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幻月
“海上悠然升幻月,天涯何處是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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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因皇帝相邀,我只身前往大明宮。但由於蕭秀堅持,鄧屬在暗中跟着我,一路保護。等到入了大明宮后,紀仲直會接替鄧屬,暗中相護。
我在進入大明宮后,來接我的,不是劉行深或楊欽義,而是個未見過的宦官。那人領我繞過壯觀的三清殿,在一處小閣樓前停下,舉頭看到月光下依稀可辨的“凌煙閣”三個字。
進到閣中,兩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一個是微微發福的身軀,除此之外,衣裳也由粗布換成了黃綢。一個則還如往常一樣消瘦,銀髮炯目,只不過手中多了個拂塵。這二人便是皇帝和柳泌了。
皇帝背對着我,柳泌看我進來,立馬示意左右退下,並關上了凌煙閣的門。
我對着皇帝作揖行禮道:“見過陛下!不知陛下深夜召見,所為何事?”
“柳隱士慧眼如炬,小先生果真做到了。”皇帝一邊轉身,一邊對我說道。我還沒來得及吃驚,皇帝又說:“當初小先生想上凌煙閣,如今置身此中,有何感想?”
我看着眼前二人,有種想上前將他們揍一頓的衝動。但很快我就冷靜下來,寒心地苦笑道:“呵呵···在陛下和師父面前,我不過是一顆有點用的棋子罷了。曾以為幫陛下走到這一步,我當可在此忝居一席。直到昨日,我才看明白,一切都是二位的手筆。身在此處,看着眼前的一幅幅畫像,更明白為何我成不了君。看來此生我註定是君非君,臣非臣了。我猜今日陛下招我至此,也不是為了讓人給我畫像吧?”
“不可這樣說,若沒有小先生的籌謀和蕭家財力支持,朕絕走不到今日這一步。小先生和蕭家,還是有功勞的。”皇帝對我答道,隨後話鋒一轉:“只是先帝在駕崩前,拉着朕的手,要朕起誓,絕不可用你。故而,往後···只能與小先生,隔牆相望了。今日請你來此,也算入了凌煙閣,朕未負你。還望小先生體諒朕心,不可有怨。”
“不敢!草民如草,隨風搖曳,隨日榮枯。風起風息,草何言哉?日落日升,草何功哉?”我趕忙恭敬地回道。
皇帝又問我道:“小先生,臨別之際,可有什麼要與朕說的?”
“在下布衣之身,本不該多言。但既然陛下問了,在下斗膽請陛下許我幾個諾言。”我懇切地說道。
皇帝馬上答應:“好!閣下請講!”
隨後,我對着皇帝說出心裏話:“一是,今後望陛下善待百姓,減輕稅賦。二是,待河湟收服之時,望陛下賞罰分明。三是,待朝局穩定,望陛下肅清吏治,革新除弊。四是,望陛下消除閹患,切莫重用閽寺。五是,望陛下驅逐方士,不可迷信道佛。六是······”
“小先生還是提些切身所求吧!”沒等我說完,皇帝打斷我,說道。
我突然意識到,這是他的江山,有柳泌在,他自然會去做這些。在思忖片刻后,我跟他提出了自己能夠想到的幾件事:“既然陛下開了金口,在下提幾件事,懇求陛下應允。一是,望陛下處決饒陽公主,嚴懲刺殺金堂長公主及其駙馬的兇手。二是,望陛下善待先帝子嗣,優待李太尉。三是,今夜之後,在下將勸蕭府退出長安,望陛下切莫針對蕭府。四是,望陛下為甘露之變中罹難的百官平反。五是,望陛下允許李磎參加科考。他還是有些才能的,當年與我一同被禁,實在讓人扼腕。僅此五求,再無其它。今夜過後,在下將遠遁江湖,再不涉足朝堂,請陛下安心!”
“既然小先生明白,朕就不必多言了。望你信守此諾!江湖廣闊,小先生會更自在,也不算委屈。”皇帝說罷,轉過身去,下逐客令道:“今日就到此吧···小先生,往後好自為之!”
我遂對他再次作揖,接着被柳泌送出凌煙閣。出了凌煙閣,柳泌支開跟隨的宦官后,讓我陪他走走。我們踱步來到華清池旁,他環顧四周,明確四下無人後,才開始與我說話。
“在蕭坤來長安時,你就該看清一切的,為何到昨日才反應過來?”柳泌望着華清池,問我道。
我笑道:“呵呵···大概我終究無法達到師父的要求吧。從來不都是如此么?”
“其實,你已經快要成為,我想像中的樣子了。”柳泌看着我說道。接着他又扭過頭去,問我道:“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再見。你有何想與為師說的嗎?”
“我想知道,這一路走來,有哪些人是你安排的?還有···你究竟是誰?”我問他道。
柳泌反問道:“而今塵埃落定,還有必要知道這些嗎?”
“如果一定會死,我想死個明白。”我答道。
柳泌聽罷,過了半晌,才開口說道:“你不會死,放心吧!至少在為師活着的時候,你死不了。既然你想了解,我便全都告訴你。你知道不良人嗎?”
“知道,不是已經解散了嗎?”我皺起眉頭,回道。
柳泌接著說的話,徹底震驚了我:“沒有解散,只是隱匿了起來。自從‘例竟門’成立后,不良人被驅散。但那只是明面上的,實際上不良人一直都在,肩負着護衛李唐的責任。為師,便是這一任不良帥。你遇到的很多人,小猴子、老乞丐穆楚、嚴從法、趙歸真、劉玄靖等,都是不良人。還有吟風樓掌柜趙秦、三曲閣掌柜梁冕等,也是···知道了這些,我想你應該能看清楚了吧?”
“清楚···我在天香樓被灌醉,因此錯過開考時辰,就是你安排的。否則天香樓掌柜再次見到我時,不會那般慌張。後來在歸途中被搶劫,應該也是你所為。再到與蕭秀相遇,進入蕭府,去白馬寺遇到光王···在山上的時候,你一直告訴我,隱德為帝王必不可少之物,就是為了讓我選擇光王吧?之後入長安,劉玄靖是為了監測我走到哪一步,趙歸真則在必要時相助,還有那些隱匿在長安的不良人···一切都說得通了。當初我就疑惑,為何崔鴻會恰好出現在長安?看來也是你在博陵助他當上崔家掌令人,才會促成他趕來長安。”我思索着,細細數着,心中苦悶且無奈着。
柳泌點點頭,說道:“嗯···如今,你可以將盧弘宣的那本記事冊給我了。”
“你需答應我,不得對蕭府做過分的事。”我從懷中拿出那本冊子,捏在手中,提出自己的條件。
柳泌應道:“我答應你!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我只是不明白,你既然有這麼多人,為何還要讓我來做這些?暗中引導,萬一被我察覺,就不怕我撒手不管嗎?”我將冊子遞給柳泌,繼續問道。
柳泌卻笑道:“呵···人其實與驢沒什麼區別,總是很愚蠢,在眼前掛一根蘿蔔,無論負重多少,都會不辭勞苦前行。至於被你察覺···事情只要做得合情合理,沒有人會覺察到,自身在被人左右。人們只會努力往事情合理的方向去想,而不會懂得,合不合理,也是人說了算的。”
“蕭坤在哪兒?你想對他做什麼?”我知道自己在他眼中,實在微不足道,於是便問起了此刻我最關心的問題。
柳泌沒有正面回答我,反而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他有他自己的使命,無論身在何處,他都要去走自己的路。”
“他還只是個孩子,不該被我牽連。你究竟與他說了什麼,讓他這般信你?”我有些憤怒,卻又有些無奈,只剩下哀求般的質問。
“你不信我嗎?”柳泌再次看向我,問道。我沒有回答,柳泌又轉過臉去,看着華清池,繼續說道:“是啊···你從未信我。你與旁人都不同,怎會信我?可惜他與你不一樣······”
“有何不一樣?”我反問道。
柳泌沒有看我,意味深長地回道:“人們信了什麼,就會被所信之物奴役,很多時候這件事發生在不知不覺間。也有人會反思,但思索之後還是會去信一些東西,這時就看自己是否願意被其驅使了。至於對錯,只取決於是否合乎時宜,合則對,不合則錯。我在做的事,就是我相信的事。蕭坤信的,也是他在做的。你卻不一樣,你想掌握一切,所以什麼都不信。可惜你做不到,終有一天,你也會有你確信的東西,並去做你該做的事,完成你的使命。”
“那我該信什麼?”他將我說糊塗了,我只好追問道。
柳泌還是用方才的口吻,對我答道:“這不該問我,該問你自己的內心。你曾說你相信追尋天地間真相是有意義的,那就去做你認為對的事情便好,無需去想該信什麼。如果想了,你會發現自己還是逃不脫原來的路。就像你身而為人,便不可能去做鬼神的事,也擺脫不了自身的歷史命運。世間萬物皆有其自身的道路,我們可以探知其中規律,也可根據規律改變萬物,使之更利於我們自己,但不該去破壞萬物自身的規律。一旦規律被破壞,便會帶來無法預知的事情,也會帶來超出天地可承受的惡果。天地滅,人必滅;天地不滅,則會自行修正,最終讓世人自食惡果而滅亡,天地依舊回歸正道。故而人不可自臆為神,胡作非為必招致滅亡,唯有謹小慎微,自覺自律,方能長久。”
“所以天地不仁,亦不惡;聖人不仁,亦不忍。世間之道,天地與萬物聖人百姓芻狗無異,有生有滅,有始有終。既如此,人將何為?”我再問道。
柳泌依舊不緊不慢地回道:“知其道路,循其規律,法其自然,以求長遠。生死皆是自然,生不喜,死不悲,識天數,知己命,可謂聖人。不憂生,不懼死,明大道,言有止,可謂智者。生其生,死其死,尊先賢,啟後世,循循善誘,謂之仁師。倘若有一日眾人皆為智者,不重生死,不圖功利,樂於道,心無憂,齊力向善,納欲於智,無君無臣,天下共理,則人可始稱智人。當此之時,宇內大同,永止刀兵,實乃萬民之選,猶如飲食,習以為常,微不足道。而後知其生,從其事,行其命,安其死,人無內耗,謀求共進,可得長遠。”
“你見過郭靖節?”我擔憂地問道。
柳泌回道:“沒有···只不過,他與我不謀而合罷了。你放心,我不會對他做什麼。他···還是留給你吧!”
聽到他這樣說,我心中稍安,接着繼續方才的話題:“何謂知生?如何安死?”
柳泌聽罷,抓住我的肩,用力一推。我猝不及防,還沒反應過來,就已跌入華清池中。我浮起來,看到柳泌沖我搖搖頭,隨後轉身離開。
我划到岸邊,爬上岸,追上去,問道:“為何?”
“你今日很蠢!”柳泌不看我,有些不屑地說道。
我很生氣,追着說:“你還是未回我!”
“該回的,都回了。方才你已知生,亦知死。我聽見你入水的時候,還叫了一聲。那一刻,你可曾閑思生死?我只見你在感知過程而已,這便是最好的。最好的生,最好的死,也不過如此,感知此刻,不悲不喜。”柳泌邊走邊說。
我站住,看着他說道:“故而,知其生,安其死,便是,生其生,死其死。”
柳泌轉身,看向我,嘴角揚起,回道:“你終於又成了你!”
隨後柳泌又轉身邁步,我對着他背影,追問道:“那何謂‘從其事,行其命’?”
“別問我了,為師也所知不多。今後你有大把時間,好好參悟心中疑思。望再相見時,你已不再有那些愚蠢的問題了。”柳泌邊走邊答道。
看着他手中拿着冊子走遠,我沒有再追上去,因為不需要了。隨後宦官過來,領我出宮。在宮門口,見到鄧屬和馬車的時候,我再次體力不支,倒地不起,昏迷過去。
等到第二日醒來時,已經過了午時。班心在榻前,見我醒了,立馬去銅洗旁拿手巾給我擦臉。待我擦好,來到火盆邊坐下,班心又讓人送來吃食。
我看着班心忙前忙后,一直愁眉不展,邊吃東西邊問他道:“姑娘遇到什麼難事了嗎?”
“不是我,是你!”班心少有的陰着臉回我道。接着他坐下來,繼續說道:“你知道為何連着兩日,你都會昏倒嗎?”
我咽下口中食物,追問道:“為何?”
“因為劃破你手臂的傷口上,有‘鴆酒’殘留。大夫說,由於‘醉夢令’的毒性化解了那些‘鴆酒’的效用,才會讓你沒有被‘鴆酒’的毒性所害。加上你體內還有一股渾厚的內力,抵消了這種化解帶來的損傷,才讓你看起來與往常一樣。否則,無論是‘鴆酒’的效用,還是‘醉夢令’化解‘鴆酒’帶來的損傷,都會讓你在刀劃破手臂后,立刻昏迷不醒。你的兩次昏迷,都是由於太過勞累,造成內力不足,從而昏倒的。大夫還說,若是這幾日,你再到處亂跑,保不齊又會重蹈覆轍。”班心一邊搗鼓自己的茶具,一邊冷冷地對我說著。
我低頭吃着碗中食物,回他道:“不會再有機會亂跑了······”
“可惜你不得不‘跑’了···今日一早,宮裏來人宣旨,說是封你為‘慶國公’。但是卻說,這封號和爵位,不許你公諸朝野。並且敕令,要求你三日內離開長安。他們還送來了不少金錢珠寶,足足有十箱子。”班心還是很冷淡地說道。
這次換成我皺眉了,我看着碗中還沒吃完的食物,冷笑道:“呵···陛下終究是不放心啊!”
“小先生,事已至此,你無需多想。無論是後悔、懊惱、委屈、或者憤慨,都於事無補。長安是待不了了,不過這個地方也沒什麼好留戀的,水也不好,人也不好,索性就去洛陽吧···這世間很多事,雖結局不如意,但只要傾盡所有努力過,就無需遺憾。決定結果的東西太多,須知勝敗乃兵家常事,可以自寬。王莽兵敗昆陽,非謀不當,將不勇,兵不利,器不鋒,糧不足,實為天不允。縱然你不信命,也不信天,但應該明白要順勢而為。餘生還很長,洛陽非歸宿,或是新征程也不一定。”班心雖言語冷淡,卻說出了很寬心的話。
“謝姑娘勸慰之言。”我放下手中竹箸,看着他,輕鬆地笑道:“呵呵···不過我已不是當初那個莽撞之人,請姑娘放心!人經歷過生死以後,再去看所謂成敗、功名,就不會誅求無已了。只是對蕭家,難免心生愧疚,未能幫他們達成所願,還有可能讓他們受到牽連。”
“你無需這樣想···蕭家和二公子,從來都不是為了一點蠅頭小利,才相助於你的。同樣,也不會因為你未能實現當初承諾,就責怪於你。他們的格局,比你想像的,要大。所以,小先生,你也不可太小家子氣,會讓他們笑話的。”班心繼續勸我道。
我點點頭,再次拿起竹箸,吃起來。我邊吃邊在心中感慨道:
狂歌大笑今朝月,盛世難容楚客憂。
一枕清宵空自度,三更熱淚此生休。
上凌煙,咽苦果