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迎門
“卿雲鬱郁幾分喜,霰雪紛紛暗見難”
-
涼風襲人,也讓我清醒幾分,看着窗外的赤松分三隻樹杈,突然想起河朔三鎮來,便轉身對正在喝茶的蕭秀說道:“蕭兄,兗王的話,我看還是需要我們傳給河朔那邊,讓他們也有所收斂,不至於太無所忌憚。這些話,只怕饒陽公主和麗景門是不會傳給他們的。”
“這是自然,自己手中的鷹犬,如何也不會讓它們受別人的恩惠。我知道尚兄的意思了,這即差人去河朔。”蕭秀放下茶杯跟我說著。
我走到他跟前,跪坐下,看着他會心地笑笑,回他道:“也不用去河朔,他們在崇仁坊那邊不是有進奏院么,知會那裏面的人就行,到時自然有人把這些話傳到各節度使的耳朵里。”
“只是那樣時間會久一點,我怕······”蕭秀眉頭稍緊,似是擔心起不到應有的效果,故而說道。
我見狀便打斷他:“我就是要久一點!”
蕭秀聽完,不解地看着我,問道:“這是為何?”
我看着他,心裏想,好啊,也有你蕭秀猜不透的時候,便得意地說:“蕭兄上次不是說,三鎮節度使是被麗景門通過內帷控制的嗎?若是要除掉這些勢力,只怕也是需要些時日的吧?”
“尚兄是想讓河朔擺脫公主的控制?”蕭秀問着,接着又說道:“這倒不難,這些年對於麗景門在河朔安插的人,我們都了如指掌,若是想除掉,使些手腕也不費事,就看尚兄想如何做了。”
“除掉自然是要除掉的,只是這些人大多都是無辜之人,那些涉入不深的,還是妥善安置為好。至於那些執迷不悟或者心術不正的,讓麗景門棄了他們便是,也不可傷及性命,拔了他們‘獠牙’就行了。”我對蕭秀囑咐道,心想都是孤兒,從小被驅使、奴役,便生出憐憫,不忍像對那些監軍那樣刀落無悔地痛下殺手。
蕭秀聽完眉頭卻皺起來了,似乎有些為難,對我說道:“我知尚兄仁慈,只恐怕那些人並非如尚兄所想地那般簡單,他們從小被麗景門調教,這第一宗便是忠於門主。若是如此處置,不說拔除‘獠牙’,就是想讓他們悔悟也是遲難之事,耗費時日不論,能否功成而全身也未可知。所以若是要做成這件事,恐難如尚兄所言。”
“如此說來,若是想做成這件事,就不得不牽連無辜之人了嗎?”我反問蕭秀道。
“無辜之人?”蕭秀聽完端起茶杯,冷笑了一聲,將杯中的茶一飲而盡,接着依舊平靜地說道:“他們大多數人,手上或多或少都有些腌臢之事,不甚乾淨,也不算無辜之人。再說,尚兄不會天真的以為這條路上可以兼愛非攻、兵不血刃地到達終點吧?”
蕭秀這樣一說,我心中一寒,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是有些太天真了,隨即也冷笑道:“呵,當然不會!既然選擇這條路,又怎能如此天真,只是心中一點慈念罷了。”
“那便好,尚兄的這點慈念該化作大慈,想想芸芸眾生,哪怕這些人真是無辜的,為了天下人,舍了也不用惋惜。我知道這樣對他們不公平,可這天底下哪有那麼多公平的事?且不說門第出身,就算親兄弟,也有命運際遇,上天從來沒給過我們公平的機會。所謂的公平,不過是天子製造的假象罷了,天下為公又何嘗不是天下為私。所以尚兄要存的善念,不是不舍小眾,而是善大眾,只要最終的目的是正確的,途中犯些錯誤也無需計較,正所謂‘大丈夫處世,當掃除天下,安事一室乎?’”蕭秀突然反常地有些激動,像是急於告訴我這些,也像是對自己說的。
我趕緊起身,一邊對着他拱手作揖,一邊說道:“蕭兄金石之言,我必當謹記!”
“尚兄這是作何,屬下多有冒犯,請尚兄見諒!”見我如此,蕭秀放下正在往杯里斟茶的茶壺,急忙起身,對我還禮。
我伸手扶起他,再這樣下去,大多會覺得疏遠起來,還是轉移一下話題吧,便對他微笑着說道:“蕭兄,等柳仲郢被貶黜以後,這京兆尹之位空缺,可否扶植一個我們的人上去?”
“我們的人?尚兄是想通過京兆府做些什麼?”蕭秀問我道。
“對!”我一邊回著他,一邊慢慢跪坐下,跟蕭秀解釋道:“此人需剛正不阿,自身不在各方勢力之內,又能抗住各方的威逼利誘,還不能太死板,須聽得進我們的提點,所以我想最好是我們的人上去。”
蕭秀一邊聽我說著,一邊跪坐下,繼續斟着茶,接過我的話說道:“嗯,尚兄這樣一說,我倒是想起一個人來。”
“誰?”我着急地問道。
蕭秀放下茶壺,看着我回道:“韋澳。不知尚兄可還有印象?”
聽罷,我在胸中思索着曾經看過的卷宗,對蕭秀答道:“有點印象,當初看到鄭滑節度使一卷,就有點好奇,為什麼節度使周墀被圈起來了,而從事韋澳卻用硃砂書名,想這韋澳是用來挾制周墀的吧?”
“起初是打算用他來挾制和輔佐周墀,後來經過了解,這周墀曾是我們蕭府資助的一批寒門學子中的一個,加上此人極重情義,又對當今廟堂頗有異詞,所以自願加入我們。如此一來,這韋澳就沒必要安在他身邊了。到如今周墀可是還不知道韋澳也是我們的人呢,我們也早就想把韋澳調離,畢竟雖然周墀主動投誠,但終究沒有經過調教,親疏有別,只是苦於沒有借口,加上周墀又極其看重韋澳,他們又脾性相投,所以此事也就一直擱置了。”蕭秀一邊跟我解釋,一邊將茶壺拿到門口,招呼僕人換茶。
“哦,那韋澳可願離友調遠?”我聽蕭秀這樣說,想是這韋澳和周墀交情非同一般,便擔憂了起來,遂衝著蕭秀問道。
蕭秀拎着剛換好的茶壺,一邊往裏走,一邊說道:“他早已知道我們準備調離他,當是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所以尚兄無需擔心。”
對於蕭府的人,我自然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但是不明白蕭秀為何這麼推薦此人,難道他有什麼過人之處?於是便問道:“為何一定要是韋澳呢?我記得三娘的兒子蕭賜不是京兆尹的參軍嗎?以蕭兄的能力,讓他上位應該也不難吧?”
“蕭賜?”蕭秀放下手中的茶壺,跪坐下,沉思片刻,笑着搖搖頭,接著說道:“他雖長我幾歲,人也睿智,卻還是沒有他爹的那份穩重,做事全憑好惡,加上又是族人,三娘又疼愛地緊,他爹也過世較早,所以對他便多是縱容,娶妻以後雖有所收斂,但卻整日沉迷破案和他娘子做的吃食,對其他的一概不管。雖然平日裏對京兆府的消息從未有遲滯,但他心不在此,所以我們也不好強求。因此,他終究是不能上去的,一來,性情不適合;二來,他目前官階太低,驟然上位難免讓人疑思;三來,他乃是蕭氏族人,尚兄應該還記得曾跟你提過的蕭家祖訓吧?”
“那個‘官不入廟堂,商不涉朝政’?還以為那是說給外人聽的呢,難道是真的?”我不可思議地看着蕭秀,問道。
蕭秀嚴肅地點點頭,說道:“是真的!凡是廟堂之上,我族人皆不可入;凡是涉及朝政生意,我族人也絕不會有直接聯繫。這個祖訓,不光是對外人說說,更是族人必須要遵守的規矩。”
“那蕭府助我,豈不是······”我疑惑地說著,留了半句沒繼續下去,但想來蕭秀應該明白我的疑惑。
只見蕭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緩緩地說:“其實祖訓還有一句,平常不會對外人說的。今日既然說到這裏,告訴尚兄也無妨。接下來的一句便是,‘此為祖訓,世代嚴守,非取定鼎之功不可破!’”
聽罷,我便瞭然,隨後恍然大悟般對蕭秀點點頭。而蕭秀則是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也對我點點頭,放下茶杯,隨後便微笑着轉移話題道:“說到這韋澳,確是再合適不過的人了。首先,此人在明面上與周墀一樣正直無私;其次,他太和六年擢進士第,又以弘詞登科,後來還在周墀手下做從事多年,從學識和履歷來說,也是經得起推敲的;最重要的是,他登第后曾十年不仕,但當年牛黨的御史中丞高元裕想啟用他做御史時,卻被他一口回絕,而他的伯兄韋溫又是依附北司的,所以他讓李德裕和魚弘志都能看到爭取的希望,加上周墀的極力推薦,這樣他上位既合情合理,又比較容易,還十分恰當。”
“那倘若饒陽公主從中作梗呢?”我問道,心中不免有些擔憂。
“這也好辦,到時候讓他去一趟‘玉藪澤’,無非就是納個小妾,給饒陽公主一點安慰。”蕭秀笑道。
他這樣一說,我也忍不住笑了,這種餿主意想不到也出自他口,隨後便不再追問了。
-
第二日一大早,我剛起床,蕭秀就急匆匆地趕來,手裏拿着一領素黑斗篷,慌忙地對我說:“尚兄,上官柳兒突然造訪,拜帖已經差人送來,怕是馬上就到。”
我揉揉剛睡醒的眼,對蕭秀回道:“哦,大概是因為昨日拒絕了珠璣吧。無妨,你我一起去門前恭迎便是。”
“嗯,”蕭秀沖我點點頭,隨後一邊將斗篷遞給我,一邊囑咐道:“今日較昨日更冷了幾分,尤其是此時,屋外沍寒,尚兄且將此斗篷披上,多少抵禦些寒氣。”
我接過斗篷,一邊往身上披,一邊跟他往外走。剛一出門,一陣寒風襲面,但這斗篷明顯與上次去白馬寺所用的不一樣,雖都是立領對襟,質地卻好上許多,領襟處還有一圈毛皮包裹着,上身以後也更覺舒適暖和,這麼冷的寒風也被擋在了衣襟之外。心裏好奇便問蕭秀:“這斗篷跟上次的不一樣?”
“怎麼能一樣?”蕭秀笑着說:“上次只是臨時所制,太過粗糙,不易久用,而且那會兒尚兄還只是尚兄呢!其實我等來長安時,就從家裏帶來了這領,只是這些日子天也還算明朗,而且尚兄也沒怎麼出門,所以一直沒用過。怎麼樣?這領是否暖和些?”
“確比上次的暖和許多。”我回著蕭秀,心裏些許感激。
不過這次倒是輪到他開心了,對我解釋道:“如此甚好,當時可是找了上好的料子差人做的,這領襟還用了頂好的紫貂毛皮,想來該更保暖吧。”
我笑着沖他點點頭,而蕭秀只顧領着路,邊走邊說道:“對了,紇某那邊已經打好招呼,蕭澤也已經將消息放給河朔的進奏院,還有周墀和韋澳那邊也差人去吩咐了,等京兆府出動靜了,那邊就會開始動起來。”
“好,蕭兄做事詳盡周密,鄙人自愧不如啊。”我一邊跟他走着,一邊感嘆道。
“尚兄這樣說,倒是讓在下無地自厝了。”這邊說著,也到了門口,鄧屬和幾個僕人已在那邊候着,見我和蕭秀過來,鄧屬一邊對我們行禮,一邊說道:“先生、二公子,上官姑娘還未到,也不知幾時能來。”
“嗯,”蕭秀對他點點頭,回道:“那便先在此候着吧。”
“諾!”鄧屬答道。
“對了,珠璣姑娘和那兩個青衣衛呢?”我沒見他們的身影,便問道。
“哦,我已派人去知會了,派去的人說去的時候珠璣姑娘正在催促青衣衛,應該很快能過來。”鄧屬答道。
蕭秀聽罷,便說道:“看來珠璣姑娘早就知道上官柳兒今日會來,只是這兩個青衣衛怎麼回事?”
鄧屬倒是有些支支吾吾,低聲回道:“我等不知上官柳兒今日到府,所以昨日還如往常一樣,把他們灌醉了。屬下之失,望二公子寬諒!”邊說邊拱手作揖起來。
“既然珠璣姑娘知道,你等為何不打探清楚?裏面的人怎麼也沒個消息傳出來?”蕭秀有些責備道。
我見狀,便勸解道:“這事蕭兄也不必怪罪鄧領衛,想是那珠璣姑娘故意不說的,就算去打探大概也沒有結果。”
“哎,只是這下恐怕那兩個青衣衛會吃些苦頭了,以後怕是不好應付了。”蕭秀感嘆道。
我想的卻是剛剛蕭秀說的那句話,頗為疑惑,便問道:“裏面的人?蕭兄是指······”
沒等我說完,便被蕭秀打斷,對着我身後躬身作揖道:“珠璣姑娘!”
我順着蕭秀作揖的方向望去,珠璣領着兩個青衣衛匆匆趕來,一邊行禮一邊說道:“先生、公子,委屈二位頂風前來等候,辛苦了!”
我看着珠璣,還是那般端莊素雅的模樣,心裏甚是喜歡,而他身後的兩個青衣衛卻像沒睡醒的樣子,還有一股酒氣撲面而來,便沒管他們,對着珠璣說:“姑娘言重了,貴門主登門,我與蕭兄理當迎候。只是不知,上官姑娘此次前來所為何事?”
“昨日門主聽說先生的身體抱恙,感慨這些天雜事纏身,多有怠慢,便想着前來探望,親自致歉。”珠璣溫婉地回我道
“一點小事,竟勞上官姑娘掛懷,在下感念!”我對珠璣假意感謝着,其實心裏清楚,這毒就是拜麗景門所賜,上官柳兒自是知道毒性和癥狀,所以斷然不是因為我身體不適來看我的。也不是真的有多掛懷我的狀況,否則來長安都已五日,若是真的關心,早就來探望了。說到底,就像蕭秀說的,剛開始他也並沒有把我當回事,只是這幾次我通過珠璣傳到他耳朵里的預判和謀划,次次都與現實相差無幾,因此才引起了他的注意。想來是上次兗王勸阻之事真的讓他有些後悔沒聽珠璣的,所以想將我帶去麗景門,“關”在敬賢館為他出謀劃策。昨日珠璣相邀未得逞,今天便自己來了,哼,蛇蠍女人,如此迫不及待,我倒想看看他打算如何······
正在心裏思忖着,忽然腰背被戳了一下,思緒也被打斷了,只聽鄧屬叫了一聲“先生”,這才回過神來,扭頭看着他,卻見他眼神看着門外,我便循着望去,這一望不要緊,但見門外好多人,好大的陣仗,着實有點吃驚。前有清道二人,青衣婢女二人,偏扇團扇方扇難以盡數,還有行障二具,坐障一具,白銅飾犢車一架,配白玉寶劍的青衣衛四人分侍四方,四周還有十幾個配綠玉寶劍的青衣衛,後面跟着幾十婢女僕人,再後面拉着幾車禮箱,一時間這偏僻卻還算寬敞的“萬金齋”門前堆滿了人。依這陣仗,怕是一些公主、郡主出門都未必有這般豪奢。隨後,我與蕭秀跟着珠璣迎出門,心裏不由得感嘆道:
迎風靜候未覺涼,貴客登門寒透骨。
翠繞珠圍香滿路,無人憫慟腹飢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