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提點
“日未升高不見暖,枝頭皓月照檐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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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一處梅園,見梅花凌寒開放,在這雪虐風饕、萬物凋零之際,竟給蕭條的世界帶來一份生機,一股傲氣。這深深觸動了我的心境,想我和蕭家,何嘗不是如梅花一樣,要在這毒瀧惡霧、風瀟雨晦的京城撥雲見日,給天下一絲光明,一點希望呢!
“這梅花開地真好,”蕭秀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這大概是三娘侍弄的吧。”
“是啊,梅和雪相襯的如此寫意,種花之人大概也很有情趣吧,”我看着他,此刻全然忘了剛剛跟他爭執稱呼的不快,微笑着說:“對了,還未問你,這三娘是······”
見我如此說,蕭秀趕忙解釋:“三娘是我三叔父的遺孀,三叔父曾是長安分櫃的掌柜,後來得了一場急病,當時孫叔雲遊在外,而普通的大夫都無計可施,仙去以後三娘為常見到兒子,便來打理這個院子了,他兒子蕭賜在京兆尹里當了個參軍,平時也是太忙,所以他們其實相聚的也不多。想當年,三叔父和三娘十分恩愛,加上又是嫡親,性情嘛,自然也就不像其他人那般拘束。聽說當時,他們可是蕭家上下人人都羨慕的神仙眷侶呢。”
“哦,原來是這樣,那真是聞之讓人惋惜。”我的好奇心也是放下了,還以為他是蕭墨的小妾呢。不過聽到當官,我突然想起一個世家,便試探道:“說到京兆尹,其實有一個疑惑一直在我心裏,想問你。”
“主上但問無妨”,蕭秀回我。
“我看蕭府收集消息如此快捷,不知道與那個曾經出過五任宰輔的蕭家可是有些關係?”我接着問道。
蕭秀看着我,怔了一下,接着面向梅花,眯着眼,像是在看很遠處的牆外枯枝,長吁一口氣,回我道:“關係已經很久遠了,那一脈······”
聽他欲言又止,好像思緒飛了很遠,我便追問道:“什麼?”
“哦,”蕭秀回過神來,看看我,接著說:“沒什麼,他們那一脈與我們這一脈已經分開很久了,現在已經沒什麼直接關聯。主上若是想從他們那邊謀划什麼,我們蕭府確實能做的有限,但若是想動他們什麼人,也無需顧慮太多。”
“嗯,”我若有所得的點點頭,再看他,心裏倒是踏實許多,可是對他的稱呼實在是不喜歡,便故作生氣狀,皺着眉頭說道:“又‘主上’、‘主上’的,真煞風景,本來轉好的心情,被你一句話說的全毀了。誒,我說你能不能換個稱呼啊?跟你提過好幾次了,怎麼就是不能改了呢?且不說我聽到有多不自在,若是被珠璣,被青衣衛聽到,該是免不了許多猜忌和麻煩。我們在別人面前只能是朋友關係,別無其他,還是請蕭兄叫我名字,或者跟以前一樣的稱呼可好?”
蕭秀見狀,又舉手作揖道:“請放心,珠璣和青衣衛在這個院子裏,只會聽到他們該聽的。主上不願牽連蕭府的心意我明白,也甚為感激。不過,既然主上聽這稱呼不自在,我自當改了,還請主上,不,尚兄見諒!”
“嗯,這就對了!”我笑逐顏開地對蕭秀說:“你我本就不必如此,我看你這以後動不動就作揖行禮的毛病也需改改。”
蕭秀聽完欲爭辯:“可是······”
“沒有可是,”我急忙打斷他道:“我很不自在!”
“既然說到這裏,那請尚兄把下人的規矩也立一立吧。”蕭秀好像有點不高興似的,跟我說道。
“好哇,”我順着他說道:“那以後下人也不許時時刻刻見到我就行禮,也不許稱我主上,跟坤兒和李椅一樣,叫我先生就可以了。”
“不行,人後還是要稱主上和行禮的,否則主不主、仆不仆,豈不要亂了套!”蕭秀反駁道。
這次我可沒打算妥協,便爭道:“人後怎麼了,人後就能保證不被人撞見?人後就能保證不會發生意外被人聽到?你可別忘了,隔牆有耳,更何況我還有很多事要出這個院子去辦的,別的地方也都是安室利處嗎?哪裏有什麼主不主、仆不仆了,若是我對他們不愛護和尊重,而只會頤指氣使地隨意驅使,就算他們口口聲聲稱我為主上,可心裏也未必實意追隨與我。我知道,對於他們,蕭府都留有後手。縱使手段可以使人聽命,但只有恩澤和德行才會讓人賣命,心甘情願的赴湯蹈火,否則何來得人心者才能得天下呢?你可以留着你的手段,我只願選擇我的兼愛。”
“只有兼愛就能取天下嗎?那漢烈祖為何鬱鬱而終?大音希聲,大愛亦慳情,若是時時感情用事,漢高祖如何一統江山,還天下百姓四百年太平?這兩人究竟誰更值得尊重和效仿,不用多說,先生當自有識斷。所以今後若是遇到抉擇之時,請先生莫要因小失大。對於今天這件事也一樣,就算人後也不稱主上,但是行禮是必須的,哪怕是蕭府的一個門客,他們也是要行禮的,沒人會起疑。要是這個也不允,那今後該如何管束,還不得無法無天了!再說,要真不行禮,那才讓別人起疑呢。個個下人見到尚先生都不行禮,而尚先生如今已經是上官姑娘看重的人了,如此看來,尚先生一定跟蕭府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這麼一來,怕是很難不讓麗景門查個究竟了。這麼簡單的推測,就算那個錄言女笨,察覺不到,那些青衣衛可就不好說了,再說還有上官柳兒,那是個什麼角兒,先生應該領教過吧。”蕭秀真是跟我杠上了,竟也不願妥協。
我眼睜睜看着他,四目相對,雖不願就這樣被他氣勢壓下去,但想想他說的也確實在理,便一邊轉身踏雪向小亭而去,一邊嘀咕道:“珠璣才不笨呢!”
見我離去,蕭秀也三步並作兩步來到小亭,我們在石凳上坐下。偶然瞥見他正笑着看着我,我便不屑一顧道:“得意什麼?拏雲握霧之徒!”
“我當然得意了,有人在我的拿握之間可是開始變得有點主公的味道了,難道我不該得意嗎?哎,有些人啊,還沒什麼關係呢,這就開始護着了。不過可惜啊,若是也會點拏雲握霧的本領,說不定現在都能有點什麼關係了,可惜呀······誒,尚先生,你說此刻珠璣姑娘在幹嘛呢?”蕭秀一面調侃我,一面假意地對我問道。
“我如何知道,他又不歸我管!”見被如此調侃,我沒好氣地回著蕭秀。
“那先生想不想管管珠璣姑娘呢?”蕭秀繼續調侃着。
看來他是有辦法讓我將珠璣收歸麾下的,便應着他說:“看來你有辦法呀。”
“是有點辦法,先生想不想聽聽?”蕭秀繼續着調侃的語氣。
“不想!”看着他得意的樣子,我便來氣,其實我本就不想在珠璣身上用任何手段,畢竟也是個可伶的人,便立馬斬釘截鐵地回了蕭秀。
“為何?難道尚兄不是對他······”蕭秀疑惑地問道。
“好女人不用管,壞女人管不了。一個人的秉性是不會變的,又何須要管?”我始終相信,這世間有些東西是靠手段得不來的,尤其是感情,便如是說道。但我終究還是牽挂,便問道:“不過,蕭兄到底把他們放哪裏去了?”
蕭秀看着我,笑起來道:“呵呵,尚兄終究還是牽腸掛肚啊。”
“你別多想,”我皺着眉頭說:“我只是想問問,畢竟那青衣衛可不好對付!”
“哦,”蕭秀一臉的恍然大悟一般,接著說:“好啦,告訴先生吧,他們在東院,而我們在西院,中間還是有些距離的。別看我這宅子位置偏,可是不小,有空的話,尚兄可四處逛逛,熟悉熟悉。”
“你就不怕我看到什麼不該看的?”輪到我打趣他了。
“哈哈”,蕭秀爽朗地笑起來,站起身說道:“只有尚兄有不想我知道的事情,蕭府的任何事在尚兄面前都無需遮掩,至少在這院子裏,都是你可以看的。”
“好哇,那我就不客氣了。”我也站起身道,又想那青衣衛真的會如此聽話不隨意走動嗎,便問蕭秀:“可是那青衣衛怎會如此安分,他們不是都喜歡上房梁的么?”
蕭秀微笑着嘴角輕啟,說道:“呵,他們當然不會如此聽話,是我讓人把他們灌醉了。他們也是人,雖說饒陽公主調教的很好,可終究是抵不住美酒佳人,更何況還有家僕盯着,就算他們亂跑,我也知道動向,所以尚兄大可放心,幾個小小青衣衛,還是無大礙的,無需如此在意。”說完,又看看我,似乎想起什麼,便補充道:“哦,至於珠璣姑娘,他還是很規矩的,行蹤也磊落光明,要麼去了麗景門總院,要麼去‘玉藪澤’,要麼就是在屋內發獃、睡覺,此刻他該在麗景門總院吧。”
“那日看門的不是說珠璣的地位低下,不許進總院嗎?”我疑惑地問蕭秀。
“本是不許進的,只是昨日那執事在‘玉藪澤’見了珠璣一面后,便許了。”蕭秀答道。
“為何?”我不解地問。
“上官柳兒想讓珠璣姑娘通報你的情況,而那執事和上官柳兒又大多在總院獃著,這便許了。”蕭秀很清楚明確地跟我說,似乎對這消息很確切。
說了半晌,我突然覺得一股冷意從體內湧出,竟比這肌膚所受的寒冷更讓我受不了,便緊了緊外衣。蕭秀見狀,趕緊關切地說:“尚兄約莫是感到冷了吧,這下過雪的天就是徹寒,斗篷又未披,我們不如先回屋去?”
“嗯”,我點點頭,隨後便回了屋內,僕人將炭盆里的火挑暖,又將門窗虛掩,我和蕭秀便席地而坐,一邊煮茶,一邊對弈,一邊閑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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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近午時,我和蕭秀正下着棋,鄧屬進來作揖說:“先生、二公子,珠璣剛從‘玉藪澤’回來,正在往這邊走。”
“好,知道了,讓他來吧。”蕭秀回著鄧屬。
接着鄧屬出了門,不一會兒便引着珠璣進來了。和上次一樣,蕭秀裝作不知道的樣子,還是客套地讓鄧屬加一方墊,取了一碗薑茶給珠璣。
珠璣跪坐下便說:“果真如先生所料,陛下聽后沒有給公主什麼好臉色瞧。而且今日早朝,幾個御史參本,讓衛國公也閉口不言了。”
“哦,御史參了什麼?衛國公在朝堂上的勢力不是很大嗎?這御史為何要參他,還竟能讓他閉口不言?”蕭秀明知故問道。
珠璣看了看蕭秀,解釋道:“蕭公子有所不知,這御史台不屬於三省六部,雖然明面上也沒有攪和進任何勢力,可暗地裏各方勢力都有安排人在裏面,依法參本糾錯、彈劾本是分內之事,故而各方一些不方便出面的事情就由他們代勞了。參衛國公的那幾個御史,便是攀附閽寺已久,想必是那魚弘志指使的。”
蕭秀繼續故意問道:“可那衛國公在朝多年,我聽說也是一位極強勢之人,怎會因幾個御史參本就緘口不言呢?那幾個御史究竟參了他什麼?”
“那幾個御史也算是聰明人,並沒有直接參衛國公,只是參了禮部,但事因卻是衛國公所造成的。今年中秋前夜,陛下在麟德殿大宴群臣,酒後衛國公和吏部尚書未請奏便擅自離去,而禮部事後未曾將此事舉發,負有失察之責,那些御史們參的便是禮部。”珠璣答道。
“衛國公和吏部崔尚書也是老臣了,怎麼會如此失禮?”蕭秀對此似乎真的不知情,問地很平靜,語氣也舒緩,跟前兩個問語明顯不同。
珠璣繼續不緊不慢地回答着:“據崔珙辯解說,他們是回去商議當日早朝時陛下提出的裁汰州縣冗官的事,中秋過後復朝時,也共同上表推薦當時的吏部郎中柳仲郢處理此事。可衛國公對此卻未做任何辯解,讓那魚弘志更是囂張跋扈。”
“你讓他如何辯解,這件事雖事出有因,但終究不合禮法,而禮部又是歸他管轄,禮部尚書鄭肅對他馬首是瞻,更何況他的出身,十朝重臣、兩代宰輔的世家,如何能在這種事上狡辯,就算他不顧及自己顏面,難道祖輩們忠君愛國的名節也不要了嗎?再說御史們還是給他面子的,只是參了禮部,這個道理他會不知道嗎?所以這件事,他只能閉口不言。”我跟他們解釋說,撿起棋盤上的死子,扔進棋盒裏。
蕭秀接過話說:“那這該如何是好?魚弘志不會真的要去攻打河朔吧?你說這鄭尚書也是糊塗,這種事怎麼能讓人抓住把柄呢,我聽說陛下孟月享太廟之時從未祭祀過敬宗、文宗,這事都在坊間傳的沸沸揚揚了,他竟然也裝聾作啞。哎,一大把年紀了,真是糊裏糊塗的。”
珠璣聽完,看了看蕭秀,放下手中的杯子說道:“是啊,現在衛國公和朝臣們都鉗口結舌、括囊共默,而公主又不便出面,真不知如何是好。”
“我聽說太皇太后是公主的祖母,又是郭駙馬的姑母,不知公主能否說動太皇太后出面阻止?”我問珠璣道。
珠璣皺眉答道:“太皇太后雖權傾後宮、身份尊貴,但從不涉政,否則當年穆宗仙逝之時,我們麗景門便讓他做了第二個武則天。”
“哦?還有這種事?”蕭秀好奇地問。
“據麗景門內志記載,當年穆宗離世,上任門主聯合朝臣和宦官欲策劃讓太皇太后臨朝稱制,不料卻被他嚴詞斥責道:‘昔日武則天稱制,幾乎傾覆社稷,我郭家世代嚴守忠義,不是武氏之類!現在太子雖然幼弱,只要選任德才兼備的賢相輔佐,還怕國家會不安定嗎?’敬宗為太子監國之時,很多政事都請教太皇太后,但此後凡是政事,太皇太后便不出一言。”珠璣不緊不慢地答道。
“然此事涉及家國安危,想必太皇太后不會置之不理吧?”我追問道。
“沒用的,當年劉克明亂朝,謀害敬宗,矯制李悟監國,太皇太后只是安撫後宮,未敢有任何舉措。當時家國不也危在旦夕嗎?”珠璣依然慢條斯理地回答着,盡顯無奈。
待他說完,蕭秀接過話:“如此說來,只能藉助外力了。”而後,我們都陷入了片刻的沉默,獨自思考着。
“要是有一位皇子去勸說陛下,興許能勸住。”蕭秀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是啊,可陛下的皇子們都還年幼,又怎麼知道如何去勸說?皇長子杞王稍長也才十三歲,連衛國公那樣的老臣都勸不住,這小小稚子又能有什麼辦法呢?”珠璣感嘆道。
我沉思半晌,接過珠璣的話說:“若是真要一位皇子去勸說,也不能是皇長子。”
“為何?”珠璣急忙問道。
“雖說現在未立太子,但遵循長子繼位的古例,將來神策軍和衛國公以及朝中大臣,想必都是要擁護皇長子的。若是此時將河朔三鎮再推到他那一邊,只怕這天下就此定了。”我道出心中所想。
珠璣驚詫地看着我,接着問:“那先生欲讓哪位皇子去勸說呢?”
“二皇子益王性格怪誕,行事全憑好惡。四皇子德王體弱多病,恐未及成年而夭。五皇子昌王年幼,尚才四歲。這些皇子都不適合,而三皇子雖只有垂髫之年,卻甚為乖巧,謙恭謹慎,較為合適。”我邊說邊放下手中的棋子,落到棋盤上。
珠璣聽完,點點頭,我看着他,他卻盯着棋盤,眼眸里的不知所措隨着眼珠的不定表露出來,面如芙蓉,鬢髮如漆,鼻若瓊瑤,齒咬朱唇,眉頭緊皺,心裏思忖着什麼,一隻手無意地搓着另一隻手······在我如痴如醉之際,被進來的鄧屬打斷:“先生、二公子、珠璣姑娘,午膳已備好。”
說罷,蕭秀接到:“珠璣姑娘、尚兄,不如先行用食,至於勸阻之事,稍後再議也不遲。二位的意見呢?”
隨後我們便起身,一起往門外走,我尾隨珠璣,看着他的背影,卻難以言表,心中嘆道:
萬里芳菲何處覓,香飄入室有寒梅。
千顰頞蹙無窮事,恨雪難言曉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