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偶合
“日月同輝月不圓,濁人仰望人初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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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飯,珠璣便跟我們告辭去東院了,我和蕭秀見天又下起了雪,也打消了出門逛逛的念頭,回屋繼續聊着天,下着棋。
“尚兄剛才問太皇太后的事,莫非是想從那邊謀划什麼?”蕭秀問我說。
“剛剛問珠璣,一來他們麗景門跟饒陽公主親近,或許能知道些我們不知道的事情,二來也是探探他們口風,看是否需要在後宮中謀划些什麼。不過聽珠璣所說,看來我們不需要對這個太皇太后做些什麼了。”我回著蕭秀,隨後冷笑一下,端起杯中的茶,放到鼻子前聞着清香,心神也疏朗了起來。
“但是後宮之內還是暗流涌動,我聽到消息,陛下寵幸的王才人,在龍體抱恙后便在積極活動,還把自己的侄女嫁給了宦官仇從廣。”蕭秀對我警示道。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仇從廣是仇士良的長子吧?”我看着蕭秀,放下茶杯。
“不錯,他身為宣徽使,乃是內諸司使之首,地位顯赫,而且當年‘甘露之變’就是仇士良、魚弘志和他一起做下的。拿下他,便等於拿下了神策軍和整個後宮,王才人這步棋走的機巧,怕是他們早就已沆瀣一氣了。”蕭秀盯着棋盤,對我說著。
我接過話說道:“王才人倒是無需多慮,他是杞王養母,杞王從小就失去了母親,一直養在王才人膝下,而王才人無子,自然對他格外倚重,畢竟雖然現在他寵冠六宮,但陛下迷於仙道之術,他也不知何時陛下就離他而去,所以自然要為以後做打算,這杞王便是一顆救命稻草。他這樣做,無非就是讓宦官站在杞王那一邊。其實即使他不走這一步,宦官們很大情況下也會站在杞王那一邊的。我擔心的是,這樣的謀划,並非出自他之手。”
“尚兄是說,杞王那邊有人替他謀劃了這一步?”蕭秀抬頭看着我,問道。
“對,如果是這樣,那會麻煩些。”我看了一眼蕭秀,回他道,下意識的去抓棋盒裏的棋子。
蕭秀若有所思,壓低聲音對我說道:“看來是要探一探杞王府的虛實了,一會兒我讓鄧屬去安排。”
我見蕭秀這樣說,一份開心,一份欣賞,突然想到他是如何知道後宮內的這麼多事的,又記起在“千機閣”中的卷宗里,有幾個宦官被圈了起來,便問蕭秀道:“蕭兄對後宮之事了解的如此清楚,這是在宮內又有什麼人可供你驅使吧?”
“哈哈,驅使談不上,只是曾受恩於蕭府,而且家人也在洛陽,受蕭府庇護,他們感恩於此,便對所了解的事都知無不言了。”蕭秀笑道。
我也笑着,挑眉問道:“他們?都是哪些人呢?”
見我明知故問,蕭秀看了看我,抿嘴一笑,說道:“那尚兄覺得樞密使劉行深、楊欽義為何如此窩囊,難道真的以為是被李德裕和皇上壓制的那般順從嗎?”
蕭秀這麼一說,倒是勾起了我的好奇,便問他道:“難道是你們蕭府?”
蕭秀放下一顆棋子,面露得意地答道:“當然!”
“你們是如何做到的?”我追問道。
蕭秀端坐好,得意地慢慢說道:“尚兄在‘千機閣’看的卷宗是精簡過的,像他們這種人物沒有摘錄詳細。當年這兩位還是掖庭局不起眼的小監作,突然有一天他們的對食都死在他們身邊,這事在宮裏是要被投井的,而他們前幾天都因為一些小事得罪過仇士良、魚弘志那一邊的人,所以他們都以為自己死定了。就在這時候,‘恰巧’被尚食局的一位司膳知道了,便使了些錢財讓內寺伯勘察復驗時,把死因改成了‘思鄉自縊’,這樣他們就都僥倖活了下來。他們知道內情后,自然對這位司膳感恩戴德,‘恰巧’同時又有家書至,說是在洛陽被照顧的很好,請他們放心。他們因膽小,所以對事情總是看地清楚些,自然知道該對誰親善。即使後來一步步爬到了樞密使的位子,也是不會胡來的。”
“哦,是‘不會’,還是‘不敢’呀?”我說罷,便和蕭秀相視一笑。
這時,鄧屬進來拱手作揖說道:“先生、二公子,珠璣姑娘正動身去往親仁坊。還有,長安分櫃的掌柜蕭澤來了,正在門外候着。”
“他怎麼來了,不是讓他沒事不用來的嗎?”蕭秀問鄧屬道。
“他說想來見見二公子,另外也認識一下主上,額,先生。”鄧屬答道,偷偷瞄了我一眼。
“去跟他說,該讓他見的時候自然見到了,他在京城太醒目,讓他回去吧。”蕭秀跟鄧屬吩咐道。
我聽着他們的對話,也是覺得應該見見,畢竟來長安,很多事都幸虧有這位掌柜精密安排,也想當面感謝一下,便插話道:“等等,蕭兄,既然人家來都來了,何不見見,認識一下呢。就算醒目,容易讓人發現,此刻若是被發現也早已經發現了,不差這一時,你說呢?”
蕭秀看看我,便對鄧屬說道:“既然尚兄這樣說了,那就讓他進來吧。”
說罷,鄧屬便出門領着一個體態均勻、衣冠楚楚的中年人進到屋內,我和蕭秀站起身,只見此人畢恭畢敬地鞠躬作揖行禮道:“蕭澤見過二公子,先生!”
“長風叔不必拘禮!”蕭秀應着他,還是一副主人公的口吻。但為何叫長風叔而不是澤叔呢,想是大概這人的字叫長風吧,為表敬意才這樣稱呼,只是聽起來覺得有些彆扭。
聽罷,那人便抬起頭,我一看覺得眼熟,仔細一想,這才想起來,好奇地問道:“你不是‘天香樓’的富掌柜嗎?”
那人見我,也是分外驚恐,眼神躲閃,趕緊低頭鞠躬作揖道:“先生有心,化名富長澤實則為了掩飾身份,先前不認得先生,有所冒犯,望先生見諒!”聲音急促,而作揖的手也在顫抖着。
“怎麼,長風叔先前見過先生?”蕭秀好奇地看着蕭澤,問道。
“哦,二公子,先生曾來長安時,在‘天香樓’喝過酒,所以認得。”蕭澤回著蕭秀,聲音緩和許多。
蕭秀依然疑惑地看着蕭澤,說道:“哦,這樣啊,現在見也見了,認識也認識了,沒什麼事的話,長風叔就先回吧。以後沒大事,還是少來這裏了,你畢竟不同他人。”
“諾!屬下知道了,這即告辭。以後若是有什麼事,我會讓夏侯徙過來。”蕭澤趕緊回道。
“嗯”,蕭秀應罷,蕭澤頭也不抬地躬身後退,一直退出了門外,鄧屬隨他一起出了門,我和蕭秀便跪坐下,繼續下棋。不一會兒,鄧屬回來道:“已經送出門了,馬車很嚴、很隱蔽,該是不會被人發現的。”
蕭秀沒看他,盯着棋盤迴道:“你平日見他,他也是這般緊張嗎?”
“倒是沒有,我從未見過他這樣,興許是見到二公子和先生,有些激動吧。”鄧屬答道
蕭秀皺着眉頭,繼續問道:“你第一次見先生,也像他那樣激動過?”
“我?”鄧屬顯然不理解蕭秀的話,隨後憨笑地回道:“你是知道我的,嘿嘿······”
蕭秀長嘆一口氣,緊皺的眉頭沒有半分放鬆,跟鄧屬吩咐道:“章少堂主的鴿子你有吧?沒有的話跟三娘要,一會兒放一隻回去,讓章少堂主幫着查查,看他最近有沒有異樣。”
“諾!我這就去安排。”鄧屬立刻收起憨笑,嚴肅而認真地回答着蕭秀,隨後便準備退出門外。
“等等,”我尋思着,蕭澤大概是因為以前的事情才會如此,而蕭秀不清楚我跟他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又不好直接問我,才會讓章起去查,繞了這麼一大圈,說到底,無非是一份尊敬,卻也伴着半分疏遠。其實,這也沒什麼好掩飾的,蕭府待我如此誠懇,我亦當如此待他們才是。思罷,便對他們說道:“其實我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
“為何?”蕭秀和鄧屬都好奇地看着我,等着我給他們一個放心的答案。
“去年我來長安趕考,和其他士子們曾在‘天香樓’喝酒,那時我不勝酒力喝醉了,便在天香樓睡了一晚,第二日的考試錯過了時辰,而長風叔覺得過意不去,便暗地裏送禮給當日主考官,希望能讓我入場,卻被主考官回絕,以至在我到達考場時,那主考官對我百般羞辱,拒絕讓我入場。剛剛他大概是對我感到愧疚,才會那樣不知所措的吧。”我看着他們,抿嘴一笑,接著說道:“其實這件事,全都是我太不知節製造成的,與他沒有任何關係。還請鄧領衛告知長風叔,不必為此自責。”
“好的,先生。”鄧屬看着我答道。
蕭秀也長吁一口氣,眉頭稍展,對鄧屬說道:“還有,讓他查一查杞王府,看看那個府邸到底深淺如何。原本剛剛想跟他說的,只是見他那個模樣,便把話吞了回去,現在你去告訴他,也算是一種寬慰吧,他當知其意。”
待鄧屬退下后,我見蕭秀一臉愁容,便打趣道:“想那‘天香樓’的‘天香露’真是好酒啊,現在還讓我念念不忘,有空讓長風叔送些來,你也嘗嘗什麼叫‘一樽醉不醒,十日香不散’。”
“此酒我在洛陽也嘗過,哪有說的那麼誇張。”蕭秀輕描淡寫地說道。
“怎麼誇張了,我就是飲了兩三杯便醉地不省人事了。”我以身說法,想說服他。
蕭秀疑惑地問我:“當真如此?”
“當然!”我一邊看着他,一邊肯定地回著。
“哦,我知道了,”蕭秀看了我一眼,拿起棋盒裏的棋子,接著說:“尚兄,這件事先放一放。對於如何阻止神策軍,不知可有良策?”
“良策?不是說過了嗎,就是讓兗王去勸說陛下呀。剛剛珠璣不也去‘麗景門’總院了嗎?他應該會告訴上官柳兒和饒陽公主吧,至於怎麼讓兗王去說,就讓他們動心思去吧。”我一邊看着棋盤,思索着棋局,一邊回著蕭秀。
“可是這兗王,畢竟只是個孩童。”蕭秀着急地對我說。
我笑道:“不是還有太子少師李固言輔佐着么,你着急什麼?”
“呵,這位李少師,少說也有七十了吧,你指望他?”蕭秀笑道。
我接過話:“哪有,我翻過卷宗,才六十四。”
“那也不小了,我聽說他整日糊裏糊塗的,在朝之時就是一向明哲保身,雖說後來陛下念他三朝元老,給了個太子少師的官銜,但並沒有具體職事,只是讓他去給兗王授業而已,而且他還曾經糊塗地連書都往家裏帶,好在兗王尊重他,也氣量大,不跟他計較罷了。”蕭秀搖着頭,笑着說。
我見蕭秀如此說,便跟他慢慢解釋道:“蕭兄不覺得那是他在測量兗王的氣度嗎?再說他能明哲保身就不錯了,你以為在當今的朝局之下明哲保身很容易嗎?別忘了,他是科舉出身,又是趙郡李姓的世家弟子,與衛國公李德裕是同宗。所以他在朝堂上,是個兩黨都想拉攏的人,更何況還有宦官橫行霸道,想要在這樣的情況下,做到各方都不得罪談何容易!若是論及才學,元和七年壬辰科狀元,他會比當下的幾位尚書大人差嗎?”
“尚兄,這你就有所不知了,”蕭秀打斷我的話,說道:“元和六年,他還是個鄉野出身的士子,進京科考,也是寄宿於表兄柳氏家中,後來我祖父安排柳氏帶着他去拜見了當時還只是個秘書省校書郎的許孟容,第二年考試時,‘恰巧’這個許孟容升任兵部侍郎,做了當年的主考官,這才有了他這個狀元。祖父說過,當時覺得他性本質樸,或可為我所用。卻不想此人是油鹽不進,誰的話都不理睬,加上口吃,不善言辭,平日就只顧埋頭做事。祖父見不可造,便沒再管他,只是升貶之時會讓千機堂記入卷宗,不出所料,他這一輩子也沒做多大官。這樣的人,不知尚兄打算如何說動他去以身犯險,讓他得罪那個他這輩子都沒得罪過的宦官?”
我聽完,只覺得蕭秀可能只看到了一面,而沒有看到他的另一面,便說道:“既然蕭兄看過卷宗,應該記得他在任職河中節度使和華州刺史期間懲奸除惡,不謀私利,不計親疏,任人唯賢,革除弊政的事情吧?”
“那又如何?他做那些事並不在長安,他是沒有膽量去得罪魚弘志的。”蕭秀不屑一顧地說道。
“這些都說明他為官清正,頗有才幹,而且並不昏昧。他出身鄉野,數十載寒窗苦讀,寫得錦繡文章,難道只是為了自保嗎?難道他胸中不曾有一顆報效國家的心嗎?在長安無所作為,一來是因為並沒有什麼危及邦國安危的事情需要他挺身而出,二來又何嘗不是無奈呢?他知道自己並不能改變什麼,也不願違背心志同流合污。他能看清這個朝局,才會選擇明哲保身。我相信,即使過去這麼多年,歲月能蒼老一個人容顏,可無法讓一顆衛國濟世的心泯滅,哪怕曾經的熱血被澆冷了,但只要家國需要,他縱使會被挫骨焚軀,也會面無懼色,一往無前的。”我對蕭秀斬釘截鐵地說,我相信他,就好像相信自己一樣。
“既然尚兄如此信任他,我也不好再多言。只是還想說一句,最好不要對一個從未謀面的人,僅憑千機堂的卷宗里寥寥數語便無端信任。”蕭秀有些無奈地提醒着我。
“我知蕭兄心意,只是這一次,我願意相信他,不僅相信他會去阻止神策軍,還相信他會妥善地處置好這件事。”我對蕭秀說著,雖心裏還是有些把不住,但還是選擇相信自己的直覺一次。
這時,蕭秀倒是好奇起來,問我道:“哦?尚兄為何會如此篤定他能妥善處置好?”
我看了看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后答道:“倒不是篤定,其實我只是賭罷了。你也說了,我與他從未謀面,只是通過千機堂卷宗的寥寥數語才對他了解一二。可正是因為看過他的卷宗,所以我想賭他真的有一顆為國為民的心,而且他是兗王的西席,兗王既對他恩寬,同樣也對他十分尊重,對於他的話,我想兗王多少會聽一些的。於是我賭他這次敢讓兗王去阻止神策軍,而且賭他能妥善處置這件事。因為在錯綜複雜的朝堂上,他都能明哲保身,對於這件事,以他的才智,應當無大礙,既能讓兗王阻止神策軍,又不會讓魚弘志遷怒於兗王和他。”
蕭秀聽完,感嘆道:“但願如此吧,若是真能這樣自然最好,若是不能······”
“若是不能,又會如何呢?”我打斷蕭秀,放下茶杯,笑着說道:“一位是堂堂的皇子,另一位是三朝元老,年事已高的‘糊塗蛋’,就算魚弘志遷怒於他們,魚弘志又能如何呢?他是會把這個‘老糊塗蛋’革職查辦,還是能讓王爵在身的皇子鋃鐺入獄呢?顯然都不會,他不會對一個‘糊塗蟲’做些什麼,因為‘糊塗蟲’是看不到他有多強權的,自然也無法滿足他彰顯權勢的慾望;他也不會對兗王做什麼,畢竟頂着王爺的光環,而且一個‘糊塗蟲’教出來的小孩,他怎麼會放在眼裏?所以他最多也就發發牢騷、生生悶氣罷了,頂多是將來站位的時候,不站在兗王這一邊。更何況,我們本來也沒指望魚弘志和神策軍站在兗王這一邊,所以也就沒什麼損失。”
蕭秀依然皺着眉頭,嘆口氣說道:“尚兄這樣說,我便理解了,只是若過兩日還沒動靜,尚兄恐怕要親自去對李固言遊說一番了。我這邊能找到的人有限,曾經的柳氏兄弟早已不在,恐怕無法為尚兄引薦了。”
“若是過兩日還沒動靜,那便代饒陽公主去走一趟吧。”我看着蕭秀,微笑着說。
聽完我這麼說,蕭秀抬起盯着棋盤的眼睛,看了看我,給了一個肯定的眼神,明顯是與我心有靈犀的,而後又低下頭盯着棋盤。而我看着他,心裏別是一番滋味:
黑白兩子演乾坤,尺寸之間心至凈。
未見春秋窗外過,唯識對面舉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