這種區別,可能就像有人做夢是黑白,有人是彩色一樣普通,證明不了什麼。
“這證明什麼?你的魂魄強度很高。這是自然。相對的,你也是不易受赤真珠影響,甚至難受到任何法器影響的人——正面,或者負面。但這種影響,是法器自發傳達給你的,若哪位星徒鐵了心要用自己的法器對付你,你還是會陷入危機。但,好在你人緣不錯。”
“謝謝?”
梧惠真不知道自己怎麼有勇氣脫口而出。這也是法器帶來的影響嗎?
“你一定認為我們都是壞人,是不是?”
她的雙臂輕輕搭在梧惠的肩上,臉幾乎要與梧惠貼在一起。玫瑰的異香傳來,她瞬間覺得自己的嗅覺得以恢復,感知有過之而無不及。“靈魂出竅”的異常感尚在,她彷彿能從後方看到一旁的曲羅生投來近乎“慈愛”的眼神。她多希望這只是自己該死的想像力。
“但我們只是一群……忠誠於自我慾望之徒。在這一點,我們與朽月君很聊得來。人們總是在追求與歌頌崇高的精神境界。的確,這是一種選擇。而殷社只是走上另一條路——更符合大眾認知的路。被崇尚的,總是鮮少有人選擇;也正因為做到的人委實不多,才會被賦予尊重。可反過來,順應世俗物慾之人,能走到極致的,亦少之又少。這不是什麼可恥的事,我們從不虛於承認。不如說,大大方方才更順從慾望吧?”
“可、可那也是害人……”梧惠總覺得不對,“只滿足自己,總有別人吃虧。”
“你是這樣認為的嗎?”曲羅生竟主動開口了,“可你若幫助了別人,註定自己會失去什麼——金錢、時間、精力、感情……你看到,便無法忽視。不去計較,只是你自己主動放棄了爭取權益的機會。一切‘不在乎’,都是沉迷於自己的感動,淡化了損失的缺憾罷了。簡單地說,只是令自己陷入了感動而已。人非聖賢,有時,還會因此自己無聲地讓步,或擅自地施捨,對他人施加無形的要求。即便這樣,你還會說,積德行善也是雙贏之舉嗎?”
梧惠短暫地愣了一陣,但很快反應過來:
“不……我雖然承認,你說的‘損失’確實存在。但即使我不是什麼聖人,也可以放棄去在乎那些損失的……若在我的能力範圍之內,它們可以無傷大雅。”
“倘若我們在乎?”曲羅生安然道,“你有權被自發的‘寬容’麻痹感知,但並非所有人可以從中獲得慰藉。總有人真正意識到損失的發生,那以後,便不能再視為無物。而你,無權干涉我們的感知與選擇。”
她發出短暫的吸氣聲。因為天璇卿隨手梳過她的頭髮,打結的地方斷開了。微小的疼痛令她更加清醒。天璇卿若無其事地說了下去。
“不論做了好事還是壞事,得到物質的滿足還是精神的滿足……律法如何規範,道德如何定義,環境如何約束,旁人如何評價——其感受,都是我們主觀得出結論。從來沒人意識到,軀體的享樂,是更好地服務於精神;精神的歡愉,終究被反饋於軀殼本身。這便是欲與色的桎梏。只要我們身處人間,就無法逃離這二者的約束。”
說到底,只是他們追求的道路並不相同罷了。梧惠當然不能反駁他們。他們正是憑藉這樣的認知,在黑暗的道路中越走越遠。
“好吧。我承認你們的說法,但我依然無法認可。我們只是選擇了不同的人生。”
“你的認可並不重要,也沒有價值。可你能承認,已是一種不得了的理解。很高興在這點上我們達成共識。接下來……我想驗證另一件事。最後一件。”
天璇卿忽然拉起梧惠的頭髮。梧惠的頭被迫抬起,視線正對上她神秘的笑。
“既定的命運,是否當真無法改寫?”
曲羅生突然將刀橫在了她的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