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推拒
“思察過往知輕漫,欲拒還迎始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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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日昳時分,珠璣匆匆趕來,面容急促,神色緊張,剛跪坐下便說道:“先生和公子可有聽聞,兗王已經勸阻住陛下了?”
雖然蕭秀上午已經跟我說了這個消息,我還是裝作全然不知的樣子,答道:“是嗎?我們未曾聽說,既然這樣,不是挺好嗎?姑娘為何如此面露難色?”
“雖說是兗王勸住的,可並不是公主和我們麗景門所相助。”珠璣急忙解釋說。
蕭秀接過話,問道:“哦?這是為何?昨日姑娘沒有將尚兄的謀划說與上官姑娘嗎?”
珠璣看了看蕭秀,說道:“奴家雖跟門主稟報了,可門主還未來得及跟公主商議好妥善的對策,昨日兗王便勸住了陛下,門主並未來得及做些什麼。”珠璣似乎察覺到蕭秀跟蹤了他,一時感到不好意思又無可奈何,只是我們都未點破,卻心知肚明。
“兗王竟如此聰慧,他是如何勸的?”我也假意問道,想來是李固言讓兗王去勸阻的,可蕭府的消息只有結果沒有過程,所以我也想知道李固言到底是讓兗王如何做的。
珠璣接過鄧屬遞上的熱茶,稍稍平定心神,答道:“昨日兗王之母劉賢妃生辰,在宴席上,陛下愁眉不展,劉賢妃便跟陛下敘舊了一番,回憶了一下以前在十六宅時每次生辰一家人開開心心的樣子。然後就提及了兗王從小就很懂事,記得有一次被弟弟搶了東西,也不哭不鬧,最後還是陛下聽聞了為他做的主。陛下聽完也心血來潮地問兗王為什麼沒有像其他皇子那樣吵鬧打架,兗王答道:‘東西被拿去了,應該是皇弟喜歡,我若疼愛皇弟自當割愛,若是更愛自己的東西,跟父皇稟明,父皇也會為我做主。皇弟如果敬重我,自當歸還,若也愛那東西,有父皇聖命,想他也不敢違抗。只要最後如我心意便好,怎麼說都是兄弟,如何能吵鬧打架,若真如此,我與皇弟兩敗俱傷,難免讓漁翁得利,記得當時還有其他兄弟在旁盯着呢。我既不想傷害皇弟,也不想跟皇弟一起鬧得雞犬不寧,即使確實是喜愛那玩物,但為了不讓父皇煩心,也定要忍讓了,所以才沒有跟父皇說,只跟母妃訴了訴苦。不過還是父皇聖明,明察秋毫為兒臣做主,謝謝父皇!’陛下聽罷便問道:‘如此,你就不怕其他人效仿他欺負你?’兗王脫口而出:‘怕什麼,皇弟終究是皇弟,想來他們不會不顧禮法和體面的。更何況,這麼多兄弟中,我的體魄也是最好的,他們又能欺負我什麼呢。請父皇放心,我並非心智懦弱,只是疼愛皇弟罷了。’這麼一說完,陛下竟高興地哈哈大笑起來,第二日便否了魚弘志的提議。”
“那魚弘志能就此善罷甘休?”蕭秀接過話問道。
“當然不會,我聽說那閹人在大殿上就氣得怒目圓睜,只可惜百官中並沒有多少人為其說話,那刑部的杜尚書剛想開口,就被陛下岔開話題問他上次所呈的詩可是他兒子所做,欲將他兒子召進宮見見。”珠璣說完,端起茶杯,輕輕吹着,似是有些渴了。
“杜悰杜尚書?他哪個兒子?竟然能做得何等妙詩,讓陛下都垂青了?”我倒是很好奇地問珠璣道。
珠璣嘗了下茶,見還是很熱,便放下杯子,溫和地回我道:“是杜尚書的小兒子杜孺休。他整日遊手好閒,是出了名的浪蕩公子,只會混跡於那平康坊,哪裏會作什麼詩,不過是杜尚書將自己堂弟杜牧寫給他的詩,改成杜孺休的,呈給了陛下。”
“哦,他這名字倒是起的體貼。”我笑道,隨後問珠璣:“姑娘是如何知道的這般清楚,難道公主能看到下臣的表書?”
“這倒不是,我們麗景門輔佐公主,而這位杜尚書攀附魚弘志已久,對他自然會格外注意些,所以打聽地仔細。”珠璣回道,語氣平和,接著說:“說到這事,今日公主還怕這杜孺休就此被委以重任呢。”
我接過話說道:“應該不會,陛下不過是想借這件事堵住杜尚書的嘴罷了,最多也就給他個不痛不癢的官。”
“嗯,我聽說陛下喜武,不喜文,對這詩文怕是沒什麼造詣,應該不會因此就對杜孺休委以重任的。”蕭秀點點頭,說道。
珠璣聽完,若有所思地說道:“是啊,門主也是這樣說的。門主還想問先生,這事罷了,接下來恐怕兗王之睿智會讓魚弘志警覺,我們需要如何對待兗王和魚弘志?”
我思索片刻,對珠璣說道:“姑娘可告知貴門主,對兗王要護,對魚弘志要防。”珠璣看着我,眼神里露出不解,我便接着解釋道:“姑娘也知道,如今陛下未立太子,而各皇子中只有大皇子杞王和三皇子兗王尚可扶持,若是魚弘志將兗王壓得死死的,甚至讓他遭遇不測,那就沒有公主什麼事了,公主若想取從龍之功怕是會徒勞而返,畢竟杞王早已跟魚弘志站在一起了。”
珠璣聽后,放下喝完的茶杯,回道:“如此,奴家便將先生之言道與門主,不知可否?”
“當然可以,”我微笑的看着他,想來是知道我們已經了解他的行蹤,便客套一番吧。
“那明日先生可否隨我去總院,聽說那邊的‘敬賢館’已經收拾好一間雅緻別院,先生可去看看是否合心意。”珠璣依然溫柔地說著,雖說是讓我去總院,可言語中總能聽出他好像並不情願。
“尚兄這幾日身體頗感不適,想是那‘醉夢令’毒性漸起,前日在院內賞梅時突感寒氣入體,身體突然就不支了,怕是不適合出門的。”蕭秀急忙接過話,說道。
我看了看蕭秀,懂了他的意思,便趕緊道歉:“請姑娘見諒,也代我向貴門主說聲抱歉,等我身體稍有好轉便會即刻登門。”
“沒關係,我知這‘醉夢令’最是折磨人,門主當是不會怪罪的。先生好生休息,奴家便不打擾了。”珠璣皺着眉頭說道,言語中卻又有一份釋然,隨即便起身欲離去。
我跟蕭秀也站起身,準備送他出門,他忙制止道:“先生留步,門外風寒,先生此刻最是經不得寒風的。”說罷,我跟蕭秀只好作揖行禮,珠璣行完禮便隨鄧屬出門去了。
一會兒工夫,鄧屬回來對我們說道:“先生、二公子,珠璣去麗景門總院了。”
“好,知道了,你下去吧。”蕭秀回道,待鄧屬走後,蕭秀對我說:“看來珠璣姑娘是回去答覆上官柳兒了。”
“該是吧,真是難為他了。”我隨口說著,問道:“蕭兄為何不願讓我去他們總院逛逛,不滿意不留那兒就是了,何必難為珠璣姑娘呢?”
“那個地方可不是想進就進,想出就出的!”蕭秀趕忙解釋道:“多少人進去就再也沒出來了,上次我們蕭府送進去的人,這才幾天,就有好幾個已經失去聯繫了。再說,尚兄憑什麼由着他們呼來喝去。細想來,麗景門並沒有多麼看重先生,從來長安便一直都是一副輕慢之態。想是昨日珠璣姑娘跟上官柳兒說了你給他們出的對策,他卻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今日朝堂上發生的事,才想起你的謀划來,這才想見見尚兄。”
“呵呵,他傲慢也有他傲慢的道理,我畢竟只是一個謀士,而且還是剛剛認識沒有什麼功勞的謀士。更何況我身中‘醉夢令’之毒,在他眼裏,就算傲慢,我又能如何,還不是一樣得乞求他給我解藥,所以我是無論如何都擺脫不了他的控制,也就沒必要對我客氣了。”我冷笑道,心裏竟不是滋味起來。
“那就更不能聽之任之,否則他還以為尚兄你好欺負呢!”蕭秀忿忿不平地說道。
這時,鄧屬進來道:“先生、二公子,剛剛夏侯徙送來消息,下午的時候,神策軍一小將在西市縱馬橫衝直撞,被京兆尹柳仲郢撞見,他便責令手下將那小將當眾杖殺。”
我聽到柳仲郢的消息,耳朵都豎了起來,笑道:“這柳府尹還真是剛正不阿,竟然不怕得罪神策軍,這般行事也不怕魚弘志報復!”
蕭秀倒是沒急着接過話,只是問鄧屬道:“那小將是左軍還是右軍的?”
“哦,蕭掌柜查了,是左軍的。”鄧屬答道。
蕭秀聽罷,自語道:“如此還算有轉機。”
“有什麼轉機?”我忙問道。
蕭秀看了看我,答道:“這左軍歸屬馬元贄轄制,馬元贄一直被魚弘志死死地壓制着,想來魚弘志也不會為此出頭的,畢竟剛剛在陛下面前栽了那麼大面子,若是強要找回來,怕是會栽更大的面子,以魚弘志侍奉君側多年的經驗,斷然不會冒這個險的。”
“北司不是魚弘志轄制嗎?那就在北司上想想辦法。”我接過話,心裏想的卻很陰暗。
蕭秀聽罷,和鄧屬一起看着我,好像很不解,鄧屬問道:“先生是想動柳府尹?可我聽說此人多年來法紀嚴明,為人磊落,持身極正,從無劣跡······”
沒等鄧屬說完,便被蕭秀打斷道:“先生自有先生的考量,無需你多慮,只管聽從吩咐便是!”
我看着蕭秀,見他似乎沒了先前的不解,顯得很平靜和自然。莫非他已經知道了我的用意?還是他了解了我跟柳仲郢的過節?或者是他本就不願多想,只想聽我差遣?不想了,還是說說眼前的事吧,便對蕭秀問道:“不知蕭兄可有辦法讓右軍或者北司也攪進來,讓魚弘志也入局?”
“倒是有個現成的事,可以利用。去年有一北司小吏在西市仗勢欺人,買栗子的時候不僅不給錢,還將賣栗子的小販及其小子打傷,後來那小販告到京兆尹,被柳仲郢下令將那北司小吏打殺。北司自然不會善罷甘休,鬧到了御前,竟被李德裕竭力辯護,這才讓柳仲郢得以全身而退。若是這次讓魚弘志那邊的御史將此事再翻出來,想那北司和魚弘志都不會置之不理的。”蕭秀倒是沒有多想,便跟我娓娓道來。
“這事我也有所耳聞,只是時間太久,我怕難起波瀾。”我跟蕭秀道出心中疑慮,其實是想有個更穩妥的方法。
聽我這樣說,蕭秀陷入了思索之中,片刻沒有回我。就在我們三人寡言之際,鄧屬突然說道:“我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我看看他,微笑着說道:“鄧領衛,你我都是親近之人,有什麼事自當直言,無需猶疑。”
鄧屬聽罷,對我作揖,接過話說道:“右軍小校劉詡毆打生母被我在右軍里的一個兄弟撞見了,喝酒的時候跟我聊到這件事,我以為沒什麼大用,就未跟公子稟報。現在看來,可以將這件事到京兆尹去告發,或許能將右軍牽扯進來。”
“嗯,此事可以作為契機,只要有人告發,依那柳府尹的脾氣,怕是難逃一頓打。”我開心地說道,可又為難了起來,便問他們道:“只是誰去告發呢?不相干的人去告發怕是不妥,這個節骨眼上,很容易引起人懷疑。”
此時鄧屬回道:“我舉薦一人,中書舍人紇某。”
突然記起在‘望一樓’的卷宗里,似乎看到過這麼一個人,當時見沒有什麼特別之處,所以並未太多留意。聽他這麼一說,我倒是好奇起來,便問他:“哦,鄧領衛為何舉薦此人?”
“先生大概不知道,我也是喝酒的時候聽那軍中兄弟說的,劉詡是這紇舍人的表甥,而且聽說這紇舍人極重夫妻情義,如果他去告發,應該不會惹人懷疑的。”鄧屬回我道。
沒等我開口,蕭秀便接過話說:“此人甚為合適,雖明面上是倚靠李德裕,暗地裏又算是公主的人。”
“哦?我怎麼記得此人在卷宗中是被硃砂所書的名字呢?難道此人叛變了?”我納悶地問蕭秀。
蕭秀見狀,看了一眼鄧屬,對我笑道:“當然不會,我蕭府的人是斷然不會叛變的。他其實是我們安排進去,斡旋與李德裕和公主之間,為蕭府打探消息的。”
我恍然大悟地笑道:“呵呵,原來是這樣啊!”心裏對蕭府的手段真是越來越佩服,也突然很慶幸,還好這蕭府是相助於我的,否則不敢想像。
“嗯!”蕭秀肯定地對我點點頭,隨後轉向鄧屬說道:“既然如此,那你趕緊去安排吧。”
我忙打斷道:“等等,蕭兄,我想既然他暗中是饒陽公主的人,何不讓麗景門去做呢?”
“讓麗景門去做?這是為何?他還是蕭府的人,只一道令的事,何須如此麻煩?”鄧屬不解地問道。
蕭秀和鄧屬都看着我,似乎是在等我答案,見狀,我便解釋道:“我當然知道你們有辦法做到,只是你們做,和饒陽公主做,結果會有所區別。你們讓他去告發,最好的結果就是右軍中尉魚弘志與李德裕對峙起來。但若是魚弘志隱忍不發呢?現在陛下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怕是過不了多久就會冊立太子,這個時候魚弘志是很需要這位重權在握的宰輔衛國公的,尤其是經過前幾天發兵未遂那件事,他應該更明白李德裕的重要。即使李德裕最後誰也不選,也不能讓其站到兗王那邊去。以魚弘志的老謀深算,應該明白其中利弊。”
說的我都渴了,我端起茶想喝一口再說,這時蕭秀接過話:“所以,尚兄是想讓饒陽公主去做,這樣即使最後魚弘志真的隱忍不發,我們也可將饒陽公主教唆紇某的事讓魚弘志和李德裕知道,結果自然就是他們都對饒陽公主戒備起來。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尚兄這是想將李德裕和魚弘志趕到一起呀!”
我聽罷,喝了口茶,笑道:“知我者,蕭兄也!只是要委屈紇舍人了,這次怕是會受些打壓的。”
“只是受些打壓,算不得委屈!”蕭秀回我道,接着見我喝茶,也端起茶杯,大概人都是這樣吧,總有意無意中被身邊人影響,不知不覺就會跟着做。只見他抿了一口,然後放下杯子,接著說道:“他既然效命於尚兄,那就要做他該做的事情,這是他的本份,也是一份榮耀。他該慶幸才是,有機會為尚兄效力,蕭府千千萬人,不是每一個人都有這種機會的。若是他覺得委屈,那該不是我蕭府調教過的,也不配做我蕭府中人。”
被蕭秀這麼一說,不知為何,心裏卻舒坦了一些,只是對蕭秀這樣主人的口吻還是有些反感,卻又不好說些什麼,只能看着他點點頭,笑道:“被蕭兄這麼一說,我都不好意思內疚了。不知你這‘顛倒黑白’的本事是跟誰學的?有空我也去跟他討教幾招去。”
聽罷,蕭秀也跟着笑道:“呵呵,尚兄說笑了。”隨後又轉向鄧屬道:“你去讓紇某準備準備,待饒陽公主口信一到便行動。”
“嗯,這彎彎繞繞的,聽得我都糊塗了,真是跟你們聊不到一塊去·····”鄧屬自言自語道,我和蕭秀聽罷,都看着他,他察覺到不對,才回過神來,趕緊拔腿就往外跑。看着他敦實憨厚的樣子,我不自覺地笑了起來。只是聽着蕭秀衝著他背影喊道:“還真把自己當‘親近之人’了啊,你給我回來!”
我見狀,便對蕭秀打趣道:“看來你的屬下也不是時時都聽你的嘛。”
蕭秀也笑了起來,回道:“不聽我的沒關係,給我辦事就行。再說他們護衛本來也不歸我轄制,只是受人所託,暫時聽我差遣罷了。說到底,他們最重要的還是護衛好我等安全,至於其他的,本就不是他們職責。”
蕭府的規矩森嚴,我先前就見識到了,只是不知道他這二公子也並未能讓蕭老爺完全放權,故而點點頭,也不多追問了。大概是火盆太旺,感到燥熱煩悶,便起身去打開窗,見窗外還是一片白雪,心頭也剩下一些疑慮:
一眼窗前遍地白,無人踏雪尋蹤跡。
雖則舉首望高枝,赤誦難識何入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