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迷霧

第126章 迷霧

“爭執對錯皆無用,明辯是非已太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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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背過身去,閉上眼,不忍看。直到王宗實叫我,我才睜開眼,轉過身來。那五人就在他們被擒住的地方,睜着眼睛倒在血泊中。

與此同時,馬元贄從遠處趕來,還有大隊神策軍跟在他身後。

我見他過來,忙行禮道:“中貴人,陛下無恙。”

“先生怎會在此?”馬元贄走近問道。

我回道:“聽聞金堂長公主出事,便趕過來了。”

“你身後那二位是?”馬元贄問起紀仲直和紀伯正來。

沒等我回話,一旁的王宗實答道:“是先生帶來的護衛,與我等共同抗敵。”

馬元贄點點頭,接着邁步朝大殿走去。我卻從王宗實的回答中,嗅出一絲異樣氣味。紀仲直和紀伯正明明比我和鄧屬早過來,他卻隱瞞了事實。這件事絕非偶然之間做出的,像是有意為之。

我不知王宗實的目的,並且也無暇多想,因為在我跟着馬元贄進殿後,又出了意外。

“奴婢救駕來遲,望陛下贖罪!”馬元贄單膝跪地,拜在殿上。

我跟在馬元贄身後,看向殿內。鬿雀已經悄悄撤離,皇帝躺在榻上,身旁有王才人服侍在側。一旁除了四五個宮女,還有三個衣着光鮮的宦官。其中一人是楊欽義,我認得。餘下二人一胖一瘦,未見過,但看樣子與楊欽義的地位差不多。

那二人中,消瘦的那個,從侍女拿着的盒子中,取出一顆紅色丹丸,送到皇帝口中。皇帝對他耳語了幾句,就又躺下了。

從遠處看,皇帝面色蠟黃,骨瘦如柴,確實是行將就木了。才三十來歲,就成了這樣,不得不讓人唏噓。

我正想着,那消瘦的宦官來到馬元贄跟前,尖聲尖氣地說道:“中貴人辛苦了。將軍且隨老奴出門護衛,大家要與你身後的少年單獨言語。”

“諾!”馬元贄畢恭畢敬地應答,接着起來,轉身與我對視一眼后,準備離去。

可他身後的那個宦官,此刻卻生出猙獰面目,迅速從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往馬元贄身上刺來。

說時遲,那時快,我趕緊上前一步,與馬元贄錯開身,胳膊一揮,將刺過來的匕首打歪。那宦官消瘦的身軀,在失去平衡之下,跌撞到馬元贄後背的鎧甲上,“哐當”一聲。

馬元贄驚嚇轉身,立馬拔刀,用力一揮,將那宦官的頭顱砍下。王才人見狀,嚇得大叫,其餘人都不敢吱聲。

“哼···不知天高地厚!仇從廣,你真是自尋死路!”只聽馬元贄對那宦官的屍身,嗤之以鼻道。接着他看向皇帝的榻前,大聲問道:“還有誰要自尋死路的?”

此刻連王才人也不敢看過來了,都低着頭,噤若寒蟬。

見沒人說話,馬元贄才看向一旁捂着胳膊的我,關切地問道:“先生受傷了?是否嚴重?”

“不礙事,一點皮外傷,無需擔心。”我捂着正在流血的胳膊,搖搖頭答道。

“齊太醫何在?快找來給先生止血。”馬元贄對身後吩咐道。

不一會兒,王宗實從殿後揪來一個醫者。待包紮好我的胳膊,馬元贄對我說道:“先生且休息去,此處有咱家在,不會再有這等事發生。”

“方才陛下想要我單獨奏對,還請中貴人容尚某奏對完,再行離去。至於傷,已包紮,便無大礙。”我回馬元贄道。

“那好吧···”馬元贄答應了,接着他沖眾人大聲命令道:“既然大家想單獨奏對,無關人等,皆退出殿外。”

眾人紛紛動身出去,只有王才人還在皇帝榻邊坐着,一動不動。

馬元贄見狀,對身後說:“愣着作甚?去幫幫才人!”

接着就見兩人從馬元贄身後走向王才人,他們將王才人往外拽。王才人邊掙扎,邊大喊道:“我不走···不走···陛下···陛下···”

皇帝支撐着身子,眼睜睜看着一切。他的淚水在眼眶打轉,看起來悲痛萬分,卻無可奈何,不敢言語。王才人終究沒有兩個壯碩的神策軍力氣大,他被攙起來,往外拖。

待到王才人與我和馬元贄照面的時候,他哭泣着對我們大罵並詛咒道:“爾等亂臣賊子!亂臣賊子···必不得好死···”

我並沒有制止眼前發生的事,一來此刻的馬元贄正在氣頭上,我無法阻止;二來覺得是王才人咎由自取,我不想阻止。至於馬元贄,對王才人的咒罵並未有什麼過激反應,只是皺着眉,耷拉着睡眼,惡毒地看着王才人被架出去。

等眾人都出去后,馬元贄才對我示意道:“先生,請!”

“有勞了!”我對馬元贄行禮。隨後馬元贄轉身離去,並在出去的時候,關上了大殿的門,殿內只剩我和榻上的皇帝。

我走上榻前,躬身行禮道。

“汝乃皇太叔麾下吧?汝所行之事,朕有耳聞。如此大材,若入朝堂,可成柱石。”皇帝靠在枕上,有氣無力地對我說道。

我低着頭,謙恭地回道:“非布衣無將相之望,實乃無路可選,方行此道。陛下可記得去年春闈?有兩人被敕令五十歲后才可錄用,我便是其中一人。”

“如此說來,今日之果,皆往日之因。怪不着汝···是李太尉之失啊!”皇帝依然無力地說道。

我聽完,心中莫名生氣,遂冷笑道:“哼···囚我者魚弘志,下令者陛下,與李太尉何干?陛下不怪我,我卻要怪陛下!”

“若非李太尉不曾阻攔,朕怎會···怎會下此敕令?汝怎可怪我?”皇帝喘着氣,反問道。

接着,我抬起頭,直視着皇帝眼睛,回他道:“君無私好,方能遠離佞臣。可是陛下看看那長安和大明宮,四處都是丹藥的臭味,哪裏還有一縷清風?”

“吾欲成仙,處處清風!”皇帝看着我,喘着氣,爭辯道。

我搖搖頭,在榻前踱起步,數落道:“呵…魚弘志瀆職枉法,你放縱不管;饒陽公主跋扈謀私,你熟視無睹;朝堂上兩黨勢同水火,你任其互相傾軋;百姓的死活,你更是置若罔聞。吐蕃虎視眈眈,你不思戰,亦不備戰!你可知,國破於不預,亡於享樂?可惜,所有的事你都不在乎,一心只惦記着得道升仙。但你見哪個神仙是求來的?做不好凡塵事,就算你三魂七魄都抽離身體,也只會墮入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不可能!不會的···朕···咳咳咳咳···”皇帝沒說完,就咳嗽不停。

我站住腳,盯着他,繼續說道:“你可以一直視而不見,當一切都沒有發生,但不是蒙上眼,一切就真的靜止了。總有一天你的這種逃避,會付出慘痛代價!這代價就算沒有施加在你身上,也會需要子孫後輩去承受。”

“朕沒錯···有錯的是爾等!今日一切,都是爾一手造成的!爾···爾才是···罪孽深重的那一個···”皇帝側起身,盯着我,喘着氣說道。

我不知他是在生我氣,還是身體不支。但我沒有半分同情他,反而繼續質問道:“難道自己做錯了,連別人指出來都是犯罪嗎?我不怕你亡國,我怕的是邊關失守,怕的是百姓遭殃,更怕中原淪喪,華夏覆滅,怕亡天下!”

“亡國···與亡天下···有何區別?”皇帝羸弱地反問道。

我瞪着他,答道:“亡國,不論君;亡天下,不論民。滅了李唐,還可以有新國。倘若天下亡了,毀掉文字,埋掉歷史,萬民皆奴隸,世間無倫理,人還是人嗎?因你一己之失,而讓天下百姓受罪,這便是天大的罪過。好在大禍終究沒有釀成,但這不能說明你沒錯!”

“朕…朕是皇帝!為君者,不能錯!”皇帝歇斯底里地對我喊道,雖然聲音不大,可能看到他用了自己最大的力氣。

我立刻反駁道:“為君者,是不能錯,因為稍有疏忽,便是天塌地陷。但不是有錯不改,更不是錯了還禁止人說!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就算你能禁止天下人說,可天下人心,你又該如何去禁?這世間總有些東西,是一紙敕令控制不住的。你封不住天下民心,你也改不了後世評說!”

皇帝喘了好一會兒,待他慢慢平靜下來,他用仇恨地眼神看着我,用顫抖的聲音問道:“那你想要如何?要朕對天下人認罪嗎?”

“認罪不重要,改錯才重要。可惜,現在說這些,都為時已晚。”我搖搖頭,轉過身去,答道。

在我以為皇帝已悔過之時,只聽他卻責問起我來:“那你呢?你就沒罪?就不需要改嗎?”

“在這個憂患重重的國家,沒有誰可以心安理得的說,自己毫無罪過?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讓後代來承受這一代人留下的禍,我們誰能說自己無辜呢?我苟活至今,所作所為皆是為了撥亂反正,為世人贖罪。”我背對着他,沉痛地說道。

皇帝聽完,過了片刻,才重新說話:“爾出去吧…但願皇太叔如君所願…對了,爾等會讓史書說朕是個昏君嗎?”

“求真者,不會為誰歌功頌德,也不會對誰口誅筆伐。求真者之心,唯真而已;求真者之行,唯實而已。史書該會如實記錄陛下,總不至於胡編亂造,欺瞞子孫吧!”我轉過身來,看着皇帝,對他回道。接着,我再次對他行禮,之後才往殿門口走。

在我開門踏出含風殿的時候,迎面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他站在馬元贄和光王身後,還如以往那樣深邃地看着我。

“先生,齊太醫說大家之限就在今日,故而將皇太叔請了過來,以防萬一。”馬元贄對我說道。

我對馬元贄行禮,看了一眼光王,他依舊像我第一次見他那樣木訥。我遂點點頭說:“中貴人思慮周全···不知這位是?”

我看向那個我十分熟悉的面孔,問馬元贄。

“哦···此乃趙鍊師尊長——柳隱士,今日請來,為大家了卻心愿。”馬元贄對我答道,隨後又說:“先生且去歇息片刻,我帶皇太叔和柳隱士面見大家后,再去找先生。”

我忙退卻一旁,讓他們進去。看着柳泌的背影,我惶惶無措,一種不祥的預感,強烈地向我襲來。他怎會在此?他不是早已歸隱,不問世事么?難道蕭坤真的是在聽他調派?

殿外陽光依舊,我在陽光下,閉上眼,回想從下山以來遇到的種種事。方才柳泌的出現,讓我有種強烈的料想,我所遇到的一切,似乎都不是意外。從被柳泌趕下山,到長安飲酒誤了時辰,再到潛入考場被抓,然後是嚴判,回程被搶劫,流落東都,進入蕭府,中毒,選擇光王······

所有的一切,看起來毫無干係,實則順理成章,水到渠成。我好像一直被什麼牽引着、掌控着,看似所有抉擇都是我做的,可又有哪一個抉擇不是理所當然呢?只是為什麼會是他?柳泌,這個教了我十年,亦師亦父的老道士,究竟是有什麼能耐可以做到這一切?

我不斷想着,思索着,一層層迷霧在我心頭籠罩着。我努力想撥開迷霧,可我找不到頭緒,沒有方向,無能為力。此刻,我感到了深深的恐懼。

“先生,事情就快塵埃落定了,時下可迎面向陽,無憂矣!”在我陷入恐懼時,馬元贄不知何時來到我身旁,輕鬆地對我說道。

我扭頭看向他,問道:“中貴人,恕我冒昧,不知柳隱士如何到此處的?”

“是跟着皇太叔過來的。聽說是趙鍊師此刻正在金籙道場閉關修鍊,便請他尊長柳隱士出山,過來送大家最後一程。不過方才在殿內,柳隱士拿出了憲宗遺詔,說自己是憲宗舊人。”馬元贄答道。

我納悶道:“憲宗舊人?”

“是啊···他說自己臨終受命,帶着遺詔逃亡至今,終於可以不辱君命了。遺詔上說,當年憲宗是被穆宗所害,故傳位於光王。只是可惜,郭太皇太后權勢滔天,不僅讓穆宗上位,還將不依附的人都殺了。致使柳隱士不得不歸隱山林,方才躲過一劫。”馬元贄很輕鬆的跟我說道。

我皺起眉頭問他道:“中貴人不覺得事有蹊蹺嗎?倘若今日之果,全是這位柳隱士操控的,難道中貴人不會心生忌憚嗎?”

“先生多慮啦···那件事發生在二十七年前,彼時奴家尚未入宮呢,他總不能責怪什麼吧?再說,他有多大能耐,可以操控你我?一方游道而已,不足為慮。而且他拿出遺詔,可讓皇太叔順理成章地登基。不過他也說了,遺詔僅傳於近侍,不會昭告天下,讓大家安心離世。”馬元贄回道。

我點點頭,不再與他爭辯,因為沒有結果。我想起另一件事,便囑咐他道:“此事暫且不議,河朔那邊,中貴人還是需派人過去安撫一下。如今多事之秋,朝中大局未穩,河朔不可生亂。”

“先生言之有理,稍後我便差人過去。今日三月二十三,我先擬召,過不了十日便能將聖諭傳達。”馬元贄認真起來,嚴肅地回道。

他說罷,我看向遠處,只見蕭秀領着李德裕往我這邊走來。可能由於剛吃藥,今日又遇到諸多事,此時我忽覺體力難支。這才剛過午時,按說,我不該此時乏力的。可偏偏就在此刻,我氣血騰涌,直衝百會,瞬間眼界模糊,不省人事。

第二日醒來,我已在萬金齋的住處。等用過吃食,蕭秀和鄧屬從外面回來,與我說起昨日我昏迷后的事情。

“尚兄昨日昏迷后,我便讓紀仲直和紀伯正兄弟二人護送尚兄回來。沒過多久,皇帝在含風殿駕崩。王才人見大勢已去,意欲殉葬,當場自戕。後來李德裕和皇太叔一致同意,將王才人追封‘賢妃’,陪葬端陵。皇太叔於先帝靈柩前繼位。我將尚兄的意思告知馬元贄,馬元贄代皇帝令李德裕為‘攝冢宰’,統領喪葬事宜。”蕭秀跟我介紹道。

我追問道:“那讓馬元贄派人去安撫河朔三鎮的事,可去做了?”

“據神策軍那邊來的消息,在皇太叔即位后,已經派人過去了,是禮部的人。”蕭秀答道。

我點點頭,說道:“那就好···後來呢?百官、宗親,可有異動?”

“由於是李德裕領着百官,恭迎新君,所以並無異常。宗親也都在自家府內,不過他們雖尚無異動,卻在得知皇帝駕崩后,不少人並未在府中掛上白綾,與國同喪。”蕭秀回我道。

我接著說:“無妨···大勢已定,他們就算心中不悅,也不得不順從了。”

“今日為先帝定廟號的時候,李德裕和白敏中吵了起來。李德裕想定先帝廟號為‘真宗’,白敏中不依,欲定為‘熹宗’。最後馬元贄看不過去了,說既然有個‘文宗’,那就定為‘武宗’。眾人聽罷,才停止爭吵,不敢多言了。”蕭秀繼續跟我說道。

我笑道:“呵呵···‘武宗’,這個廟號,明褒實貶,不過馬元贄未必知道這些。先帝平定澤潞叛亂,大舉毀佛,竭力懲貪,還是有些功績的。可惜痴迷仙道,陷於制衡之術,終究眼界狹隘,難成大事。定這個廟號,也不算委屈他。”

說完,我望向窗外,那顆赤松生出了新芽。在這春夏相交之際,鳥語花香的,最是沁人心脾,我不禁有感而發:

歷經寒雪松猶勁,春后新花趁夏開。

夜望流星天際落,一星逝去百星來。

斥先帝,陷迷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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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先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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